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58章 定风·七

  “卫公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贤侄来了,坐。”卫叔卿转过身来见是戚琅,便伸手示意他在面前坐下,很客气地说道,“如今倾元皇帝已死,二皇子朔为我们所用,周氏已灭,楚韶也在控制之下,风平浪静。我想明年上元,便该举行新帝登基大典,你可准备好开始摄政了?”

  戚琅拱手喜道:“卫公信任,我自然不敢推辞,只是卫公族中几个公子也正是年纪,何不让他们一同辅政?”

  卫叔卿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言外之意,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不必了,那几个小子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能当个闲散宗室,无忧无虑一辈子便也罢了。”

  戚琅不知他这话说得是真是假,只得笑道:“可是……”

  “均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卫叔卿转过头来,目光从他面上拂过,突然毫不客气地叫了他的名字,“狡兔死,走狗烹,我知道你对我有十二万分的不放心,不是么?”

  “均永不敢。”戚琅实在摸不清卫叔卿到底在想什么,听了这话冷汗涔涔而下,连忙解释道,“卫公是第一功臣,谋篇布局,统筹调兵,均永不过是侥幸帮了些忙罢了。卫公愿意推我上位,我自然感恩戴德,可若是卫公自己也有兴趣去坐这皇位,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愿拥护卫公罢了。”

  “贤侄可真是谨慎啊,”一番话说得圆滑无比,卫叔卿不怒反笑,“但老夫必须跟你说句话,我对这皇位,分毫兴趣都没有,你也不必防着我和我族人。只是你和太子歇一样,太年轻了,这皇位坐不稳的,必得让那个脓包二皇子做上几年傀儡,这几年你摄政我辅政,待到时机成熟,你自做你的皇帝去,我辞一身官职,做个闲人,绝不插手政事,你看如何?”

  戚琅大为震动,但也没有即刻便相信:“卫公曾说自己一身才干而不得用,怎么有了机会反而……均永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得了,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必多说了,你那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透吗?”卫叔卿瞥了他一眼,嗤笑道,“贤侄,我说过要做个闲人,必然不会欺你,今日我便把话说开了,你若信了呢,于你于我,皆大欢喜。你若不信,到时候再对付我,我也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对付你,信或不信,全在你自己。”

  戚琅心悦诚服地叩首:“卫公所言,我不敢不信。”

  “不必行礼,也不必向我剖白心迹,只看你日后自己怎么选。”卫叔卿道,“对了,有一事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不得不问问你。自我上次去见过风歇之后,便开始疑惑,天牢苦寒,可他竟然有吃有睡,既不受刑,也未受伤,就连身上的锁链,也怎么看怎么像防止他自己伤了自己的东西——事到如今了,贤侄还想保风歇?”

  “不是想保,我曾受他恩惠,如今只不过想尽力还一点罢了,”戚琅抬起头来,毫不掩饰地说道,“只是让他少受些零碎折磨,卫公应该不介意罢。”

  卫叔卿冷笑了一声:“你倒坦白。”

  戚琅笑道:“在卫公面前,不敢不坦白。”

  “我思来想去,觉得此人绝不能留。”卫叔卿突然吹灭了面前燃着的一支蜡烛,眯着眼睛说道,“本来我是不想让他死的……活着受折磨更能解恨,只是此人计谋多端,又多有死士,万一哪里出了纰漏,让他逃了,你我有朝一日必会死在他手里……贤侄怎么想?”

  “卫公说得是,”出乎意料,戚琅竟然没有反对,他十分顺从地答道,“我只能保他不受皮肉之苦,但卫公若想要他的性命,要便是了。只是这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卫叔卿看着他:“我老了,这种费脑子的事情,该是贤侄去做了,贤侄若能名正言顺地接管过这江山,就定能想出让他死得明白的法子,比如——”

  “废太子谋害陛下,事成之后被二皇子带人揭发,于狱中自尽身亡。”戚琅面不改色地接口道,“卫公觉得如何?”

  卫叔卿很有意思地笑起来:“贤侄果然从不叫我失望。”

  *

  天牢里光很暗。

  除了那只小小的蜡烛,没有别的照明工具,戚琅走进牢房的时候,风歇正背对着他坐在墙角。

  他手腕上套着冰凉的锁链,身上的衣袍有些破损的痕迹,但即使如此,那背影也是孤清的。

  戚琅叹了口气,叫来狱卒为他解了手上的锁链,又打发他们走的时候关好了门,才唤他:“殿下……”

  “你为什么来见我?”风歇冷笑一声,却并不回头看他,“想从我身上,找到你胜利的喜悦?”

  “从前你说,视我为知交。”戚琅走近了些,坐在他身后,语气颇有些感伤,“可是如今,竟连喝我一杯酒都不肯了吗?”

  “知交?”风歇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曾以为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以为我可以信任你,但我发现原是自己太傻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知道,我还如何视你为知交呢?”

