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46章 云门馆(4)

  平澜城公审苦炼门毒物,江湖人大都很失望。

  虽然看了一场混乱好戏,也笑过也闹过,但总觉得心里很不是味儿。

  打算看浩意山庄笑话的,没看成。栾秋公开承认自己和苦炼门门主有过一段情,当然遭人唾弃,但更多的年轻江湖客却夸赞起他的勇气和坦荡。

  浩意山庄在苦炼门手中吃了许多苦头,接二连三地死人伤人,说栾秋和英则勾搭成奸、居心叵测,站不住脚。

  打算看英则笑话,看是看到了,吃了散功药没任何还手之力的门主,居然长了张中原人的脸。很快便有传闻散出:他是从小被拍花子拐卖,先是赤燕、而后金羌,辗转中早已丢了大瑀心性,被苦炼门那帮恶徒养成这个样子。

  惋惜中又有感慨:曲天阳之死和他没半分关系,他是不是被苦炼门的其他人推出来当靶子了?

  打算看明夜堂笑话的,岳莲楼一通乱打乱闹,沈灯甩出罪证,反而博得不少彩声。

  众人都以为明夜堂要成为诛邪盟盟主了,不料会场中沈灯却称他们绝不打算当什么盟主。江湖人只要心存善念,有除恶之心,人人都可以诛邪。

  立刻有人问:“那苦炼门呢?人不追了?不剿灭了?”

  沈灯:“关于苦炼门,我们心中尚有一些困惑。等一切真相大白,必定跟大家伙详细说明。”

  沈灯所说的“困惑”,是他与韦问星、栾秋、于笙、栾苍水在船中喝酒谈天时意识到的。

  曲天阳死后,所谓的诛邪盟分崩离析,随即浩意山庄分裂,曲青君不乐意提及山庄往事,任蔷又关紧山庄大门,几乎不与任何江湖帮派来往,他们竟然一直没有机会复盘当年的细节。

  当年曲天阳尸身从四郎峰上搬下来时,栾秋和韦问星都在现场。韦问星没见过曲天阳,只听过他的大名,随众人上山搬尸时,曲青君却不让任何人靠近尸体。刺穿尸体的那杆枪是她亲手拔下来的,尸体也是她亲自蒙上面部,“大哥在雨水里淋了多日,我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随后众人把曲天阳尸身运回浩意山庄,为他清理、换衣的,只有曲青君和任蔷两人,就连曲洱也不被允许进入。

  栾秋倒是记得清楚:众人理解任蔷的担忧,她是怕浮肿腐烂的曲天阳会引起年幼儿子的恐惧,因此不肯让包括曲洱和栾秋在内的弟子入内帮忙。

  是这两个女人亲手料理了一切。

  “……所以实际上,除了曲青君和任蔷,没有任何人亲眼看见曲天阳身上的致命伤口?”沈灯的目光落在于笙脸上,“浩意山庄也有绝顶枪法‘浩然枪’,这枪法是山庄女弟子都要练的。曲青君必然也练过。”

  于笙和栾秋在这问话中都沉默了。只有栾苍水迅速接话:“如果曲天阳是曲青君刺杀的,那么任蔷为她掩饰也很自然。山庄大当家和二当家兄妹相残,传出去是一件大丑事,浩意山庄里其他弟子都必定受牵连,曲洱和栾秋、于笙他们,指不定会一世背着师门丑闻。”

  “所以曲青君和任蔷决裂,另立门户?”沈灯摸着下巴。

  一切都是推测,但栾秋那时候再也无法确凿地回答:她绝不会干这种事。

  之后才有大会上,沈灯当场亮出慧光长舍的诸般罪证。

  李舒和苦炼门几个人逃跑,浩意山庄和韦问星、欧阳大歌等人追了好长一路,回到云门馆别苑才知,曲青君不见了。

  沈灯与岳莲楼联手,曲青君受了些伤,翻过墙头,跳入了沈水。

  七霞码头的人在平澜城沿岸找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

  这诸般后续,传得比风还快。

  李舒等人在昌良城外歇息的时候,白欢喜便在茶摊一五一十探听到了这些事情。

  沈水是列星江的支流,而在沈水西边,另有一条名为容河的支流。昌良是容河与列星江交界处的大城,几年前发生过雪灾,死了许多人,还有难民强抢军粮之事。城外有个万人塚,埋的都是在雪灾里冻死、饿死、病死的百姓。

  他们不便进城,在万人塚附近的林子里歇息。

  过了昌良,一路往西便是封狐城,大瑀和金羌的边关重城。只要出了封狐城外的白雀关,便进了金羌地界,他们就安全了。

  白欢喜带了茶水炊饼回来,把打探到的事情告诉千江等几个人。鹤长老已经恢复正常,但即便正常,对这些事情也毫无兴趣,蹲在一旁烤兔子。李舒被散功药影响,路上虚软了十几天,这时候才恢复大半力气。他听完了立刻跳起:“现在正是去找商歌的机会。”

  “不能去。”千江冷冷道,“她落入浩意山庄手中,全是心软作祟。自己犯了错,连累我们几个涉险,这种蠢货不要也罢!”

