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貌美恩公不对劲>第191章 番外一 夜谈

  关平野自落败那一刻, 就成了一枚弃子,太子自然恨不得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因此宋鸣冲也再不提追踪赤蚺余孽的事,路上的设置的岗哨也都纷纷撤下, 没有人再管赤蚺何去何从。

  由此看来, 那追踪他们的榜文, 是否真的是老皇帝的旨意,很是值得推敲。

  聂云汉获救之后, 孔昙和凌青壁带着手下,组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大家一起去嵩昌府都司衙门与韩方相见。

  韩方知道聂云汉被压在山下之事, 自然也十分担心,但碍于身份,他不能赶赴现场,后来得知对方已经脱困, 身体也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这夜,车队抵达衙门后门之时, 他穿着常服,已经在此守候多时。

  聂云汉是趴着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的。

  蛇眠散只能帮助他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下维系生命, 却不能帮他治伤,他被压在山下之时,后背还有被手铳打出的伤口, 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待了几天,已经发炎脓肿, 比起被土埋,这个伤口更为致命。

  那日在马车里醒来后, 便觉得后背剧痛,于是接下来的路程他一直都是趴在马车里,这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到嵩昌府用了七八天时间,再加上天气炎热不利于伤势恢复,他的伤并没好多少,还险些被颠散了骨头。

  聂云汉见了韩方,很想起身作揖,但浑身酸软堪比泡了一夜的面条,身子刚撑起来就又跌了回去。

  站在一旁的卓应闲:“……”

  “你给我老实呆着!”他恼火道,“韩指挥使还能怪你不成?!”

  聂云汉冲卓应闲“嘿嘿”一笑:“这不是屁股冲人不太体面嘛……”

  “你活着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管你是屁股还是脸冲我?”韩方见他这副还能耍贫嘴的模样,一颗心彻底落地,“房间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快进去休息!”

  都司衙门十分宽敞,地方管够,孔昙手下的特别护卫住的是士兵们的大间通铺,灵翅和赤蚺待遇自然更好,包括云虚子老道,人人都是单间——聂云汉和卓应闲除外。

  啧,谁让这对断袖打断骨头连着筋,拆也拆不开呢!

  孔昙腿上的手铳伤好得七七八八,左横秋躺了几天也好得差不多,只是在路上颠得着实难受,现在就只想躺平安生一会儿,于是大半夜的也没人聚众唠嗑,吃过东西之后,各自在房间里安睡。

  卓应闲着人打了水,给聂云汉从头到脚仔细擦了一遍,又给他换上崭新的中衣,才顾得上料理自己,最后收拾完了,才吹灭蜡烛躺在他旁边,轻轻帮他打着扇子。

  只是黑暗中,聂千户侧趴着的脸上,那双眼瞪得比星星还亮,看起来毫无睡意。

  “睡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卓应闲微微有些怒意,“不好好休息,伤怎么才能快些好?”

  聂云汉轻笑了一声:“心肝儿,你最近这脾气真是长了不少。”

  “后悔了?”卓应闲也知道自己操心对方伤势,不免急躁,确实脾气见长,但是这人一天不痊愈,他就一天都不得安心,“跟你说,晚了,你认命吧。”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这么好的命我当然认,傻子才后悔——我就是有点激动,睡不着,要不是太晚了我真想跟指挥使好好聊一聊。”

  “指挥使军务繁忙,你连觉都不让人睡,亏不亏心?”

  然而卓应闲话音未落,外面便飘来了勤务兵的声音:“聂公子睡了没有?若还没有睡下,指挥使说要与公子秉烛夜谈。”

  卓应闲:“……”

  这脸打得是真快。

  听对方唤自己“聂公子”,聂云汉通体舒泰,捏了捏卓应闲的手,小声道:“听见没有,我现在彻底是一介平民了,你开不开心?”

