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但逍遥客是立春心目中最期待的那种父亲。
她可以放宽心撒娇要买小糖人，也可以颐指气使的让父亲帮着干家务。他会耐心的教导立春自己的为人处世小诀窍，也会和立春说一些当年自己和她娘相遇时的小故事。
但是, 逍遥客最近又有些迷糊了。
或许是因为当年医仙给他下的毒已经损坏了他大部分脑细胞的缘故，即便林六出手, 能挽回的也不多。
他很容易就陷入了回忆之中, 经常忘记自己是谁, 又在何处？唯一能记住的, 就是他要躲着人，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因为有个姑娘在等他去接她。
这些日子，他的这个毛病发作的愈来愈频繁，一旦立春不盯着点, 他很可能就又会跑到哪个深山里面去‘找人’了。
面对这样的父亲, 立春无奈又心酸。即便她早有打算, 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这次也是一样, 她不过是出门接收一下西门嫣儿的商队送来的物资, 结果一回来，就看到自家的小院子已经空无一人。
逍遥客又不知所踪了, 桌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午饭。
送她回来的管事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气鼓鼓的貌美女子, 轻咳了两声, 有些尴尬的问道：“那个……立春姑娘, 可否需要我喊些人手帮你？”
立春有些头疼的扶额, 她摆了摆手, 很无力的叹道：“不用, 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随后, 她看向那面带尴尬色彩的管事, 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道：“这位管事辛苦了，你让人将东西放在院中即可，我先去把我爹找回来，可能要麻烦你先等我些时间。”
管事连忙摆手道：“无事无事，姑娘你忙。”
“我去去就来。”立春松了口气，转身施展轻功，身子便轻盈地跃过高高的院墙，飞上了屋顶，她脚步轻快的在屋檐上跑了好几步，在那么一跃，人就消失在了管事的眼中。
管事的身后跟了一个身形强壮皮肤黝黑的活计，他怀里抱着几个牛皮纸的大包裹，看到这一幕直接呆愣愣的张开了嘴。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过来卸货！”管事见到他这模样，翻了个白眼。
那伙计回过神来，点头哈腰的说了声是，连忙抱着东西急匆匆的在院中来回穿梭着。
他一边帮着卸货，也悄悄地打量着这座依山而建的小院子里的摆设。
虽然这院子有高大的院墙，但里头却和一般普通人家的院落无什区别，虽然透过窗户可以看得出这对父女生活并不拮据，所用的物品也多数都是豪富之家才能用的了得，但总的一看，就知道这院子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布局。
这伙计低着头，眼珠子打着转，暗暗地将屋里值钱的物品的摆设牢记在了心中。
逍遥客虽然毒发之时疯疯癫癫，但还不算完全失去理智，他去‘找人’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点。
立春今日多跑了半个森林，就在溪边的石头上，看到了披散着灰白长发，看着激流的溪水发着呆的男人。
她停下了脚步，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安安静静的待在树荫底下，等待着父亲从呆滞之中回过神来。
风儿从树林之间缓缓吹过，振翅飞起的鸟群发出了清脆的鸣叫。
立春半抬着头，看着天空的云彩发着呆，知道一声水花声响起，她这才回过神，朝溪边望去。
逍遥客已经清醒过来了，他看着溪水之中的一尾手指大小的红色小鱼，轻声道：“你娘她……曾经说过，等你满月的时候要给你纹一个红色的小鱼做标记。”
“娘没有给我纹。”立春摇了摇头。
“那是我母亲家族的传统，需要一些特殊的配方，你母亲知道有这回事，但不知道配方……”逍遥客抬起手，将自己手臂上的袖子退下，露出了上面的一尾缠绕在一起的黑白蛇。
“这是你娘，这是我。”他指着两尾蛇，耐心的对着身后的女儿说道：“我们家族有个规矩，将自己和心爱之人的血制作成特殊的颜料，再纹在身上，便可以与她的魂魄绑在一起。”
“等我们下辈子，还能继续在一起……”
“娘亲也在等你。”立春轻轻地叹了口气。
立春的印象里，娘亲等了一辈子，耗干了所有的气力，最后还是不甘心的撒手人寰了。
她到死想的都是父亲，奈何桥上，应该也会等着吧……
“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便和我说吧。”逍遥客缓缓地起了身，他看着女儿笑道：“到时候，爹给你嫁的那人纹上去。”
立春有些惊讶，她眨了眨眼睛，不解的问道：“这纹身不是给家族之人的吗？让别人纹身……这也行？”
