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热酒>第二十八章 同归

  血水混着秽物一股脑的全流了出来,长剑“哐当”一声被甩落在石地上,借着余力在地上转了两圈,才停在热酒的脚边。

  令人作呕的腥味涌进鼻子,死命地往喉头钻,钻到身体里四处乱窜。热酒浑身战栗,她想挪开自己的眼睛,可她的脑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她想去阻止,却不知道要从何做起。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哭着笑着,就好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死死拽住冷青月的衣袖,一手伸到那破肚中,掏出一些黑乎乎血淋淋地东西来,摒住最后一口气,伸到冷青月的面前,再唤了最后一声:

  “冷哥。”

  然后她再没了力气,跌倒在地上的一滩血水里,像一条溺水的鱼一般,瞪大了眼睛,微张薄唇,嘴边上微动的水波证明她还在微微喘息。

  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看到自己最快乐的回忆,没有人知道二娘看到了什么,但是她目光柔和,口齿不清,嗫喏而语。

  她说:“阿姊,……”

  她是想说什么?

  阿姊,多年不见,我好想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阿姊,愿你余生幸福,岁岁平安。

  可是她心里头最敬佩地阿姊却也已经没有余生了。

  苏晖独自在青阁二楼最里面的那扇雕花大门前站了良久,直到鼻尖一动,嗅到了一丝血腥味,才抬起手,在右上角敲了四下,门应声开了。

  他走进去,门又关上了。

  那房间里本就没有窗户,如今烛火又灭了将近一半,大部分地方都陷在黑暗里。苏晖就站在那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向那片明亮。

  小青蛇从中间被斩断,鲜红的蛇信还露在嘴巴外边,翡翠娘子跪坐在地,上身趴在美人榻上,已经气绝了。

  她周身的皮肤松弛,血水和浓水从那只被挖掉眼珠子里面流出来,红色和白色的液体混到一起,积在略有些凸起的美人榻的边缘,终于再挤不下,顺着青玉的边缘滴落到地上。

  这个女人不论是生是死,都让人难以靠近。一如当年,她陷入到欲火中,挖掉自己的一只眼睛,背靠破佛,涅槃重生。

  可她再不能重生了,因为她与她的蛇,都已经死透了。

  左巧巧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沾了血的匕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苏晖,但她又似乎是在等着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先开口。

  “杀了自己师父的感觉如何”苏晖问。

  左巧巧道:“别假惺惺的,我最恨你们这些表里不一的男人。”

  “左姑娘此话何意?”苏晖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再问。

  左巧巧也冷笑一声,她一挥手将翡翠娘子甩到地上,翘着腿坐到那榻上干净的地方,道:“你既然喜欢装糊涂,我就偏要跟你说清楚。”

  “你知我虽承她救命之恩,但她多年来多番利用,不顾我的生死尊严,因而我与她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义。”

  “你又知她一辈子对任何事情都平平淡淡,只若见到自己喜欢的眼睛便一定要得到,所以特地将息公子带到她面前,引她注意。”

  “我所做的这一切,不是正合你意吗?”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怎么,画师如今得逞了,要除掉我了?”左巧巧轻蔑道。

  “不,这个节骨眼上,翡翠娘子不能死。”

  可她已经死了,再没可能活过来。

  “你什么意思。”左巧巧问。

  “我很欣赏你。”苏晖一字一字说的很慢,每一个字节都像是从不同处的黑暗里传出来,再拼成一句话,传进左巧巧的耳朵里。

  “今日之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青阁阁主。”

  “翡翠,你知道怎么做对你最好。”

  左巧巧愣了半响,在开口,声音似乎轻松了很多,她似乎十分满意且开心。

  “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老阁主会将楼主令给你了。”她站起来,这个房间似乎是有什么力量,所有人来到这里,说话的声音都会不自觉的变得慢而悠长。

  “没想到平日里的画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竟还有两副面孔。”

  苏晖笑了笑,回:“过奖。”

  “你也知我没什么野心,我想要的很简单,你既愿意给我个人情,我也很乐意受着。”