  卓应闲当然开心,这个结果他求之不得,但是否能真正远离喧嚣,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到底要不要聊?想聊的话我帮你回复人家。”

  “去聊去聊!”聂云汉忙不迭点头,撑着身子想爬起来,被他心肝一巴掌按住。

  “老实趴着!”

  卓应闲下了床,拉开门,对勤务兵道:“还没睡,烦请小哥找一张缚辇来,我与你将他抬去见指挥使。”

  “哦,不用,我这就去复命,片刻后指挥使亲自过来。”勤务兵冲卓应闲一抱拳,转身匆匆离去。

  聂云汉先前吃过饭,又在床上安稳一直趴着,此刻也有了力气,抓着床柱坐了起来,用没伤到的那半边肩背靠着。

  卓应闲一回头,见这人起来了,顿时脸色沉了三分。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聂云汉笑嘻嘻道:“好啦,我没事,跟指挥使聊天总不能也一直趴着吧,显得我多病入膏肓似的,多不吉利。”

  卓应闲心想这倒也是,便也随他去了:“那你少聊一会儿,说话多了伤气。”

  “成,你在旁边监督我。”

  “你跟指挥使聊心事,谁要监督你。”卓应闲点起蜡烛,披上外袍,取下挂在一边的拂雪,“我去练会儿剑。”

  一连七八日憋在马车里,也是时候抻抻筋骨了。

  聂云汉:“……”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他跟指挥使是什么手帕交似的。

  片刻后韩方过来,卓应闲与他打了个照面便出去了,留了空间给他们促膝长谈。

  此前在都司衙门后门口见到韩方的时候,聂云汉是死里逃生后再见故人的激动,此刻两人秉烛夜谈,他心底涌起的却是无尽的感慨和悲伤。

  几年不见,物是人非,韩方也老了许多,先前在歧路岭黑灯瞎火的还不觉得,现在被灯影一照,聂云汉见他脸上的褶子越发明显,与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指挥使相去甚远。

  “云汉,那时候我没能保住你,心里一直有愧。”韩方一开口,竟是道歉,此言一出,他的眼圈也红了。

  人上了年纪,感情也变得脆弱了许多,这垂垂老去的,不只是身,还有心。

  聂云汉连忙道:“大人何出此言!这事儿本就是上位者的阴谋,那件事一出,义父本该被明正典型,以堵住悠悠之口,可他最后并没有被坐实通敌叛国之罪,赤蚺也只是被解散,能有这种局面,大人你在背后一定付出了很多,可千万别觉得欠了我们什么。”

  韩方苦笑了一下,没有再提这些,而是问:“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平野?”

  提起关平野的名字,聂云汉心里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要命。可是他接着又想到这人所做的事,心中愧疚翻涌,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再为关平野心疼,不然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羽书?!

  “他想要我和他一起复仇,才机关算尽地将我引到他身边,又怕线索给得太爽利,令我起疑,才一人分饰两角,兜了一个大圈子,想把戏唱圆。可惜我不能为他控制,不肯与他同仇敌忾,他也始终不敢彻底信任我,最终才会以这样最惨痛的结局收场。”

  聂云汉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来龙去脉告诉了韩方。

  当韩方得知关平野居然打造了个假关山,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也不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他……他真是太愚蠢了!”指挥使连连摇头,“他竟是连他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聂云汉沉默,韩方说得没错,若不是自己深深了解义父为人,当天也无法果决地挥出那一刀。

  若他当时有半分迟疑,或许事情就难以收场了。

  韩方深深地叹息,痛心道:“关山更像一个殉道者,他会甘愿为了心中大义牺牲一切。皇帝是大曜的根基,他这么一个忠君爱国的人,即便受尽委屈,也不会报仇。即便……即便他真的没死,哪怕苟延残喘,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如果大曜有需要,他就算身败名裂、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这话听起来像是别有深意,聂云汉抬眸,撞上韩方烛光下亮闪闪的眼睛,突然间读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他想起关山临死前的笑容,心脏“咚咚”地极速跳了起来,声音嘶哑道:“义父他……知道?他知道这、这是个局?”

