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热酒>第五十一章 烈酒

  “那次敌军来势汹汹,情况危机,梁宇为主将,我为副将,他主张在夜里带一小队潜入地方军营,烧掉粮草,但我却觉得这个方法不妥。”

  “雁北铁骑并非头一次来犯我琼州边境,可大多都是进城抢些粮食什么的,不过是无组织的一盘散沙,可那次却是大军来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猜测必是背后有高人相助,便劝说他还是再耐心等待援军。”

  “可情况实在危急,他最终还是自己带了一支十人小队,亲自在夜里潜了过去。”

  “一军主将亲自去?”热酒有些吃惊,她不懂兵法,却觉得这么做实在是风险太大。

  “嗯。”苏晖点点头,“那时千钧一发,成败在此一举,他坚持要亲自前去。”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夜雁北营寨火光冲天,我军一片欢呼,可天亮后,他们那支小队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大约是在敌营遇难了吧。

  热酒这么想着,只觉得十分惋惜。

  可若是如此,苏晖又为什么说梁宇是死在他的手里?

  “我们都以为他们或许是已经身死,一时间军中气势高涨,大家都悲痛万分,气势汹汹的要为梁宇报仇,可还没等我们整军待发,雁北却又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见到梁宇,竟是在两军阵前。”苏晖说着握紧了双拳。

  热酒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雁北那帮畜生,俘了梁宇,威胁我们,一时间无人敢放箭。”

  可眼看着那城门就要被撞开,城门若开,去柳关破,万千将士将成枯骨,琼州则会沦为人间地狱,民不聊生。

  一旦让雁北人破了琼州,晋国北面防线将全线溃败,后果不堪设想。身为将领,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张弓搭箭,拿弓还是梁大哥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那箭身上,还刻着他苏知樾的名字,可如今,他却要用那张弓,亲手杀掉自己最好的兄弟。

  梁宇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可他依旧是强撑着一口气看过来,苏晖如今仍记得他的眼神,那眼睛里面满是不舍与坚定。他看到梁宇张了张口,距离很远,可风沙卷却似乎能把把他的声音传递进自己的耳朵。

  他说的是:知樾,给我个痛快吧。

  箭夹着雪白的尾羽飞过去,直接钉穿了那人的心脏,他高昂着的头颅,终于无力的耷拉下来。

  哀兵必胜。

  那一战,雁北节节败退,援军至,苏晖乘胜追击,大胜而归。

  没有人知道去柳关外发生了什么,人们只知道,梁将军战死沙场,苏将军凯旋而归,却辞官离家。

  “我下了严令,所有人不得将此事透露半句。”苏晖轻叹了口气,“如今,知道此事的只有你与我的姐姐了。”

  那一年,他也不过才十五岁。

  热酒这么想着,心里头泛起来一丝心疼,她伸出手,覆在苏晖攥成拳的手上,轻轻握了握,以示安慰。

  余下的事情,不必苏晖再说了。

  梁将军的尸体被愤怒雁北人丢在地上,铁蹄踏过,到最后,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完整的血肉,他的骨头亦被碾成粉末,永远散落在琼州城外的土地上。

  凄风吹过来时带起的慢慢尘土里,会不会也夹杂着昔日年轻将军的骨灰?

  “他死的时候,他的妻子正怀了他的孩子。”苏晖顿了顿,继续道,“梁宇的父母早就过世,他出事后,他的妻子没有再留在岷都,而是搬到了他的老家琼州,继续经营他幼年时生活过的酒肆。”

  热酒静静的听着,忽然就明白了苏晖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那是他不为人知的过去,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那些心里头不能被外人知晓的懦弱,如今他却一点一点的说与自己。

  就像是扯开衣服,告诉她,这里,是我的软肋,是我的弱点,是我最深的恐惧。

  “方才那个小丫头名叫梁荀,她就是梁宇的女儿。”

  “你来琼州,也是因为她们母女在这里吗?”热酒问。

  苏晖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窗外道:“梁大哥,他也在这里。”

  他说着,端起面前的瓷杯,轻轻碰了碰放在窗边的那一杯,“叮”的一声轻响,顺着风飘远。热酒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目光专注看着窗外,而后面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梁宇大了他整整四岁,待自己亲如手足,他还记得他潜入敌营的前一夜,二人喝的烂醉,对月长谈。梁宇打趣般的问他以后准备娶岷都里头哪家的姑娘,而自己却只是笑着摇头,说着什么家国天下的大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时候他心里想到的,是君山火红的枫树下,有一个小姑娘冲着自己甜甜的笑。

