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59章 定风·八

  楚韶穿着大红的喜袍,静静地坐在书桌之前,面前的书桌上摆了整整一叠的信。

  记不清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了,卫叔卿不肯放下对他的疑心,他被困在府里,一步都出不去,更别提到去天牢看看他。

  戚琅帮他把信带出去,又把风歇的信带回来,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风歇的右臂似乎是快要好了,写字从最初有些歪斜逐渐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样子,让他的心逐渐放下了些。

  “将军,吉时快到了——”

  他置若罔闻,出神地看着手中几日之前刚被带来的信,风歇写:“无妨,婚姻礼事皆为身外之物,有心即好,不必担忧,勿念。”

  手边另一封写的是:“元嘉吾弟,展信安康。已知你与戚长公子所谋之事,并无二意,保全自身,来日相见。”

  每次都是干巴巴的几句话,除了说自己“无妨”“勿念”之外,几乎看不清其他的情绪。

  楚韶不知自己的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他此刻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把信贴近心口,闭目坐了一会儿。

  前因后果他已在上一封信中写得清清楚楚,风歇已经明确地说自己不在乎,应该会谅解他的,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能把他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楚韶小心地把信放回书架当中,拂了拂自己身上鲜艳到刺目的喜袍,面上不带一丝表情地走了出去。

  *

  白烛灭了好久,但迟迟没有人来换。风歇也不在乎,他拢着身上凌乱的衣服沉默地坐在墙角,也不去努力和身体内流窜的沧海月生作斗争,放任它在脑海当中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到最后甚至有点麻木了。

  良久,才有个狱卒急急地跑了进来,为他更换桌上的蜡烛,可今日与往常不同,他竟换了根红色的蜡烛来。

  小狱卒看起来是新来的,年轻,话也多,一边换一边解释说:“今日狱中人少,都告假看热闹去了。殿下不要觉得我们怠慢,毕竟今日是将军大喜的日子,你看,这蜡烛都全换成红色的啦。”

  “你说什么?”

  几乎从没有说过话的风歇突然抬起了头,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狱卒,眼神凶狠。那小狱卒似乎被他吓到了,一边飞快地跑了出去给狱门上锁,一边磕磕绊绊地说:“今日……小楚将军要娶戚氏的大小姐了呀,这可是国婚……天下同喜呢。”

  “你胡说什么!”风歇颤着嘴唇向他走过来,但被手腕上的铁链所束缚,无法靠近狱门,“是谁让你来和我说这样的话的?是谁指使你,他以为我会信吗?”

  “这……全天下都知道了呀……”那小狱卒见他如此,实在是害怕,丢下一句话,便跌跌撞撞地跑了。

  风歇拼命地去抓狱门上的铁质栅栏,晃得身后的铁链哗啦作响:“不可能!是谁让你说这样的话的,是谁?你们以为……以为……”

  这句话尚还没有说完,他便捂着心口跪在了地上。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人不会这么无情,就算伤了他那一剑,也说不定是缓兵之策。两人朝夕相对了那么久,他信任楚韶,绝对不会为了那些飘渺的身外之物,做出这样的事情……

  然而那些被他一点一滴强迫着建立起来的信任,在一瞬间彻底崩塌了。

  风歇伸出手来,右肩的伤因为缺少仔细的治疗,还没有好全,抬起来有些费力。他拉起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那个黑色的月亮冲破了方和给它的禁锢,清清楚楚地显现了出来。

  仿佛是一个嘲弄的微笑。

  脑海中浑浑噩噩,多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反而一句都听不清了。诸天神佛带着悲悯的微笑,看着他坠入无间,不为所动。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亲情,友情,忠诚,信任,爱,还有……他,二十多年以来拥有的一切,原来不过都是一场空。

  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多年以来的野心,绷紧了从不敢松的神经,竟会因一个人崩溃得这么容易。

  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闭上眼睛,他还能瞧见对方的样子。

  飞扬的鬓发,明亮的眼睛,楚韶天生就爱笑,笑意里蕴含的东西让他曾经产生过错觉,以为他是真心的。

  他扬鞭策马,醉月舞剑,是中阳城里最明亮的少年;他也披坚执锐,登高而呼,是大印朝中威名赫赫的将军。

  他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如今想来,就连浑浑噩噩的那一夜,应该也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让他放下所有戒备的手段。

  欺骗了自己这么久,他却一直不肯放弃最后的那一点儿希望。

  ——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全都是假的。

  爱过这样的一个人,真是枉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一个小而急促的声音把他从臆想当中拉了回来。风歇抬起眼睫,面前带着兜帽、身着狱卒服色的那个人,却是好久未见的周云川。

  风歇没有惊异,也没有激动,他平静地问道:“云川,你来干什么?”

  “殿下!”周云川却在他面前跪了下去,他脸上有些擦破的伤口,想是也被追杀了许久,他重重地叩首,眼泪霎时流了满脸,“我一直到今日才寻得机会来见您,真是罪该万死……我近日来与桑大人想尽办法,动了所有能动的江湖势力,想要救您出去……可是戚、卫贼子一刻不松,现在也只能趁有国婚来看您一眼,您一定要保重,我……”

  周云川的目光从他裸露的脖颈上那些带着凌虐意味的指印上掠过,话语便生生断在了空气里。风歇低头看了看,甚至没有伸手拉一拉衣领,没有羞耻,也没有愤怒,平静如死水:“不必了。”

  “他们……他们竟敢这样对您!”周云川气得发抖,“我必要……必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殿下,您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的,您等我一段时间!绝对不会再过多久的!”