“可是，纹身之时很痛啊。”逍遥客义正词严的说道：“他若要娶你，这等伤痛定要替你承担才行。”
“这事……好像也没必要吧？”立春犹豫着回道：“谁能保证纹个身就能定下生生世世呢？”
逍遥客立刻就不开心了，他他抿着嘴，不声不响，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立春。
立春看他这如同孩子一般的表情，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行行行，我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到时候就问问看他要不要纹一个。”
逍遥客立刻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爹，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
立春走上前，搀扶这行动不便的逍遥客，慢慢的沿着山路回到了院子中。
管事此刻已经将东西都搬进了院落之中，看到立春回来，立刻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
“立春姑娘和老爷回来了？”
逍遥客走了很长时间，虚弱的身体有些扛不住，只能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立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劳烦管事了，我马上就给西门姐姐回信。”
“不急不急。”管事乐呵呵的说道：“我们会长说了，这边的山珍很不错，让我们多留些时日尽可能的收集一些呢。”
“原来如此。”立春笑道：“那我待会儿给管事的写个单子，此处有不少只有村民才知道的‘好东西’，你若是要卖到别的地方去，收集它们会更赚一些。”
管事眼睛一亮，立刻对着立春行了一礼，笑道：“那就麻烦立春姑娘了。”
立春客套了两句，便扶着父亲回了屋。
在他们身后的暗处，那伙计见了逍遥客虚弱到需要人搀扶的模样，不禁悄悄地松了口气。
等搬完这趟货结了钱，他就去找几个道上的兄弟一起来赚点外快。
而且这家女主人长得水灵，虽然看起来会几分功夫，但有个不正常的老父亲在，到时候只要抓住了她父亲嘿嘿嘿……他还没尝过女侠的味道，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吧。
山林里的夜间总是比白日要冷上许多。
漆黑一片的树林外，一行十来个人影正鬼鬼祟祟的沿着小道摸到了这院子之外。
“大毛，你确定这地儿只有一对父女住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院墙，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院子这么大，怎么看都不像是只住了两人的样子吧？”
“我今日特地踩过点，千真万确！”那伙计拍着胸脯保证道：“这里头不仅只有一对父女住着，那女的还长得贼漂亮，她爹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活不了几日的那种。”
“真的吗？”有个胖子有些怀疑：“家里有个病秧子老爹，那她家肯定很穷吧？我说……你可是喊了十来个弟兄一起帮忙，这要是最后就搜出那么一二两的银子，可别怪做兄弟的找你晦气诶。”
“不会不会。”伙计保证道：“她那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一看就是上好的木头，而且啊，我今日搬动的那些货物可有十几个大箱子呢，那可是四季商会送来的，再不值钱也能转手卖他个百八十两的吧！”
“行，那就听你的，咱们进去！”那瘦子立刻拍手道。
十几人立刻配合默契的垫底的垫底，爬墙的爬墙，把风的把风，那瘦子动作灵敏的爬了进去。
他像是会一些拳脚功夫，落地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瘦子先是四下观瞧了一番，看到没有人发现之后，便直起腰，悄悄地走到了院门那处，拿起门闩悄悄地把那院门给打了开。
伙计与其他十来个人立刻窜了进来，他们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一个个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地笑容。
等所有人都进来后，瘦子又悄悄地把门合上，门闩插了回去。
这是为了防止等下闹出动静，别的地方的人会来查看情况，毕竟他们待会儿做的事情，肯定会惊动那对父女。
别的不说，那女的叫出了声才好玩，嘿嘿嘿……
