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嫌,王致远与王欣如案子审理的这几日,季柳没有亲自上门看望严宝。
在世人眼中,严宝中毒未解,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他此时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大夫而不是闺中密友。
有一点季柳没想到,因着案子牵扯,一时间让京城中的大夫们人人自危,有些大夫想要另辟蹊径,主动站出来要与严宝解毒。
这几日,亲上子阳伯爵府自荐的大夫不在少数。
成分整日唉声叹气,瞄一眼季柳随后更是故意高声叹息。
季柳收起书,好笑的望着他,“怎么了?”
季柳一出声,成分颠颠的跑过去,“少爷,您就不生气吗?您的功劳都被别人抢走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打开翻过的书,季柳轻描淡写道,“严宝的身体好了,严家少了一个狠毒的嫡母,他与云姨娘都能过的很好,这不是很好么。”
“严双少是好了,可京城这个地方不好。”
成分注视他一会儿,得出一个结论。
“为何?”
“我觉得您没有在诸城快乐了,脸上表情少了很多,为人也低调了。”
季柳桃花眼微眯,脸上露出笑容,故意问道,“你说这是为何?”
想也未想,成分这个答案早已在心中酝酿已久,“是因为在京城有权势之人太多,您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就像明明是一只翱翔天际,乘风而去的雄鹰,现在却只能被人装在笼中做那只供人观赏的小八哥。”
“不枉费我带你出来,小分,以后也要多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想,多做事少说话,你还会继续成长的。”
季柳未曾想成分看的如此通透。
深唿吸,叹气,他有点想那个不知进退人了。
现如今,禹州传到京城的消息不多,熊景海处理禹州之事雷厉风行,未复朝时已将禹州重新收拾整顿,开了朝又当着文武百官面被张礼爆出王致远的事,他在禹州所为的风头尽数被抢。
不是季柳好大喜功,而是他需要依靠熊景海的势力实现双赢的局面。
那便要助熊景海得到更多的赏识,得到皇上的重用才是在朝廷立足的根本。
季柳安慰自己,他并不是单纯为熊景海着想,他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合理的利用熊景海为自己谋取福利。
如此心安理得之后,满页书的字在眼前跳动,季柳的心思飘到远方。
熊景海此刻正在写密折,他直言白一明有勇有谋,不比一般百姓,可堪重用,望皇上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几句话下来绝口不提戴梦云。
简明扼要写完奏折,没有给季柳写调情信时的洋洋洒洒,密折上文字精炼,用词准确,若是不知情人看去,绝不会相信这种风格不同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写完晾干,熊景海换了另外一张纸,密折是作为下属上奏情况使用的禀报途径,而现在是作为一个外甥给舅舅的信。
信中详细介绍了戴梦云此人,文中隐晦提及了他的身份,熊景海利用戴梦云为季柳做试金石,他下笔时看似随意,却字字都是绞尽脑汁反复斟酌之后落在纸上的。
将信送走,熊景海登上禹州的城门楼,禹州各处都在有条不紊的重建,这座城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他以雷霆手段平了乱,回京大概比预计的早一些。
西北流寇被他杀的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不能掀起什么风浪,再回西北时……熊景海目光炯炯,他想正大光明的带上季柳一起。
解坤爬上城门,“老大,现在天气这么冷,那些种子什么时候能种到地里?就算用上我们也得回京了吧?”
“你想留在这里种地?”
“当然不想!”
“那你操什么心?”
解坤,“……”
日常被怼!
“被关押的官员里哪几个是身上清白的?”熊景海大步下城楼。
解坤跟在他身后,“有三个,被打压的挺狠,家里我都去看过,比一般百姓还不如,听说是发的俸禄都用来救济穷人了,我还看见周正家的大儿子穿着补丁衣服。”
熊景海脚步不停,跨步上马,“周正?”
“对,周正,赤县县令。还有闫干,冯水淼,这三个都是禹州底下的县令,鸟不拉屎的县,他们这县令也穷的叮当响,但是好在他们没有跟着同流合污。”
嘴上瞧不上他们村县贫穷,但解坤还是很佩服这样的官员,禹州太乱,难得有这样的清流洗眼。
“调出来,我有用。”
矮子里拔高个,禹州这个地方太穷,从别的区县调过来的官员保不齐还会犯这样的毛病,不如直接提拔之前备受打压的当地官员,熊景海手中权力大,皇上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利,做起事来不必束手束脚。
百姓们的生活在继续,他们都有自己牵挂的人,为了心中的人,他们每天努力,但有些人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刑部大牢。
王致远父女俩被分别关在刑部牢房里。
王欣如坐在稻草堆上,一身白色囚衣。
即使在牢中她依旧头发整齐,脸色看上去虽苍白但不显病态。
刑部监牢多是重犯,近几年官员犯案人数不多,现在的牢中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有落草为寇的山寨头目,父女俩分别犯案同时被抓的还是一道奇景。
进来第二天,王氏父女成了牢里那些滚刀肉讥讽的对象。
这些人本就是百姓口中的坏人,无恶不赦的人渣,他们口无遮拦,又都落在刑部手里,生还无望,更是什么都敢说。
狱卒见惯了这些人的丑态,但一个身居高位的将军,一个伯爵府的正妻均沦落到与这些强盗草寇一个下场,如此充满戏剧性的画面还是令他在与人喝酒时多了一份谈资。
“王大人,你抓我的时候那股子正义凛然的劲儿呢?没想到你也是个孬种,表面光明磊落,背地里连我都不如,呸,连阴沟里活着的老鼠都不如。”
说话这人是被王致远抓进来的,他是大盗,专偷为富不仁的富商,流窜到京城之后被王致远的城防军抓了进来。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哎,小夫人,你爹这样,你果然也是一只会打洞的老鼠,兄弟们,你们说我说的对嘛!”