  风歇却笑了,笑意里满是疏懒:“云川,真的不必了……你快收拾收拾自己,趁早离开中阳罢。”

  “殿下!!”周云川置若罔闻,泪意朦胧地看他,“您……您可知道上将军今日大婚?”

  这种时候他还能听见自己一瞬间呼吸一滞的声音。

  ——不必怀疑了。

  ——真的不必了。

  “我知道,”风歇仰头看了看,随后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娶妻生子,拜官拜相,得千人艳羡,万人敬仰,统统与我无关。只可惜我此生没有机会亲手把他杀了,当真是遗憾。”

  “我一直不敢相信他会叛您。”周云川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今看来,他当真是这样的无耻小人!殿下您切莫再为了这样的人伤心,我求您了,您保重自身,待云川救您出去之后,我们再……”

  “你走罢。”风歇回过了身,语气微凉,“兰阁的手伸不进中阳,我虽不知卫叔卿的兵从何来,但玄剑大营握在楚韶手里,你拿什么跟他抗衡?走罢,不要再来了,不要让更多的人为我死去,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必想办法救我了,我与这人世羁绊已尽,即使能够逃得出去,也是苟延残喘,难道你真要随着我东躲西藏地过一生么?”

  周云川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咬着唇又磕了一个头:“即使殿下如此说,云川也不能放弃……今日时间紧迫,云川再不能多留,只求殿下念着我、念着桑大人、念着天下千千万万等着您的人,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风歇没有回头,平静得仿佛一尊神像。周云川爬了起来,转身刚走了几步,却听得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云川。”

  周云川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块玉佩便从狱中被抛了出来,掉在他脚边的稻草上。周云川弯腰拾起了那块玉佩,触手生温,玉是好玉,但雕刻算不得太好,边角带着很不常见的红色,像是血迹一般,他抓紧了手中的玉佩,突然摸得背后有刻字的痕迹。

  “河清……海晏?”周云川喃喃地念道。

  风歇终于转过了身,对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在狱中唯一伴我没有被拿走的,便是它了……拿到这块玉的那一天,我一笔一笔地刻上了这四个字,这曾是我的毕生所愿……”

  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他手中的玉佩拂过,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地说着,仿佛是终于释然了什么一般:“现如今,我已再无所愿……留它无用,送了你,随便怎么处置罢。”

  周云川把玉揣回怀里,抿着嘴向他一拜,随后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周身又恢复到一片寂静,风歇盯着面前的红烛,突然轻轻地吹灭了它。

  一切都铺天盖地地灭了下去。

  唇角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戚琅为了防他自尽,收走了狱中所有尖锐的东西,甚至连那简陋的桌子,角都磨得极度圆滑,但他却忘了,昔年有大臣在朝中死谏的时候,可以怎么寻死。

  他抬头看着唯一能透进光来的气孔,今夜无月,只能通过气孔之外的细微声响去推测时间。

  一更,二更,三更。

  待三更之时,金庭皇城会有打更人路过,拖着长腔沉沉地喊——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风歇拢了拢自己散乱的长发,拖着铁链走回墙角,手指抚摸过冰凉的墙面。

  仿佛还是昔年新岁,他刚从宫中回府,疲惫不已,那个刚住进他府中的孩子背着剑为他开门,然后笑着抱住他道:“太子哥哥,我等你好久了,哪怕是这么好的日子,你若不回来,我也好难过……”

  而今夜无星无月,便是个好日子。

  必得等到他成婚的第二日,否则平白脏了往九泉而去的路。

  打更人的声音彻底消失以后,他毫不犹豫地“砰”一声撞到了坚硬冰冷的墙上,有温热的鲜血从头顶流过他的面颊,脑中轰然作响,竟然感受不到痛。他混乱地撑着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撞了一下。

  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了他,风歇捂着头顶的伤口,只感觉血液涔涔地流过他的手指,顺着手指滴下来。

  面前的画面越来越暗,越来越暗,那个孩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了,楚韶长大后的声音却在他耳边沉沉地唤:“哥哥……”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不管他知,或是不知,一切从最开始,也都是错的。

  呼吸变得困难,他挣扎着,铁链叮叮当当地响,虽然疼痛几乎已经让他再也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撑着自己起来,重重地再次撞上了面前的墙壁。

  疼痛在一瞬间停止。

  风声也停止了。

  他的视野当中突然明亮了起来,仿佛还是令暮园开满了棠花的春天,父皇和母后,风朔和风露,桑柘和周云川,萧颐风和楚韶,甚至还有戚琅和秦木,他曾经爱的、相信的人,仿佛约好了一般齐齐出现。

  带着温情的笑语声充斥在周身,是久违的、最眷恋的温暖。

  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了下去。在最后的一瞬间,他看见通天神殿巍峨的神佛,启唇告诉他,神佛从不救世,亦不救人。

  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MOSS今日任务:寻找哪个牌子锅盖最结实

  转述主人留言:我哥永远下线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伤心我 鲨 我 自 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