  “商歌是我带来的,我必须带她回家。”李舒坚持。

  千江忽然笑了。“英则,你不如先好好想想回去之后怎么跟你义父解释一切。”

  李舒和白欢喜都是一怔。

  鹤长老正烤着兔子,回头慢吞吞接话:“你不打招呼就带人到大瑀来,椿长老很生气。”

  他想了想,更正自己的说法:“非常、非常生气。”

  李舒来到溪边洗脸。把手伸进水中,他看见自己正在颤抖。

  这种颤抖从得知义父“非常、非常生气”开始,就如同一场突发的旧病,突然控制了他的手脚。

  他不得不狼狈地找借口离开,以免被千江发现自己的恐惧。

  这是容河边上一条小溪,从山间发源,曲折汇入容河。溪面不宽,夜间水雾茫茫,李舒看见对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等风吹散水雾,他大吃一惊:对面的竟是曲青君!

  曲青君也发现了他。

  两人几乎同时原地跳起,一个亮剑,一个持扇。

  但谁都没有踏水而来。

  “要回苦炼门了?”曲青君忽然问。

  李舒不答,他细看曲青君,身上似乎有伤,但不重,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他反问。

  在跋涉的十几日里,李舒回忆所有和曲青君有关的事情,渐渐察觉到一丝异样。

  曲青君这次掳走自己、试图公开嫁祸浩意山庄,做得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她可以另立门户十六年,难道十六年中一直没有找到令浩意山庄声名狼藉的机会?

  李舒想了很久。

  他在四郎镇伤了曲青君,这明明是李舒和浩意山庄最危险的一刻:只要曲青君说出真相,一切都完了。

  但曲青君面对江湖同道的询问,没有把李舒说出来。

  而四郎峰上李舒和栾秋一战,曲青君却毅然带走李舒,设计了这么一个不严谨又混乱的污蔑现场。

  这两件事之间唯一出现的、意料之外的人物,是千江和鹤长老。

  “你认识千江。”李舒突然说。

  他以肯定语气开口,曲青君没有辩驳。

  “我认识许多人,不止他。”她坦荡笑笑。

  “千江让你感到威胁?”李舒问,“可我看他样子,他并不认识你。”

  “在你来到大瑀之前,我也知道你。你的名字、经历、长相、武功,我全都清楚。”曲青君说,“可你从不知道我。这有什么奇怪?”

  李舒意识到问不出答案。但他此时终于可以确定,曲青君和苦炼门果真有联系。

  一粒药丸凌空飞来,李舒抓在手里。

  “散功药的解药。”曲青君说,“李舒,我无心害你。我只是可怜你。无论在苦炼门还是在我手中,你都不过是一个有利于我们的工具。”

  她沉默片刻,又说:“但你能让栾秋改变,能让他说出心里话。单就这一点,我佩服你。”

  李舒根本不相信那颗药,抬手扔进了溪水里。

  曲青君后退两步,身影隐没在浓雾之中。

  “代替我向你的义父问好。”她那充满恨意和嘲弄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意,“多年不见,我祝他活着比死了更痛。”

  往扎营的地方走回,李舒半途看见了白欢喜。

  白欢喜耳朵被于笙划了一道,伤口延伸到面颊,平直的一横,差点跨过鼻梁。如今伤口结痂,看起来仍有些狰狞。

  “商歌不会有事的。”他是专程等着安慰李舒,“浩意山庄的人绝对不会伤害她。她人也机灵,有机会一定会自己逃脱,不需要我们帮忙。”

  见李舒面色阴沉,白欢喜又问:“还是说,你想再见栾秋一面?”

  李舒终于抬头看他。

  “能在那种情况下承认你们的情意,这绝非普通人可以做到。”白欢喜说,“我相信你们之间是有……”

  “有过。”李舒打断他的话,“他亲口说的,有过。”

  白欢喜又为难、又唏嘘地皱了皱眼睛。

  “他说的没错。”李舒说,“那个玉佩是他娘亲的遗物,我已经还给他了。和我这样的恶人有牵扯,只会让他以后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当时的场景。所有人都会唾弃他,取笑他。我不……”他如同突然卡壳,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让浩意山庄成为众矢之的,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白欢喜笑着,看懂一切般,那张过分风流的脸上流露了一点儿怜悯:“是吗?”他理了理李舒凌乱的头发。

  “以后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李舒凶恶道,“你不要再提了!”

  浩意山庄的暗室里,商歌打了几个喷嚏。

  正在放冰块的栾苍水愣了:“冷么?”

  商歌摇头。

  “……你怎么办?”栾苍水问,“李舒他们都回金羌去了?怎么不来找你?”