瘦子拍了拍手，转身正准备说点儿荤话助助兴，却感觉自己迎面被一股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身。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连退了两步，一边抬手擦去脸上的液体，一边口中骂骂咧咧道：“大毛，李狗蛋，你们这群家伙他吗的搞什么玩意呢？”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瘦子也感觉到了脸上的液体气味有些不对劲……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他慌乱的擦了把脸，瞪大了眼睛朝前方望去。
昏暗的小院之中，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了横七竖八躺着得尸体中央。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此刻上面却染满了鲜红的血迹，那男人的眼神很冷，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而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人头。
瘦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尖叫声堵在了嗓子眼里，只能发出‘呃呃……’的声响。
然而，他的声音并没有发出太久。
那个男人倏然出现在了瘦子的面前，沾满了鲜血的手指犹如捏豆腐一般，将那瘦子的喉咙直接捏断开来。
鲜血喷涌到了他的身上，他呆愣了几秒，随后露出了一个苦笑。
“哎呀，一不留神又把衣服弄脏了，要快点处理掉才行，不然会吓到立春的。”
男人拍了拍手，十来个黑衣人安安静静的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殿下。”其中一个人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逍遥客想了想，露出了一个笑容：“啊，你们家的小主人之前说要弄个花园来着，我听说有些花用尸体喂养会开得特别好看。”
“是。”那些黑衣人心领神会，立刻动手将地上的尸体全部收了起来。
他们的动作很快，院落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恢复干净了。
逍遥客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屋，却听到一个黑衣人轻声唤道：“殿下，您还打算回上京吗？”
“回去做什么？”逍遥客不解的问道。
那黑衣人沉默了两秒，还是说道：“而今的皇帝是个傻子。您是他的兄长，理应回……”
“我活不了几天了，还折腾这些个虚名作甚？”逍遥客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甲七，天下太平不容易啊。”
“可是，您若是回去，小主人便是皇室公主了。”甲七皱眉道：“公主身份高贵，可享荣华富贵，您又怎么知道小主人会不喜欢？”
逍遥客无奈的笑了起来。
“你没去过四季山庄吧？”
甲七一愣，还是恭敬的回道：“属下听过四季山庄，说那是个神仙居所，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说道：“但一个神仙居所又怎能比得上皇宫？更别论平南不过是边陲之地，上京才是国中最繁华之所……”
“而且小主人若是做了公主，那些个世家的俊秀公子才会愿意娶她……”
甲七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投注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立刻闭上了自，低着头道：“属下逾越了。”
“呵……”逍遥客嗤笑了一声，一双眼睛冰冷的吓人：“上京的那些世家养出来的废物点心，十二岁就开始学人事，娶妻之前通房好几个，若是外头没有个青楼楚馆的名妓花魁做红颜知己便会被人瞧不起，娶妻之后还得妾室通房一大堆，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勾心斗角不说，我的女儿若是嫁进去，不按规矩晨昏定省，她们那群老娘们必然要背后尖酸刻薄说我女儿外头长大的没有教养，我女儿若是学着去晨昏定省，那我去做那个皇帝是为了什么？”逍遥客说着，忍不住轻咳了起来。
甲七脸色发白，连忙劝道：“殿下，您……您莫要激动，身体要紧！”
逍遥客摆摆手，忍着喉咙的痒意，努力的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更别论，若我做了皇帝，便要为了下一任继承人娶皇后，纳后妃，生皇子……呵呵，然后看着我的女儿，被一群贪婪的家族想方设法的挑拨、打压、利用？”
逍遥客冷冷一笑：“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甲七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再说了……你该不会以为，林六的侍女和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的女儿相比，从地位上会差很多吧？”逍遥客摇摇头，叹息道：“你若真这么想，那便找时间问一问那些个世家大族，看看他们若是娶了林六的侍女，还敢不敢纳妾和养外室？”