  “诺,这是她到死都要再看一眼的东西,我没打开,但我觉得你或许会感兴趣。”

  左巧巧说罢丢了一个小木盒子过去,苏晖伸手接住,顺势收到袖中,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厚重的大门又关上了,阳光正好,洒在走廊里,春风拂面,清香扑鼻,正是青阁最静的时辰。

  苏晖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间,与江楼里头的人几乎都熟悉了画师的脸,有的笑着与他打招呼,有的则仍是爱答不理的就与他擦肩而过。

  知樾鸟已经在房间的窗台上等了他许久了,息之也在房里等了他许久,一人一鸟如今一个窝在窗台,一个仰躺在太阳底下,睡的正香。

  房间里还弥漫着花儿的香气,息之听到开门声,手臂动了动,稍稍适应了一下光线,才懒洋洋的坐起来,连打了两个哈欠,深吸一口气,长长的呼了出来。

  “唉,实不相瞒,我息公子也算是广识天下名花,可偏偏就巧巧姑娘的花最香了,知樾啊,你说,是为什么啊?”

  苏晖笑着走到窗边,轻轻取下鸟儿腿上的信伐,展开里面的嫩叶,看完后又将嫩叶好好收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巧巧姑娘对你有情。”他边说又边将手里的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还有一只旧毛笔。

  “唉,我何尝不知道呢,但我觉得我们就这样挺好,至少还能做朋友。”息之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说到就烦,你刚又去找翡翠娘子干嘛了?谈判?谈得怎么样了?”

  苏晖不语,只是抛给他一个神秘的笑。

  “呃……你这笑的意思是,成了?”息之问。

  “成了一半。”苏晖道。

  “好哇,不愧是你啊知樾!”息之高兴地从地上跳了起来,“那我们接下来干嘛?”

  “你好像每天都很闲?”苏晖不答反问。

  “我?我本来就很闲啊,我大哥二哥管着家里头的事儿呢,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找个好媳妇儿。”息之听不出苏晖话音中的一点点讽刺,言语间还有些得意。

  “哎哟,你说有钱有什么用呢?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每天都有各种事儿,啧,充实。不像我,只能闲的那边逛逛这边买买,青楼里的姑娘都眼熟我了,没意思。”他说着还摇头晃脑,皱着眉头十分无奈。

  “是啊,你是闲的只能逛逛青楼了。”苏晖道。

  “啧,我觉得我这样的人生太平淡了,得找点刺激才痛快。”息之道。

  “你想要的什么刺激?”苏晖问。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是让我知道了还能叫刺激吗……”息之笑嘻嘻的话音未落,便听外边有小厮唤了他一声,“公子”。

  “干嘛?”息之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白州城外的矿洞塌了,家主让您尽快赶过去主持大局。”那小厮在外头道。

  “哈?”息之神色怪异的看了眼苏晖,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你说真的?”他问。

  “是,有家主亲笔信。”小厮说着双手将信奉上,息之接过来看了一眼,又丢了回去。

  “白州挨着青州,我大哥二哥过去一趟不比我快得多?不就是赔点钱吗,他们是有多忙啊连这功夫都没有?”息之问。

  “说是……生意上的事有些麻烦,大公子脱不开身,二公子去了冷家。”小厮回。

  “冷家?干嘛啊,不会是去看姑娘的吧?”息之问。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说是冷家家主亲自下的帖,请二公子去坐坐。”小厮毕恭毕敬。

  “哦,那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又有喜事儿了。”息之闻言笑了起来,他穿了鞋,背了刀,向苏晖摆摆手,“诶,听到没?有刺激了,我先走了啊。”

  苏晖仍旧笑着点了点头,目送息之出了门,在房里用过午餐,才慢悠悠的换了身白衣,将短棍挂在腰间,出了门。

  此去冷家不远,若策马不停,一天一夜足矣。

  ——

  阴冷的山洞里弥漫着的腐臭与腥味经久不散,李二娘已经没了声息,热酒坐在一边疗伤,顾长清扶着冷青月,让他坐靠在自己肩头,抵着他的胸口一点点的将内力送进去。

  想起方才情形,顾长清只觉得那或许是自己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了。

  冷州羽这个人太疯狂,他的悲喜恨怒似乎都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他就那样木讷的一跪,像无数次惹了母亲生气的时候一样,满怀期待的望着她,祈求她的原谅。

  她会在屋里院内疯狂的砸掉各种东西,对着他破口大骂。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呢?”