  “殿下,”戚琅坐远了些,把提来的酒杯酒壶放在简陋的桌上,自斟了一杯酒,低低地唤他,“我在府中禁足三年,断了所有官宦仕途之路,从前年少,一切皆是幻梦,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也不曾怨过你。我是戚氏嫡长子,为了家族的利益,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最仰慕的人。”

  风歇终于回过了头,他瘦了一大圈,面颊凹陷,衣衫脏旧,声音虚弱沙哑。

  但即使如此,这个人也是尊贵而洁净的。

  戚琅心头一震,听风歇苦笑了一声:“你的话是真是假,我无从辨别,可我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让你惦记的东西了,我便权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的话我听进去了,多说无益,我只希望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见我了。”

  戚琅痴痴地盯着他看,手不自觉地微微捏紧了酒杯:“好……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风歇的目光缓缓流过戚琅身上的浅金色长袍,目光中突然染上了一层忧伤而柔软的神色,甚至声音都放轻了些,“倘若你还念我们半分旧情,便让楚韶来见我一面。”

  “好,好。”戚琅紧紧捏着杯子的手忽而放开了,他举起杯子来,面上露出一个不知是悲还是喜的笑容,“请太子殿下满饮此杯,从此之后……”

  风歇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他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接口道:“从此之后,你我昔年相知之意、好友之情、救命之恩,悉归尘土,我与你恩断义绝。”

  戚琅看着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风歇把手中的杯子随手掷在了地上:“你走罢,不要再来了。”

  “殿下,”戚琅止了笑声,不但没有走,反而往他身前凑近了一些,他身上常年熏香的气味让他着迷无比,“你最大的弱点,便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从前是,现今也是,你该让我说你什么好……”

  “你什么意思,”风歇心中警钟大作,他伸手想要去推开戚琅,却发现自己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 “你要干什么?”

  “谁说你没有让我惦记的东西?”戚琅冷漠地盯着他的脸,手臂一个用力,便把他紧紧地拽了过来,“我对你,可是惦念已久了。”

  风歇不可置信地趴在他的脚下,感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头脑还有些懵懵的不清醒,难耐的混乱感从头顶蔓延而下:“你……卑鄙无耻,你放肆!”

  “放肆?”戚琅低下头来,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闻言却笑道,“你以为你和楚韶之间的那点事,我全然不知道吗?定风之乱开始的前一日,你们都做了什么,连他回府的时候脖子上都有吻痕……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你到了这个时候,心里还想着他,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放开我!”风歇侧过头去,却挣扎不开,手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戚琅一把抓住他一只手腕,有些病态地笑道:“放开你?殿下,卫公叮嘱我来杀你,这酒中本该是毒药的。可我才不要杀你,我要把你关在我身边,一生一世,你都只能看着我。”

  “滚开!”风歇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戚琅伸手慢慢在脸上抹了一下,忽然松开了他,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冷漠笑容:“也罢,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风歇喘着气退到了墙角,心中的震惊如同洪水一般淹没了他。

  这样的心思宛如浸满了毒液的花枝,一圈一圈地缠上来,勒得他难以呼吸。

  戚琅在他心中一向是温文的,虽然落魄,但却狡黠,他怜惜他因家族而不平的一生,真的视他为挚友,可对方的心思……到底什么时候变了质!

  戚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殿下……承阳,你何必这么讨厌我,你以前不是对我很好吗?”

  他眯了眯眼睛,重新在他面前蹲下来:“不过没关系,等你眼中只有我的时候,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风歇扯着袖子,用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你不如杀了我……滚开!”

  戚琅阴沉地眯了眯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甩手也给了他一个耳光,目光中似乎燃烧着怒火,声音阴冷,却带着笑意:“杀你,我可舍不得杀你。”

  风歇被他一耳光打懵了,一头磕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他本就生得白,十分容易留印子,不多时,他面上便浮现出一个清清楚楚的红痕来。

  见他这个样子,戚琅却突然又心软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把没什么力气的风歇抱回到牢房铺了被褥的床上去,关切地问道,仿佛方才那个打他的人不是自己一样:“痛不痛,对不起,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我今后绝不如此了,我一定好好待你……”

  风歇目光涣散,胸口起伏不定,却是一言不发。

  戚琅盯着他的脸,轻轻地颤抖着说道:“我……我很快便安排人送你到我那里去,我早该接你出去的,只是……卫公要你的性命,我已经准备好了别的人替你,你不用担心……殿下,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风歇倒不见几分恐惧,但满脸都是嫌恶,他紧紧地皱了眉头别过头去,依旧是一言不发,仿佛跟面前这人说话会脏了嘴一般。

  戚琅被他激怒了,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在他白皙的颈间留下了几个凌虐般的指痕:“你有这么厌恶我吗,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楚韶?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吧,他快要成婚了,他要娶我长姐了,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有问过,恐怕早就把你忘了,哈哈哈哈哈。”

  风歇本在激烈反抗,闻言却猛地顿住了,他抬眼看向戚琅,张了张嘴,却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戚琅松了手,紧紧揽住了他:“忘了他罢,待我骗过卫公,一定接你出去……从此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

  “只有我们两个人?”风歇在他肩头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声音嘶哑无比,语气却带着十分的轻蔑,“你想让我为你做禁|脔,还是把自己当做容音坊的嫖客?你配吗,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戚琅却不放手,他反笑道:“不管我是什么东西,你都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你乖乖地等着我,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呢。”

  风歇看见他的脸便想要干呕,索性垂下眼睛,再不看他,也不去听他说的话。

  戚琅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白烛灭了,周身一片漆黑,寂静当中他听见了隐隐的轰鸣,外面似乎要下雨了。

  风歇抬头去看漆黑一片的虚空,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脸颊轻轻地滑了下来。

  眼泪,真是陌生的东西。

  他突然笑了一声,随后又长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的什么,他笑得不可自抑,仿佛发现了天下第一的大趣事。

  原来他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就算落到尘埃当中也强撑着不愿怀疑的人,不过如此,在权势、财富、美色和世人追求的东西冲击之下,如此脆弱,甚至不用伸手去触碰,就轻而易举地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Moss友情转述我主人的愤怒:

  长公子真的是个大变态!他在家禁足三年是实实在在地变态了!

  他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今天是太子gg生日,祝大家上元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