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间集>第79章 079

 

“我想当皇帝”——安明熙在心中重复着这话,一遍两遍过后,不仅对此话感到熟悉,脑中甚至浮现了自己说这话时的场面,但那画面突兀得更像是听了安清玄的话后强行塞进脑中,伪装成曾经发生的记忆……

“怎么,你放弃了?”

安明熙手一握,抬头:“大宁天子当选贤,为何要让安明镜这般虚伪卑劣之人做储君?在这场真龙之争中,同样身为龙子的我为何连在一旁观望的资格都没有?”

“看来你还没忘。”

安明熙在安清玄面前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过去的他只以为那是梦罢了。

“但有一点,”安清玄合起奏折,从书案后走出,走下台阶,“你的皇兄安明镜即不虚伪也不卑劣,或许有些桀骜,但目前他确实是天子的最佳人选。”

安明熙心中不服,却不反驳,沉默着听安清玄继续把话道:“然而皇后的兄长是花决明,太后母家权倾朝野、祸乱朝纲的场面,朕不想看第二遍。

“阳儿崇尚先皇雄姿,因而一心在战事上,朕欣赏阳儿,却也不得不说他并非好的帝王人选;心儿只知玩乐,不知从哪学来一身纨绔习气,朕只盼他改了这顽劣的脾性,此外没有多余的寄望;你两位皇弟尚且年幼,看不出模样,倘若朕在这龙椅上坐得久些,他们或许也能成为你们的对手。”

“若你真看重我,为何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对我不管不顾?”

安清玄站在安明熙对面:“你已没了母妃——就算灵儿在世,母家也毫无势力可言,皇城太深,朕又如何保你长大成人?”

“把我丢着不管是为了保护我?”话毕,安明熙缓缓摇头,显然只以为安清玄所言为虚。

“太耀眼的光会刺痛不少人的眼,你的母妃便是如此。”

谈及母妃之死,长久以来压抑在安明熙心中的恨意骤然爆发,他沉声:“你是皇帝,就算来不及救她,为何不惩治让她含冤而死的人?”

过去的他时常对自己说他的父皇爱着他们,行事必有不得已的原由,但藏在心中的那处黑暗却反驳着:“他是皇帝,没有他不能做的事。”对父爱存有希冀的他总能把黑暗再度埋藏,可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改变了他的心境,也消磨了他对安清玄的信任。

安清玄低下头:“你误会皇后了。”

安明熙稳住声线,让自己不至于对当今天子大吼大叫:“误会?那真相是什么?告诉我,真相是什么……难道你想说母妃真的……你怎么能……”却让声音发了颤。

安清玄把手搭上他的肩,手掌下沉,像是试图压下安明熙浮动的心:“朕从来是相信她的,你也相信父皇吧!”

气红了眼的安明熙深呼吸,压下这口气,道:“你不愿意说,我也迟早能找到答案。”

安清玄叹了口气,垂下手,把前话续下:“皇后的出身虽然影响了朕对太子人选的决断,但不会影响花氏继任丞相。就算不论高祖发下的血誓,花氏一脉确实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先皇当初让我取雅儿为妻便是图这血脉,镜儿也不负众望……才智虽然重要,却并非皇者的唯一标准,精通识人用人之道才是君临天下者最该有的能力。”

“父皇的意思是儿臣的才智比不过太子?”

“朕知你自幼聪慧,敏而好学,不然也不会放任你发展这些年,更不会在今日与你说这番话。”

在这场对话中因失了戒备而逐渐松懈的安明熙缓缓绷直了脊骨,抬头直视比他高了半头有余的安清玄,道:“父皇原本还想继续放逐我五年不是吗?还是说父皇以为,亲历民间百态的儿臣会比在京中参与朝政、掌握王道的太子殿下更通晓治理之道?”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是为了造福天之下的百姓,居高位者不到百姓中去,不见其苦,只问肉糜,如何能说是贤君?况且统领中国并非儿戏,若你只为与镜儿较量,五年也能让你冷静,假使你最终想如你十二皇叔一般闲散度日,远离朝政于你有利;倘若你真想成为真龙,便不会止步不前,这五年的经历只会让你不断成长,五年里做出的政绩也足以让你理直气壮地与太子并肩,到时已过及冠之年的你所言所论也必然更令人信服……最重要的是,朕希望花千宇能成为你的人。”

“他不是我的人。父皇当知晓同行不一定同道,五年相处不一定使人亲近,也有可能相看两相厌。”

安清玄回想自己所感受到的安明熙与花千宇之间的氛围,轻笑:“呵,但你们已成好友了不是?”

安明熙却道:“也许是敌人。”

“敌?你认为他会站在镜儿那边?”