  他这么想着,将那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梁大哥,这就是我喜欢的姑娘,她叫热酒。”

  热酒正注视着苏晖,对方忽然抬眼看过来,她半点准备也无。四目相对,热酒忽然觉得头脑发热,耳边是那人惯有地温柔的声音,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连在一起却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口,她忽然收回一直还覆在苏晖手上的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

  她直觉自己应该是要说些什么的,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怎样回应,鼻头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你曾说,若要与你交心,须得先将自己交代清楚。可我的事情,无关你的部分太沉重,也太无聊,我思量许久,亦不知道从何说起。”

  苏晖苦笑了笑,抬起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不如就你来问吧。”他轻声说,“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只要你问,我必不骗你。”

  热酒吸了吸鼻子,平静了一会儿,红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问:

  “你明明知道星野的事情,也能救他和妹妹,为什么不早些救人,也好排除这个隐患?”

  苏晖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轻松一笑,却不着急问答,而是反问她:“星野来找你了?”

  “嗯。”热酒点点头。

  “其实星野此人在我这里从来都算不上隐患。”苏晖抬手柔柔她的脑袋,“为了这事儿少睡了一会儿真的不值得。”

  “什么意思?”热酒问。

  “当年你中毒前,就察觉到此人有异,我留他在身边,他监视我,实际上我也在监视他,他的一言一行我都了如指掌,所以算不得隐患。”

  “但他本人的心思却捉摸不透,小姑娘亲手做的手链里头都会藏有致命的孤独,何况星野。”

  “我的确可以救他和他的妹妹,那天实际上他所传的消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他若没有给冷州羽传递假消息,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和他的妹妹。”

  斩草除根。

  苏晖没有说出那四个字,抬头却见热酒只望着他,一语不发,神色略有些复杂,也琢磨不透是什么情绪,叹了口气,继续道:

  “酒酒,我自幼随军出征,手上沾了太多无辜人的血,有敌人,也有朋友。他们其中有许多人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听命于人,可我依旧杀了他们。”

  “所以我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

  言及此处,他才见热酒眨了眨眼睛,接了他的话道:“你说的不对,他们并不无辜。”

  “没有人是完完全全干净的,你之所以下严令所有人不允许透露半字梁将军真正的死因,是因为主将阵前决策失误并非是功而是大过;你手刃的那些敌人,又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

  “有的是因果报应,有的是父债子偿,人死债清,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晖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有些出神,半响,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点了点头道:“是,你说的对。”

  “那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热酒说。

  “你问。”

  “你小时候说,你长大了想娶两三个妻子……”

  “童言无忌,怎可当真?”苏晖下意识的就抢先回答。

  热酒闭了口,低下头,轻轻用拇指摸索着杯沿,犹豫了一会儿,又问:“可我并不会画画,也不喜欢画画,怎么办?”

  “没关系,以后,你只要做自己便好。”苏晖答,他略有些奇怪的皱了皱眉,“这些就是你想问的?”

  热酒有些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反问他:“那你希望我问些什么呢?”

  苏晖有些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说:“我既希望你什么都问,又希望你什么都不问。”

  “今日凌晨的时候,星野来找我。”热酒看着他的眼睛,“他对我说,要我当心你。”

  “那你怎么想?”苏晖问。

  不问方式,不问内容,只问你如何想。

  我怎么想。

  热酒在心里头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半响,她举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有些嫌弃的吐了吐舌头。

  那酒实在不能算得上是什么美酒,入口有些辛辣,酒入喉头,嘴巴里还能感觉出一点点粗糙的味道,像是醉卧沙场,酒水混着风沙,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

  那是能盖过无数刀伤剑伤地疼痛,那是恩仇尽数消去的快意。

  热酒仔细的盯着那酒看了一会儿,双手端起杯子,轻轻碰了碰窗边的杯子。

  “叮”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二楼无限放大,热酒仰头,将那一杯烈酒尽数饮下,感受到苏晖的目光,她却只是看着那杯子,唇角一动,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梁大哥,我是热酒。冷热……”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随即改了口。

  “热情的热,美酒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