  韩方拿起剪子,剪了剪烛心,沉吟片刻后才道:“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总觉得那日你们两个并非必死无疑,整个机关都是他设计的,他应该知道如何脱困,再不济可能会受重伤,也不至于除了死就没有别的选择。”

  “我在想,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或许踏上十二连环锁的那一刻,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

  “你能想明白的事,他会比你更快想到。独峪人为何能拿到图纸,原因显而易见。”

  “牺牲他一人,换来边关停战,你认为他会不会做呢?”

  “是我太笨了!”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聂云汉瞬间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关山临死前那悲怆的笑,那留恋又决绝的神情,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如果我、如果我早知道……”

  韩方觑了他一眼:“早知道你又能如何?刀架在关山脖子上了,要么他死,要么他带着你一起死,功败垂成的话,皇帝同样不会放过他。于那时的他而言,死,好像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起初我只是怀疑,但后面皇帝没有督促三司给关山定罪,也没有处理身为罪臣之子的关平野,更对赤蚺网开一面,我就觉得我猜测得应该不差。以关山的性格,会愿意做出那样的牺牲,而皇帝表现出来的种种,皆是他因为对关山心存愧疚。”

  聂云汉的手紧紧抓着床柱,悲怆道:“不……如果我足够聪明,能早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我能劝服平野——”

  “没用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平野执拗至此,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形成的。这样大的决心和意志,又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劝服的?”

  聂云汉怔了怔:“你、你是说……平野早就对皇帝怀恨在心了?”

  “他跟你说是搬去林园住之后才知道关夫人的死因,是吗?”

  “是。”

  韩方冷笑道:“林老爷子夫妇俩瞒了那么久的秘密,怎么偏偏那个时候就让他知道了?这是他们的家事,你觉得真有那么不透风吗?”

  “所以平野有可能很早就知道,义母之死和他的残疾,皆是拜皇帝所赐?!”聂云汉愕然。

  韩方不置可否,而是问道:“你十六岁后才与关山父子同住,你觉得他们父子情如何?”

  “说父慈子孝,倒是还没到那个份上。义父不太擅长表达情感,对平野严格有余,慈爱不足,平野对义父也是多有忌惮,有时候两人交流还得靠我插科打诨才能轻松一些。”聂云汉沉吟道,“这么说来,两人间……确实有些疏离。”

  韩方淡淡道:“很多事外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当事者心里清楚。关山当初为什么要把关平野送回林园跟他外祖住在一起,也未必全都出于安全考虑——至少住在棠舟府,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还能护一护,住那么远,他可真是鞭长莫及了啊!”

  聂云汉细细思量韩方说的话,不禁眉心紧皱。

  “照这样说来,我确实不太了解平野,也不了解他与义父之间的关系。”他郁闷道。

  韩方站起身,缓缓踱步:“那是因为你与父母感情深厚,自然以为关山父子也是这样。”

  “的确是我没有看到平野的另一面,以前我只以为他是一个聪明、少言寡语的孩子,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偏执,又是如此自私狠毒。”聂云汉额头抵在床柱上,痛心道,“若是平野早就知道自己因何残疾,那他对皇帝的恨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这次他根本不是为义父报仇,而是……而是为了他自己!”

  “二十年的怀恨在心,才有一朝的孤注一掷。其实到底是为谁复仇,他心里已经分不清了。”韩方叹道,“你怎么做都没用,关山已死,关平野没了束缚,又有了复仇的由头,你说他怎么可能不出手呢?只可惜我也参透得太晚,只能算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聂云汉连忙劝慰:“指挥使,人心隔肚皮,而且平野是义父的儿子,我们不可能往险恶之处猜度他,你千万别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韩方望着窗外月亮氤氲的光影,重重叹了口气:“此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大家自是不会再提。宋鸣冲卖我人情,他派人送信给我,说他会找几具尸体以假乱真,向朝廷证明你们已死,从此世上不会再有赤蚺旧部,也不会再有你们几个人。”