安明熙心道:他就是。

想来还令他气愤,他最重要的两人都如此看重安明镜……与人交好只图利益,还只会躲在他人身后指挥的小人到底有什么好?

安清玄见他不答,当他默认:“若非朕与决明看走眼,决明教出孩子应该也会如同决明一般,如老丞相一般,对天子尽忠——朕所旨意者,便是天子。”但人心易变,他也担忧花氏被权力蒙了眼,因而才对安明镜继位一事怀以顾忌。

“虽说大宁选贤,不如前朝注重嫡庶之分,但这分别还存在臣民心中。况且,既然选贤,更是不能凭朕一家之言,没有大臣的认可,登基后多少会受阻碍,更有一夜被颠覆的可能。花相在朝中既有生命,更有地位,即便你不能改变花氏立场,与花氏交好总不会有错。花家小子花千宇,朕看他天资更甚当年的花决明,行事作风也更玲珑剔透,我想花相会让他替位。”

说完,安清玄叹了口气,又道:“镜儿自小以帝王为标准要求自己,单以他母后家世否定,朕自知偏激。假使你们与镜儿相差太远,朕还是会让镜儿继位。”

相差太远?

安明熙眉头紧蹙,毅然:“我会证明,我比他更合适。”

“好,”安清玄拍拍安明熙的肩,“父皇看着。”

安明熙直视他的眼,好一会,开口:“王孟死了。”

安清玄放下手:“收到消息了,查出什么了吗?”

“仍存疑点——父皇是否早就对王孟有过调查?”

“是,包括卫尚书和其他与王孟来往较为密切的大臣,但花费一月时间,却查不出异样。”

安清玄此前不说,便是等着安明熙与花千宇二人来问。

“对于王孟同党,父皇是否有怀疑的人选?”

“不可知,但对于卫尚书王孟当年之事,朕已让御史台和大理寺配合查案,”安清玄走到书案处,拿起桌上的一封书信,交给安明熙,“卫尚书的陈述已记录此中,内容真伪正在核实。”遗憾没来得及让王孟也写一份。

安明熙取出其中信纸,粗略看过后,道:“可否让儿臣带走?”

“副本而已,拿去吧。”

“是,”安明熙将信纸叠好,收回信封,作揖,“儿臣告退。”

“去吧——得空时就和你三皇兄面对面好好谈谈吧!”

安明熙再度作揖,却没应声,此后转身,阔步离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安清玄恍惚中似乎看见多年前年带伤参见又落寞离去的小安明熙,不由叹了口气,自语:“是父皇对不起你。”

他曾经想让安明熙被众人遗忘在角落,因此连半点关怀都吝于给予,而把自己关在重华殿的安明熙原本就是他想见的模样……为了不让安明熙从那被遗忘之处走出,就连安明熙束发之日他也不去道一声恭喜,只等一月后编了理由召见——

“你想要什么?”安清玄问。

他想,他总该把贺礼补上。

“我想……我想要的都得不到。”好酒醉人,一道红晕挂在安明熙的鼻梁上,这轻薄的红顺着鼻梁两侧朝眼下飘散,也熏红了安明熙的眼。

“说说吧!”

就算安明熙此时已醺醺然,安清玄还是冷着脸,摆出一副疏离的模样。

“我想要母妃……想、想……想成为你。”安明熙原本想说想要父皇,可即使醉了,瞧着如今的安清玄,他也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安明熙又想到了什么,于是摇摇头:“你连母妃都保护不好,成为你也没什么好……没什么好……我做皇帝就好了,比你好的皇帝。”

灵儿……

安清玄捏紧了手中酒杯,几乎要把薄杯捏碎,他道:“你不行。”

闻此,安明熙抓起酒壶,狠狠甩在地上,怫然起身:“凭什么我不行!”吼完他低了头,转身走出座位,蹲下身去,去收拾地上那碎成一片片的玉酒壶,不论安清玄怎么劝他不用管,他还是蹲在地上,和那碎渣较量。

安清玄无奈,只能朝安明熙走去。他刚弯下腰,试图把安明熙拉起来,便见安明熙停了手,把手中用来盛小碎块的那大块碎玉放在了地上,对着已没了形状的酒壶道:“为何我不行……为何三皇兄就可以……明明都是父皇的孩子……为何我什么都不行……父皇不是说……不是说熙儿很聪明吗?我明明……明明……”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躺在地上,以手臂为枕蜷成一团睡下,很快没了声音。

见安明熙如此,终于还是心软的安清玄蹲下,伸手抹去安明熙脸上的泪水,柔声:“熙儿很聪明,是父皇不好……生辰吉乐,贺礼,父皇晚点送上。”

……是啊,清闲度日是福气,但当年也是不甘平凡的他,有什么资格逼着现在的安明熙享这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