南部氏族以一个平稳的姿态迎来了雨季。

  迈过九月,降水量迅速上升,月均降水天数超过了当月天数的一半。虽然猎物群还没开始大举回迁,但各个猎场里的有蹄动物总数都在增加,给亟需证明自己的年轻斑鬣狗们提供了好机会。

  巢区里的狩猎队依次离开,断尾联盟也在此列,不过女王只允许它们在几个较大的猎场活动,因为分散在这些区域的氏族成员更多,一旦断尾联盟再次“失去方向”,它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小断尾就这样过上了每天被花式蹭饭的日子。

  某些蹭饭的还稍微有良心一点,会在狩猎开始前抵达现场,好歹帮忙助个威卡个位;有些蹭饭的那是真的就带了一副碗筷,叫声震天时找不见它们,一旦猎物倒下,它们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里钻出来。

  好在猎物群正在慢慢回归,有蹄动物的繁衍高峰也正在到来,角马群、斑马群和羚羊大群里很快就会新添一批数目可观的幼崽,到时候满地都会有厨子开伙做饭,那些“狩猎黑洞”们也就不用再逮着一只羊猛薅羊毛了。

  当然,小断尾偶尔也会碰到过来合作的。

  十月底的一个傍晚,它正带着联盟成员追踪一头扭角林羚的脚印,刚刚追到河边,就迎面撞上了似乎在找同一个目标的王室小团体。

  确切来说,是“准”王室小团体。

  鬣狗女王没有女儿,也没有明示过属意对象,所以新生代大多环绕在壮壮周围,其中包括三角联盟的优秀后裔“小南瓜”,零散高位者的最高杰作“橡树子”,笨笨唯一存活的儿子“口水巾”,以及女王的幺妹,智囊型角色,“跳跳”。

  今晚和小团体同行的还有三岁半大的“因芭”。

  这只雌兽是新生代中狩猎领域的佼佼者,年纪轻轻就能独自拖倒角马,屡屡被女王称赞。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说话,大事小事事事都要发表见解,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性,游客们才给园区提议,园区也欣然采纳,将它命名为“歌唱”。

  因芭在巢区的名声很两极分化。

  它是由断尾斑鬣狗看中并引入的,在此之后也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引荐者活动,后来断尾不幸身故,后代们陷入摇摆,意识到情况不妙的因芭选择了明哲保身,毅然决然地与断尾联盟割了席。

  部分氏族成员认为这一从暴风眼中迅速脱身的行径很“聪明”,但也有部分氏族成员,特别是断尾联盟成员,认为它“忘恩负义”、“不值得依靠”。

  壮壮一开始也不愿意和因芭亲近,但它从小被女王抚养长大,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和姐姐十分相仿,很快就发现了安全“使用”因芭的方法,每到狩猎场合就会带上对方。

  一个明智的首领不会把任何优势拒之门外。

  它和同伴们今年都满三岁了,这个阶段的联盟关系已经不像儿时那样侧重于陪伴、协同训练、对抗优势幼崽,而是需要变成某种更深刻、更有序的东西,否则绝难支撑它们登上政治舞台——

  底下毕竟有两个小公主在茁壮成长。

  壮壮大多数时候都挺心平气和,但它是一只年轻的斑鬣狗,正处在所有硬件发育完全、可以逐步为自己争夺地位和名望的时候,难免会想做出一点成就,独自带领狩猎队就是一个很好的方向。

  王室小团体在半公里外嗅到了扭角林羚的气味。

  这应该是一头在种内竞争中不占优势的个体,因为气味显示它独自一个,而那些更强大、更有智慧的雄性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族、享有完整的繁育权,只有落败者才会独自游荡,或者到大群落分出来的卫星群落里去碰碰运气。

  壮壮认为它们可以应对单独一头扭角林羚,因此命令狩猎队一路追踪,直到在河边发现脚印,但它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碰到小断尾。

  它们两个……怎么说呢?

  曾经有过冲突,后来勉强和解,不算相看两厌,但肯定也不会是可以坐在树下一起睡觉、可以奔跑在猎场上并确信对方不掉链子的关系。

  不过追踪目标从脚印和气味来看应该是一头成年雄性,这种大家伙拼死反抗起来相当危险,转念一想,多几只同伴就是多了几分安全保障。

  于是,壮壮上前,率先释放了友善信号。

  千分之一秒间,小断尾就领会到了合作的意图。

  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等于我们都没有退。

  王室小团体和断尾联盟便在双方首领这默契的意思交换后“融合”到了一起,组成了一支个体数量可观的狩猎队,只不过它们在跑动时总会优先跟随己方首领的步调做调整,也因此造成了狩猎队里两河交汇那样的泾渭分明。