  “皇上有心放过你们,不管他信不信,定然也不会再追究。我也会找人帮你们办理户籍,你们也没什么仇人,不用像灵翅他们躲躲藏藏地生活。我看你与那卓公子情意甚笃,以后就安心去过你们的日子吧——”

  “指挥使,我有个问题想问。”聂云汉抓着床柱站起来,认真地看着韩方。

  韩方扭头看着他,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好,你问。”

  “义父甘愿赴死,是他心怀大义,也确实换来两国停战,这个结果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聂云汉神情沉重,“但他依旧是被人暗算的,这件事我不能视而不见,更不可能轻易放下。”

  “云汉——”

  “能不能告诉我,给皇帝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是谁!”

  聂云汉蹒跚地向韩方走了几步,他腿还是发软,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向前栽去,韩方立刻伸出双手稳稳扶住他。

  “指挥使,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吴以浩?!”聂云汉恳切追问,“我义父一出事,他就忙不迭派孙无烟过来,想要让我咬死义父,可他们低估了我和义父的感情!皇帝生死关系大曜国祚,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但是吴以浩这个死阉人,我不会放过他!”

  韩方无奈道:“云汉,放过自己吧!”

  “是不是他?!”聂云汉固执追问。

  韩方凝视着聂云汉的眼睛,沉默不语,聂云汉也不肯善罢甘休,坚定地回望韩方。

  两相对峙片刻后,聂云汉开口央求:“指挥使,我会顾着自己的安危,就像你说的,我还要跟阿闲过好日子呢,我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的!”

  “吴以浩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混蛋。”韩方扶着聂云汉往床边走,按着他坐下,“能出这种混账主意的,除了他没有别人。”

  聂云汉紧紧握住韩方的手,仰头看着他,诚恳道:“多谢。”

  韩方满脸揪心之色:“云汉,我们已经失去了羽书,你……要慎重。”

  “我会的。”聂云汉应道,换了话题,“听孔大哥说,羽书的尸身是你接走了?”

  “嗯,存在水下不是长久之计,我便先让人将他送回棠舟府老家,刚收到消息,已经将他安葬在他父母旁边了。”

  提起年龄最小的向羽书,韩方显然更加心痛,尤其这孩子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还是那样的虐杀,只是稍微一想当时的情况,他便觉得心神俱裂。

  聂云汉本就对向羽书之死心存愧疚,方才提起,也已心疼得呼吸都不畅快,此刻看着韩方的神情,更是从心头涌起一种伤痛与恨意交杂的负罪感,不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指挥使……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这傻孩子,关你什么事!”韩方连忙蹲下去扶他,“错是平野的错,我怎么可能怪你!”

  “我真是……太没用了。义弟义弟看护不住,手下手下照顾不了,将来我有何面目去见义父!”

  聂云汉坐回床沿,一时间心力交瘁,感觉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泪水流逝殆尽,他竟是连后背都挺不直了。

  身为士兵,见惯了战场生死,原本在这方面早已看开,但赤蚺几人比起寻常兵士来关系更近,本就如同一家人一般亲密无间。这次聂云汉劫后余生,大家都重重松了口气,回嵩昌府的路上,竟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敢提羽书的名字,生怕毁了这来之不易的轻松气氛。

  可不提归不提,聂云汉能看得出来,所有人心中都在默默祭奠,表面上的不在意,无非都是强颜欢笑罢了。

  韩方将他搀起按回床上,语重心长道:“云汉,道理你都明白,我也不再多费唇舌,这件事没有人会怪你,你也别去怪你自己,免得羽书泉下有知也不得心安,知道吗?!你们要替他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聂云汉望着韩方同样泛红的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囿于悲痛不是丈夫所为,羽书,汉哥定会为你报仇,祭你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