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间集>第80章 080

 

花千宇将几页纸一张一张、从右到左平铺在书案上——

纸上是卫忠良对当年借粮一事的说辞,其中大意是:宁和二十一年,也就是二十七年前,本在京中从文职的卫忠良被调至闽南参与平乱。四年后,卫忠良已擢升元帅,同时因走私者泛滥,闽地大批粮食外流,储存军粮的粮仓也被叛国者烧毁,兵将挨饿,于是他派人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将危情上报,并就近向江南各州请求供粮,但江南方面的回应几乎都是在未收到皇令的情况下,无法擅自拨粮——只有王孟不顾瞒上的风险伸出了援手。另一边,王孟早已把今年所收粮税运往京城,情急之下只能冒险以临时提高田税为由,强制百姓多交一份粮食,短时间内便把粮食集好并供给卫忠良的军队,化解了危机。卫忠良发去书信感谢,并告诉王孟若天子怪罪,他必然挺身代罚。此后忙于战事,二人再无通讯。兴正元年,安清玄登基,同年宣布解除海禁,鼓励民间贸易,走私集团取得了合法身份,倭寇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卫忠良结束了斗争,回洛京前,他顺路去苏州拜访王孟,经由这次拜访,卫忠良才知晓当年事情全貌,也惊讶王孟竟然一直隐瞒不报。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决定闭口不谈,但在天子于大殿上揭露王孟的罪行前,他对王孟贪污税粮一事并不知情。之后卫忠良再见到王孟便是王孟回京之后。

纸张铺好,花千宇又重新将之收成一叠,放进比纸张还大一圈的信封中,双手捧着信封,将之递回肖正手上——肖正愿意把早已封好的信封再拆,而没有固执地让他看内容相同的抄本已是宽容,他也就不让这重要的卫忠良亲笔的供认状在他手上停留太久,用行动展示对长官的恭敬态度。

肖正接过信封,讶然问:“都看清楚了?”照方才所见,花千宇几乎是一眼便看尽了一页黑字,虽说每页纸的内容也不多,但肖正想这点时间还分不好句读。

花千宇应声:“是,字迹工整,内容详尽而无沉余。”看似诚恳,实则把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不知为何,即便没有证据指向卫忠良,花千宇仍对他抱有极大的怀疑——也许是他看着太像好人了,这份手书也太过完美了……

花千宇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肖正手中的信封上。

“如此大事,卫尚书自然是不能随便应付。”肖正说着,同时心中赞叹花千宇不愧天才之名,就连阅读的速度也超乎常人。

“肖御史到访前,卫尚书可知还有份供认状要写?”

肖正摇头:“陛下在大殿上都不曾表示卫尚书需要配合调查……但也许卫尚书心里有了预想。”

“可有废稿?”

“监察所见便是初稿。”既然是供认状,哪有让人将辞藻一再修饰的道理?

得到答复,花千宇又问:“这纸上所述,肖御史查证得如何?”

“遗憾王中书一死,少了对证,二十多年前的事,能找来询话的人不多……提起当年之事,那些人都说过去心中崇敬王中书,更信任他之为人,对他的命令不曾怀疑。失踪的张刺史的属官大多也都说不知内情,只以为那多收的粮食都被运回了京……质疑者都被以犯上之名投进了牢狱,困在牢狱中,能获得的情报有限。”

“粮食运进粮仓,再运出时便少了数百石……说不知情,到底是太过信任,还是掩饰得太好?掌粮仓和赋税的判司呢?”

“失踪。”

“又是失踪?”

“是。”

花千宇想,到底还是得再下一次江南,亲自查查……希望顾方山庄还在。

……

花千宇朝家门走去,心中还想着下一步动作的他,等人迈入他身周十步范围,他才察觉有人冲他而来。他朝来人望去,接收到他目光的蓝海逸向他作揖:“花公子。”

“不必多生礼数,一如既往便可。”

蓝海逸直起腰,放下手,道:“总该向你道谢。”

花千宇笑笑:“我还该向你道歉呢——若不是我偏要绕远路,也不至于花费这般长的时间,让你日日忧心兄长安危。”

“海逸与老仆皆辨不得路,途中更有恶匪,没你们搭救,也许我们不仅走不到都城,更会平白送了性命。”

“哈,”花千宇切断了话题,“大理寺方面如何?”