“对。”
“说得有道理!”
这一刻,甭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有一个挑头,其他人的讥刺奚弄就会紧随其后。
“你们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人家父女俩多有本事,一个做官这么多年,一个活在深宅大院里,一个拼命捞钱,一个拼命弄死自己的庶子,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窝子老鼠!”
这是客气的话,难听的话更多。
王致远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几次三番与他们对呛都在众人的责骂声中败下阵来。
相比王致远的暴躁恼怒,王欣如一直非常平静,她只静静坐着,不发一语。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严实诺入牢探监。
隔着牢房的铁栅栏,王欣如看着她深爱的男人,她微微一笑,脸上有了些许神采,“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与我说实话,你一直不喜宝儿和阿云是吗?”
王欣如从容的站起身,她是将门虎女,一举一动充满着英姿飒爽的气质,“是,我不喜欢他们,不,应当说,我恨他们。”
如火目光直视严实诺,王欣如道,“我会下毒害他,都是因为你。”
严实诺吃惊的目光触动了王欣如,她冷冷一笑,仿佛非常喜欢他的这幅表情,“如果有一天严宝死了,那都要怪你!”
“当初是你亲自上门求娶我,可是娶了我之后,你仍旧将王依云放在后院,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不仅如此,我怀勇儿的第二个月她就有了身孕,你让我如此没脸,我还要强撑着正妻的脸面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后院!”
王欣如的语气中带着哽咽,无限的委屈从话中透露出来,“府中一切大小事务由我打理,你的人情往来礼单我来准备,可这些杂事琐事在你眼里就好像晴朗的天空中飘过来的一片云彩,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的心里却仍旧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我们生子只差一个月,可你知她生了严宝之后身体不好,每次厨房的补品都是你亲自吩咐下人熬煮,可你为何不知我生完勇儿之后,每到天冷时全身就像浸在冰水里,我受的罪你为何不关心?天冷了,你亲手为她披衣,天热了,你每每询问她屋中的冰块是否够用,她生病你能整夜陪在她身边,我生病时只能吩咐嬷嬷们不要禀告你。你对她的那些关心,那些怜爱,我只能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孩子们更是,同样是你的孩子,勇儿他们才是你的嫡子嫡女,可你眼中只看的见严宝,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在这些嫡子嫡女之上,凭什么?”
语气陡然发生变化,声音凌厉刺耳,王欣如往前迈了两步,伸出双手隔着栅栏揪住严实诺的衣襟,“你告诉我,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王依云,如果你不喜欢我,当初为何要亲自上门求娶我?”
“你一直是这样想的,你为何不与我说?”
“哈哈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王欣如笑中带着凄苦,眼中水波荡漾,“我与你说?我如何与你说,你既然娶了我,你的心里为何没有我?”
“我不知道,我……”严实诺握住她的手,神色一紧,语速极快道,“我从未不喜欢你,当初王家出事,我以一人之力保下阿云,对她好也是因为除了我以外她再没有亲人。你不一样,你是王将军的女儿,将门之风,英姿勃发,就像寒冬腊月盛开的梅花一样。你是那么坚强,不像阿云那样柔弱需要保护,我一直以为你可以。”
王欣如苍白的脸色刷得白了一层,她愣愣的听着严实诺的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若是早些对我说,我绝计不会让你这样胡思乱想的,奈何你会如此选择,你……你……”严实诺的话说不下去了。
“你心里是有我的?”王欣如仿若呆滞,口中喃喃问道。
严实诺脸上的悲痛明显,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因他而起,“我若不喜欢你,当初为何亲自上门求娶你,我的爵位虽然是世袭,但你也知晓我并不是那种花心纨绔。我也决计不会勉强自己这么多年来与一个不喜欢的人同床共枕,举案齐眉。”
“哈……哈哈……”王欣如扯开嘴角笑,眼泪却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落,“你竟然是心悦我的?我还一直以为……以为……那我呢?这些年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
松开严实诺的衣衫,王欣如盯着自己的手,在她眼中,这双白皙的手被鲜血染的通红,“我竟然因为自己的误会心生妒忌,下毒暗害宝儿?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宝儿现在只是昏迷,还没到走到最后!你有没有给他看大夫,我在他身上下的是缠丝,这种毒会慢慢夺走他身体的养分,他会虚弱致死,快,快让大夫为他解毒!”仰起头,这一刻闪现在她眼中的是浓重的悔恨与担忧。
“现如今已有大夫帮他解毒,可他身体并没有起色,怕是……怕是……唉,如儿,你这是何苦呢!”