  也会在狂风暴雨之后再将他拥进怀里,浑身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娘控制不住自己。”

  “可冷哥,冷哥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到死都心心念念那个抛弃妻子的负心汉呢,为什么不能看看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呢?

  风吹进空旷的洞里,呜咽不止,是谁的泪水落在地上,一声声又砸在哪里。

  顾长清是不怕死的,只是那种,将死不死,要死又活的感觉实在是太折磨人,还不如给他个痛快来的直接。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若冷州羽发疯冲过来,他就拼尽全力抱着他跳下去一起死。可就在他聚精会神准备应对的时候,有个黑影跳过来,在冷州羽耳边低语了几句,原本即将发作的人神色大变。

  他站起来冷笑一声,向后一跃,一掌拍断了那吊桥,匆匆走了。

  顾长清劫后余生,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被汗浸湿了。

  “外面是,出……出什么事了,他怎么走的这么急?”他问道,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我竟然还能完好无损的活着?”

  “不知道。”热酒回答,但她的声音里没有高兴,也没有意外。

  “或许是因为你是天选之子。”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顾长清一听她这话就像是入了水又活过来的鱼一般,登时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娘的,老子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太刺激这。”

  “诶,我要是能出去,就这死里逃生,我真能吹一辈子!”

  热酒盘腿坐在地上望着顾长清,她想,顾长清这个人啊,不仅生气的时候喜欢说几句脏话,开心的时候也喜欢说几句。

  跟他在一起,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即使是在计划之中,也有一种,峰回路转的快乐与轻松。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突然找到了她过去的十一年人生中所缺失的东西。

  冷清月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顾长清忙用手帮他顺气,但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

  慢慢地咳嗽声变小了,可冷青月却面露痛苦,整个人无力的靠在顾长清身上,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微微颤抖。

  “这……这,老头……哦不是,那个……那个前……前辈这是怎么了这……”顾长清有些慌了,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到底要怎么称呼这位老者,但他也不知道冷青月到底怎么了。

  他求助的看了眼热酒,却见她也只是皱着眉望着自己摇了摇头。

  “你……您,您是饿了吗,您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顾长清没了办法,可又不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冷青月这样痛苦下去。

  病急乱投医,他忙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来之前带的果子,递到冷青月嘴边,“前……前辈,您肚子,肚子疼,可能是因为没吃东西饿的,你吃点果子,说,说不定能,能好点。”

  顾长清的手不太稳,连带着说话都有些结巴。冷青月此时整个人都不太清醒,那果子在他嘴唇边上晃啊晃的,他顺势便咬了一口,咽了下去。

  刚咽下去没多久,冷州羽忽然浑身抽搐,“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可那血又与热酒方才吐出的鲜血不同,黑乎乎的,里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东西在略有些粘稠的黑色血液里蠕动了一会儿,突然一下跳向热酒方才受了伤才止住血的手臂。

  热酒正一直盯着那东西,眼疾手快捉住了那虫子的尾巴,定睛一看,才看清那虫子竟然正在疯狂啃噬着伤口处的血肉,拼了命的想要往里钻。

  热酒一咬牙,将那虫子扯出来,重重摔在地上。那虫子大约是方才吸饱了血,鼓鼓囊囊地,被甩在地上,“啪”地一声炸开,一股恶臭弥漫到空气中。

  “这什么东西啊,好恶心。”顾长清捂着鼻子凑近了些问。

  “不知道。”热酒低下头,嫌恶的看着自己粘上了些黑红色液体的手。她亦从未见过如此邪物,竟然还直往伤口中钻。

  “蛊虫。”说话的人是冷青月,虽然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却吐字清晰,与方才显然是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