“已立案。今日酉时我便会作为人证与之所派官员一同返回杭州,与狗官当面对质。”

花千宇拍拍他的后背:“处死囚犯需要经由刑部复核并由圣上确认,心中藏鬼者应该只会监|禁了事,不会轻易将人处死——希望令兄能平安无无事。”若是不打算走这司法流程,暗地解决,蓝海逸的大哥在被捕当日,大概就断送了性命。

蓝海逸看着地面:“希望。”

“在那之前,”蓝海逸抬起头看向花千宇,“我本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但下回来京不知何年,临走前不能到姐姐坟前祭拜也怕姐姐寂寞……”

花千宇抬头望天,看着太阳的位置,估算时间,而后道:“无碍,还赶得上,我带你去长惜院。”

蓝海逸忙道:“仙儿小姐不在长惜院。”

“不在?”

“她已经离开那儿了。我四处打听,一直探不得消息,这才不得已来麻烦你。”

花千宇心中闪过三字:许太元。于是他叫上蓝海逸一同上了自家的马车,指挥着车夫一路行到许太元家门。下了车,花千宇领蓝海逸向看门的小厮问仙儿下落,小厮只道未听说过此人,让他们快快离开。于是花千宇又问许太元是否在家。见小厮犹豫,花千宇道:“你只需入门通报一声,说花千宇请见便是。”

一听来人姓花,小厮匆匆跑入府中,最后不仅来了许太元,更有一名“男子”低头,跟在许太元后。花千宇打量那熟悉的身影,两人还没走近,他便唤道:“许公子——仙儿姐姐。”

打扮成男子模样的仙儿闻声抬起了头,抬手掩着半张脸,却掩不住笑意,她道:“亏你还记得我。”

花千宇为不告而别而赔礼,解释自己忽然得了任务,不得不离开京城。

仙儿小声笑了起来,同时走来将花千宇以及蓝海逸迎进门,她身后的许太元早失了存在感,只在一旁看着妻子与友人谈笑。

花千宇摇头,没有随她踏过门槛,而是站在原地,向仙儿介绍蓝海逸,也表明了来意。蓝海逸先向仙儿道了谢并请求仙儿告知位置,让他能再看看他的姐姐。

仙儿自然不会拒绝,但蓝玉溪沉眠之地地处偏远,她决定亲自带路。正要走,许太元握住了她的小臂,道;“我陪你去。”

她转头,目光与花千宇相对,似乎在问花千宇的意见,花千宇侧身,瞟了一眼马车,后道:“一起吧,坐得下——只是宇还有事,也就不能与你们同道了。”寒暄几句后,花千宇带着他们走到车夫那,交代好车夫后,看着他们一个个踏入车舆。

“谢谢。”上车前,许太元沉声对他道。

花千宇想这声谢应该不是因为他让许太元随仙儿来,而是为那过往。

花千宇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回应——顿然,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于是他叫住正要上车的许太元,道:“帮我做对玉佩吧!”

许太元一愣,回头看他。

“多少银两我都会付,能否帮我做对玉佩?”

许太元只问:“什么样的?”看来是答应了。

“蝶恋花。”

闻此,许太元明了这玉佩是何用处:“最近恰好得一上品红翡,想必能做成你想要的模样。”

“好,需要多久?”

“最快……七日。”

“七日……好,七日后,我会再来。”

朝许太元作了一揖,又向车内两人打了招呼后,花千宇独自走向街道——老仆还在花府,蓝海逸总要回去一趟,他打算申时再去找安明熙,以赶在酉时前与蓝海逸好好道别。

三四个月的功夫,仙儿和许太元修成正果了,阿朔那边……

想来,安排的任务暂时还没有结果,这两天应该也没有忙到团团转的地步,他也该先停下来探探亲朋好友……不知不觉间,他走到花满楼前,晨起时无意听来的消息浮现,化作眼前的金字牌匾。

树哥应该还在这儿吧?