“呵呵……那群人要是有这个胆子，林六就敢直接动手灭了他们一族。”
甲七抖了一下，忍不住反驳道：“这……这也不大可能吧？林六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她再强也不大可能对世家出手……”
“世家？”逍遥客讥讽一笑：“平江县的那一城世家，哪个不是百年大家？上京城的多少‘世家’搁人家面前不过是借着上官家发家致富的暴发户而已，林六不也是说屠就屠了吗？”
甲七诧异无比的看向逍遥客：“平江世家是林六动的手？”
“不然呢？”逍遥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装头看向了立春熟睡的那间屋子，露出一个平和而温柔的笑容。
“我的小女儿啊，比起做一个需要学习各种礼仪规矩，将来还要为了我这个没用的爹的权利地位而去联姻的皇室公主，我希望他更能成为一个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就可以过什么样的人生的普通孩子。”
“她就该是自由展翅翱翔天际的鸟儿，懂吗？”
甲七已经不再对逍遥客的决策有所怀疑了，他立刻躬身应道：“属下遵命。”
“对了，觅月宗那边处理的怎么样了？”逍遥客轻声问道：“他们应该放弃了吧？”
“是的。”甲七道：“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结束了与觅月宗的合作，他们已经放弃培养小主人成为下一任觅月宗圣女了。”
逍遥客松了口气：“那就好……”
当年他身陷囹圄，以为自己活不了之时，身边唯一可以托付的人只有觅月宗的一位弟子。所以，他帮助那位弟子逃脱，且将自己的全部身家交付给对方，用来换取觅月宗的一个守护妻女的承诺。
只可惜世事难料，觅月宗寻到她们之时，妻子已经病逝，只余下立春一个小姑娘……
而今，他能做的，就是在剩余的日子里，尽可能的解决立春所有的后顾只用当做补偿了。
“退下吧，我家立春耳朵很灵，要是被她发现你们的存在，肯定会生气的。”逍遥客笑着摆摆手。
黑衣人们应声退下了，幡然一新的院落之中，只剩下满身血舞的男人慢悠悠的转过身，独自回到了房中。
没有人发现，在这院落之外的一颗树上，安静的站着两个人，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没想到啊没想到，逍遥客竟然是老皇帝的的儿子。哈哈，六姑娘你这第一个侍女竟然还是个皇室女，有趣。”梦不醉手中折扇敲了敲手心，有些感慨道：“不过，这逍遥客应该是知晓老皇帝的真面目后，就想方设法逃走了吧。”
“我查过他失踪的时间，比秋风不渡要晚上不上，很可能是排行在七十左右的那几个皇子。”他眯了眯眼，问身边的女子道：“六姑娘，可需要我让浮月的人去调查一下？”
“不必了。”林六摇摇头：“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下立春的情况而已。”
只要立春没有危险就好，至于其余的事情……那也该是立春和逍遥客自己的人生选择题。
逍遥客不愿意让立春知道自己的身份，应该是真心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尽全力的成为一个好父亲来弥补这些年未能照顾的女儿。
而立春的人生，就该让她自己做出选择才对。
不管结局如何，是辛酸还是幸福，只要她没有主动像自己求助或者寻求解惑，那自己就不该随意的插手。
“行了，我们走吧。”林六笑了笑，转头看向了梦不醉。
“现在就走？我以为你还要再多照看一下你的侍女呢。”梦不醉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声音里却夹杂着一股子的酸味。
六姑娘可真是……明明说了要放那些姑娘们去自由自在的追求自己的人生，却总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在背后关照着她们。
若是她能把这种心思也用到自己身上该多好啊？
林六似乎没有听出梦不醉语气里的酸意，她只是面色平静的招来了新买的双人坐骑，然后对着梦不醉伸出手，很自然的说道：
“你不是说要去伽庆州看彩灯会吗？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哦。”
梦不醉微愣。
“怎么了？”林六疑惑地看着他：“不想去了？”
梦不醉微微一笑：“当然不是。”
“我只是在想，今日的六姑娘……可真让人心动呢。”
两人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月光从窗口撒入房间，照在了屋中立春熟睡的脸上，她的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做了一个很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