  狩猎队一路向北追到一处稀树林,夜风带来了腐草枯枝和疣猪粪便的气味,树林深处大概还有什么动物死去后没被吃干净,残骸被雨水泡烂,散发出一股难以忽视的恶臭,把扭角林羚的行踪完美掩盖,只在有排泄物的区域露出些许端倪。

  小断尾立刻决定要往树林深处追,断尾联盟迅速跟上,就在它们最终选择这个方向之前,王室小团体的成员们,包括因芭,都看向了壮壮。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象。

  新生代早都到了可以繁衍幼崽的年纪了,但是因为氏族庞大、血脉树发达,它们独当一面的年纪反而都被推后,有时甚至是无限推后了。

  跟随着壮壮的年轻斑鬣狗们既没有当过首领,也没有为自己挣得长辈不在场时能被其他氏族成员独立认可的地位,面对着小断尾这种已经可以主宰一个联盟的同龄者,难免感觉有些底气不足,因此壮壮就成了唯一有资格反对的存在。

  说实话,它自己都拿不准该往哪里追。

  这片稀树林已经很靠近北部猎场,而且树林里气味驳杂,不仅妨碍斑鬣狗追踪猎物的能力,还会限制它们防备竞争者和人类陷阱的能力。

  从旱季末尾开始,横河狮群的活动就非常频繁,母狮子们好几次都走到了离巢区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而另一个和南部氏族有领地重合的狮群也不甘示弱,频频越境同前者发生冲突,万一运气不好,再复刻一次断尾斑鬣狗的惨剧……

  壮壮犹豫地站定在了原地。

  白天下了两场大雨,今晚的星星非常明亮。

  也正是因为这几天每天都在下雨,附近的河流水位暴涨、大水奔腾,远远听着如雷鸣一样隆隆,此时此刻,隆隆声被夜风扭曲,变成了一种低沉的强烈的呼号,让人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壮壮直觉应该放弃猎物——反正中部猎场有的是东西吃——可是断尾联盟显得十分兴奋,林间隐隐约约好像也的确有猎物的嘶鸣,考虑到它步履沉重、气味腐朽,大概率还带着伤病,假如放过的话,实在有些可惜。

  于是它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停止前进的决定。

  十几头斑鬣狗沿着既定路线朝稀树林深处进发,因芭这时超到了队伍前方,一边跑动一边微微伏低身体,耳朵竖得老高,眼睛一眨不眨,舌头伸出,舔舐着嘴唇,好像已经品尝到鲜血了一般。

  跑出大约两百米,它们见到了此行的目标。

  一头如小山般庞大的扭角林羚正在林间一瘸一拐地朝前行进,似乎是深受空气中腐烂气味的困扰,它每走一段距离就会停下脚步,不安地倾听,那对螺旋大角在这绝对的静止之中就像两柄刺向天空的怪异长矛,足以使任何力量不足、经验不足的掠食者为之胆寒。

  可是斑鬣狗占据了数量优势。

  因芭就像一支离弦的箭那样冲向了猎物,显然是十分明白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有它打头阵,其他斑鬣狗稍稍放松了一些,也按照平时的狩猎习惯,分成两路朝扭角林羚包围而去。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毫无疑问的,没有一只斑鬣狗会认为眼前都已经一半进了嘴巴的肉还能插上翅膀重新飞走,但就在它们拖住猎物、把它往地上撕拽时,因为腿脚不便站在一旁的跳跳余光扫到几对亮起来的黄色灯泡,顿时大声尖叫起来。

  断尾斑鬣狗的受袭至少做了一件好事——

  整支狩猎队,尽管它们有十数只之众,尽管其中不乏狩猎好手和战斗好手,都在听到尖厉笑声的第一时间四散开去,仿佛一条被砸在地面上摔碎了的褐色珠串。

  遍体鳞伤的扭角林羚本以为今天没了生路,未曾想到还有峰回路转在前方等待着它,于是稳住身形,拖着病体连滚带爬往侧面奔逃,可是因为伤势过重,没跑几步就翻到在地。

  无论是断尾联盟还是王室小团体都没有靠近。

  它们警醒地看着稀树林深处越亮越多的黄色灯泡,一边嗅闻,一边试图从腐臭中分辨出“敌人”的气味,好想明白这熟悉又不算太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但是局势没有留给它们太多反应的时间。

  跑在最前方的因芭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当中,一时半会儿无法折返,壮壮本能地感到害怕,但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更强大的意志推动着它,让它奔跑起来,口中发出不容置疑的召集低吼。

  小断尾犹豫了两秒钟,但也只犹豫了两秒钟。

  一直跑到近处,双方即将交战时,它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着的敌人有什么身份——

  北部氏族的入侵者们朝着领主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