他踏入门,面前两位娉娉婷婷的年轻女子缓缓走来,这样的悠闲而缓慢的步伐,行走间说说笑笑,可一点也不像是在迎接客人。花千宇也就无视她们,直接往里头走去了,结果这两名女子确实是朝他而来——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

女子说话间用团扇半遮着脸,甚至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像鸨母,更似路途偶遇,却受你吸引、向你走来的良家女子——若不是衣裳透了些。

花千宇没有回话,只问:“银火在吗?”

他知道自己的二哥经商多年,用的都是这个化名。

两名女子闻此名,一惊,问:“你是……”

银火从未对外透露他是花满楼的所有者。

女子扫视了他几眼,见他模样与主人相似,不由怀疑是主人的私生子,只是这少年年纪……主人到底多大了?

“是朋友。”眼见女子看似不经意地挡在了自己前头,花千宇问:“不在里头?”

女子相互对望,而后齐声答:“在。”随后两人分开,让出了道路,等花千宇从她们身旁走过,她们转身跟随。待踏入主楼,女子们走快了两步,指明了道路:“公子就在那。”

花千宇顺着她们所指方向看去,见花千树坐在二楼,一边饮酒,一边专心欣赏楼下舞女的表演。

花千宇踏上楼梯,过了拐角,还未走近,便听独饮的花千树道:“好久不见。”说着,花千树把视线转向楼下忐忑着的那两位女子,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花千宇入座,对斜对着他的花千树道:“树哥这是想要一个离家近的世外桃源?还是只是经营失败?”不知是否与时间有关,客人少得可怜。

花千树这才把视线转向弟弟,他放下手中酒杯,道:“也许两者皆是。”

“是钱赚太多了,经商对你来说少了挑战的趣味?难得一块宝地,就这么被你浪费了,不可惜?”

花千树竖起食指,扬着嘴角,微微眯起了眼,对花千宇笑道:“我在等一个人。”他收手,仰头,转了转脖子,松了松筋骨,接着道:“要是人多了,他可能就不来了。”

花千宇饶有兴致道:“我这处处留情的兄长是犯相思病了?”

“非也,我只是好奇他为何没再出现。”

“发生了什么?”

花千树坦荡道:“月前我与一男子在楼下喝酒,他问我这楼里谁都能点吗?我说还需得到同意,他便问是否能点我伴床……他猜中了我是楼中主人。”

——花千树问他为何作此猜想,饮得几分微醺的卫澜答:“我常见你在此,也常见你从客房进出,但却从未见你让小姐相伴;我极少见你点菜,你却对菜单熟悉;你在楼上楼下自由出入,却几乎不被注意……在这种地方,向你这样的人,不是楼主,就是偶尔隐身的鬼怪。”

花千树以为自己观察他的次数较多,却不想自己也被注意着。

花千宇忍着骤生的笑意,问:“你同意了?”

花千树见他憋笑憋得辛苦,不由也笑出了声,只是笑容中含着几分无奈:“还未拒绝,便被献吻了。”

“你把他推开了?”

“没有,”花千树给自己和花千宇都倒了杯酒,“我回吻了。”

“看来是你喜欢的类型。”花千宇听得入神,杯中物灌下后才注意到是酒,不由被这辛辣刺激得吐了下舌头。

“算吧。”花千树淡然回复,喝下这酒。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花千宇了解花千树,像花千树这般“不知廉耻”的人,说没有然后,大概不是因为后头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而是故事就真的断在这儿了,他也就不再往下问,而是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所以你是流连忘返,还想再开一段风花雪月,结果对方销声匿迹,你也就留在此处望穿秋水?”

“我只是疑惑——”花千树侧头看向弟弟,郑重其事道,“我的吻技难道不足以将他俘获?为何反而不再出现?”

花千宇的左眼不由抽搐了两下,差点无言以对——“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厚脸皮——想是他酒醒之后尴尬得无地自容,于是向上天许愿这辈子都不要再撞见你了吧?说不定他也求你忘干净。”

花千树轻笑:“也许。”他叹了口气,把手肘支在桌上,撑着脸颊,懒散道:“但,果然,回家就该这般悠闲自在,赚钱的事等离京再说。”

“你什么时候走?”

“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花千宇知他随性,也就随他。沉思了会,花千宇问:“树哥,男人和男人之间,该怎么做?”

这回轮到花千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