王欣如瞪大眼睛却阻止不了眼泪滚落,“我以为你只喜欢王依云,只喜欢宝儿,我……这些年来我都错了,我应该早些与你说说心里话,若你早些年对我说我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一时间旁听的人都静了,牢中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啵”声。
这夫妻二人即使同床共枕多年却不了解对方,一个以为对方是女中豪杰,坚强果敢,却忘了她毕竟是个女人,已经嫁做人妇的女子,她需要夫君的呵护,需要人用爱滋养。
另一个以为自己的夫君深爱别的女人自己只是用来生儿育女打理府中杂事充当门面的可怜虫。
王欣如走到今日,严实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事实已经造成,严宝身中剧毒,生命垂危。
“一对傻子。”
寂静中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王欣如苦笑,眼泪仍旧止不住,“是啊,我真傻,我对不起宝儿,夫君。我原本有夫君,有儿女,家中父母宠爱,姊妹和睦,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现如今,却被我一手毁了,都被我毁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王欣如眼泪汹涌,她缓缓后退两步,失魂落魄,懊悔席卷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她就那样一身白色囚衣站在那里,虽身处肮脏黑暗的牢房,可严实诺却觉得现如今的她一如当年初见时那般美好,只听她哭道,“夫君,你替我与宝儿说句话,告诉他母亲知道错了。爹,女儿错了!”
说完,王欣如提起脚步埋头冲向监牢墙壁。
“砰”的一声,王欣如的身体顿时软绵下来,顺着墙面缓缓滑下,额头鲜血涌出。
“欣如!”严实诺嘶吼,“快,把门打开,快把门打开!”
王致远关的远,但两个人的对话他从头到尾都听到了,现在又听到这一声重击,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女儿,欣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严实诺!”
刑部监牢一阵兵荒马乱!
索性,王欣如抢救及时,额头受伤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昏迷不醒。
严宝听到严实诺如此转告,再看见他满脸倦容,仿佛一瞬间老了很多,他眨眨眼,心中满是愁苦,“父亲,我不怪她,您也别怪她了。”
“宝儿,你是个好孩子,可她如此对你,你真的能原谅她吗?”
“父亲,我原谅她有什么用呢?这件事皇上已经知晓,她……母亲怕是回不来了。”
父子俩一起沉默,这件事被张礼当着满朝文武上奏圣听,结局早已经注定,即使王欣如能过渡过这个生死劫改过自新,也像严宝说的,她回不来了。
“京郊有座尼姑庵,就让你母亲去哪儿修行吧。”
如果她能醒的过来。
季府。
“柳弟,我原本未曾想她会这般……这般……”
王欣如一贯强势,冷静,即使发现自己被下毒,严宝也没想过让她去死。
冷不丁知道她选了这样一条路,严宝的心如同被火灼烧,被热油烹煎。
他向来心软,严实诺将王欣如赴死前的话转告他时他就已经原谅王欣如了,都是可怜人,他母亲可怜,他的嫡母更加可怜。
“莫要去想了。”季柳劝他的同时心中暗叹,这件事也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的因果都源自严实诺,若是他能只娶一个,只真心对待一人,那王欣如不会有事,严宝也不用遭此折磨。
“其实,我与勇哥他们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大家都是父亲的孩子,他们也只是看着我独享父亲宠爱而心中嫉妒罢了。”严宝也意识到他被下毒与严实诺有关,继而苦笑,满脸愁苦,“一家子兄弟姐妹哪有不吵架的。”
季柳知道他心善,“你原谅她了?”
身上的缠丝之毒已经全解,严宝的身体却不如年前,他身体的养分被成熟的缠丝之毒吸收了大半,现下他心情差,心绪混乱,不佳的情绪更是直接影响了他的身体状态。
这是心病。
“我母亲说,她也是个可怜人。”严宝点头又摇摇头。
“这事不急,你好好想想,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季柳也不想过多插手严家之事,他安慰严宝几句之后离开伯爵府。
摇晃的马车里,耳边是马儿的踢踏声和小贩的叫卖声。
季柳心情不佳,严家这种悲剧其实可以避免,长久夫妻却不了解对方,一个以为对方不爱,一个以为对方坚强,欠缺沟通的后果是差点让无辜的严宝搭上性命。
人生如戏,世事无常,心中思绪杂乱,感情问题自古有之,且无解,季柳抬起头来,回去之后写封信送去禹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