  这问题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商歌也不想和他多话,闭目养神。

  随从在商歌周围放下冰桶,烛光照亮商歌的脸,她微微皱眉,似是忍耐。盛夏湿热,她的伤疤不能排汗,红肿发疼,曲渺渺几次建议曲洱把商歌放了,曲洱都很踟蹰。商歌倒是并不抱怨,只在栾苍水送冰块的时候低声跟他道谢。

  见她难受,栾苍水总是想起月夜下自己所碰触到的女子面庞。他蹲在商歌面前,用扇子给她扇风。

  商歌睁眼,很平静地看他。

  那目光让栾苍水有些尴尬,忙起了个话题:“你的易容术也是苦炼门秘术吗?听闻西域有许多奇怪的术法,我在书上看到过。”

  “是我娘亲教的。”商歌答,“我爹娘都是易容高手。”

  栾苍水又有新的问题,却不敢贸然开口。

  商歌似乎读懂他忍耐着好奇的眼神,很坦然:“我脸上的伤,是有人为了逼迫我学易容术而弄的。”

  栾苍水愣了:“什么?!”

  “那时我爹爹已经不在,苦炼门里懂得这种易容术的只有我的母亲。易容术易学难精,而且双手总泡在药水里,十分辛苦。母亲不想让我学,苦炼门里便有人划破了我的脸,烧伤我皮肤,逼迫娘亲教我。”

  她说得平静,栾苍水却呆住了。

  实在是他一生顺遂,除了栾秋和于笙之外没有遭遇任何风浪,穷尽想象,也料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狠毒的人。

  “……苦炼门,果真是恶毒之极!”

  商歌忽然笑了,她很为栾苍水这突如其来的同情心感慨。

  “如果觉得我可怜,就不要再恨李舒了。”她说,“那人是李舒的义父。他吃的苦,比我多十倍百倍。”

  栾苍水从暗室里走上来,心事重重。

  正巧有人敲门,于笙开门一看,是风尘仆仆的谢长春。

  往日见到于笙和谢长春站在一起,栾苍水心头总有一股无名火,今日却被商歌说的话震惊,半天都想不起自己应该妒忌。

  谢长春和他都是被栾秋找来的。

  曲青君消失,云门馆也没有可继续的理由,就此作鸟兽散。谢长春没提过想回浩意山庄,但栾苍水看栾秋的意思,似乎是想重新接纳他。于笙不乐意,她仍不能原谅谢长春当时的拂袖离去。

  曲渺渺在院子里扫地,和栾苍水站在一块儿,愣愣看门口说话的两人。

  栾秋回到山庄才知道卓不烦走了。一牛派掌门人听闻山庄出事,和阿青骑着牛来帮忙。他主动提出带卓不烦去江湖历练,去找那两个名字平平、武功卓绝的老人。

  卓不烦识字不多,都是渺渺教的。他留下写满众人名字外加一句“我和掌门人走了”的字条,收拾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庄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寂。

  栾苍水揉揉渺渺的头发,渺渺不高兴地躲开。

  “你知道‘云门馆’是什么意思吗?”栾苍水摇着扇子自问自答,“是空中楼阁啊。”

  众人坐在杜梨树下,栾秋喝了口茶,把李舒出现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告知他们。

  谢长春第一次知道“明王镜”和“神光诀”可以融合,吃惊后立刻说:“这件事我不晓得干娘是不是知道,但我确实从未听过。”

  栾秋是信的。这件事若不是因为出现了李舒这几个人,只怕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两种本该截然不同的心法,可以互相融合、提升。这件事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们切记不可告诉外人。”栾秋说,“此外,苦炼门的千江怎么会知道只有我和师父、师娘懂得的暗室开启方式,也是我困惑的。”

  于笙:“还有那日船上沈灯提的问题。”

  谢长春:“什么问题?”

  “在师父组建诛邪盟之前,苦炼门在大瑀根本籍籍无名。它远在金羌,而且从不到大瑀兴风作浪。”于笙说,“师父为什么要对付这个帮派?苦炼门又是如何得知大瑀有人打算对付他们,并千里迢迢派人到大瑀,刺杀师父?”

  栾秋点点头。他眼中没有一丝犹豫,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所有人。

  “于笙,谢长春,浩意山庄你们负责照看。渺渺,曲洱,我不在的时候,凡事多听师姐的。”他转头看栾苍水,“苍水,我没有随你回家,是因为我确实不想再跟栾家扯上一星半点关系。但我是把你看作兄弟的。浩意山庄最秘密的事情已经都告诉了你,以后若有人找山庄麻烦,你多多帮忙。”

  栾苍水奇道:“什么叫‘你不在’?你要去哪里?”

  “我想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栾秋回答,“十日后我会带上商歌,去金羌,去苦炼门。”

  (上卷·群山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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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啦。从明天起请假一周,6月20日起更新下卷。

  一是为了歇息,50天写了近20万字,是有点儿累的。

  二是为了腾一点儿时间写《狼镝》的签名,特签总共手写14万字,现在只写了一半,月底就要寄给出版社了,现在心情很紧张,捂脸。

  总之20号再见!是在湛蓝天空和金色沙漠之间展开的,栾秋去追寻李舒的故事!(轮到陈霜靳岄这些老朋友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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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上卷的朋友可能对曲青君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比如她太坏了太过分了等等。相信我,看完下卷你们会发现,原来最糟糕的人不是她。

 

 

#下卷:此生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