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热酒>第二十三章 往事

  与江楼里没有人见过画师的真容,但苏晖就这样走出去,似乎看到他的第一眼,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画师。

  于是阁里头那些“画画的”,一面向他行礼打招呼,一面议论纷纷。

  “喔!原来画师不是瞎子呀!”

  苏晖只是笑着对他们回礼,丝毫不在意那些议论,息之是与江楼的常客了,画阁里头的很多人对他倒不觉得陌生。

  过了连廊,便是青阁。

  青阁做的是夜晚的生意,白日里便比较冷清,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偶有一两个美人路过,也是低头掩面,哈欠连天。

  这些属于夜晚的女人,最看不起的就是白天的男人。

  翡翠娘子的房间在二楼最角落里,息之跟在苏晖身后,走到那扇雕花的大门前,只觉得周围静的出奇,就好像没有一点活物发出声音。他从前没少来青阁找乐子,却完全没有办法把晚上的青阁和如今他看到的联系起来。

  苏晖在大门的右上角敲了四下,门向里开了,两人方进去,门即刻就又关上了。

  翡翠娘子的屋子里头没有窗户,却点了很多蜡烛,那些蜡烛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微风吹得火苗微微跳跃,衬得房间里忽明忽暗。

  息之看不太清屋内的摆设,只是跟着苏晖慢慢的走,苏晖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目光从下往上移,才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榻上,一手执了一柄扇子,一手架着一根烟斗。

  看到她的那一刻,息之只觉得呼吸一滞,血脉喷张。

  那女人周身几乎未着片缕,只披了件薄薄的绿纱,侧卧在美人榻上。纱裙轻轻搭在她曼妙的身材上,勾了出她身体的轮廓,细长地双腿交叠在一起,每动一下,那层纱便也动一下,烛光透过屋内摆放的翡翠照到她身上,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若即若离的幽光。

  而她那张缺了只眼睛的脸,与其他的比起来,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了。

  息之咽了口口水,抬头望了一眼苏晖,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个男人的定力。

  “画师?”翡翠娘子抬头,声音里有些迟疑,突然看到从苏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的息之,连忙“刷”得一下打开扇子,遮住了自己被挖掉的左眼。

  “怎么带个人过来也不说一声,让别人看见我这副样子可怎么好哟。”

  她的声音像蛇,绵长柔软,却透着危险,息之一时间竟忘了接话。

  “哟,好俊的公子呀。”翡翠娘子你似乎是对息之很感兴趣,“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刀名,息之。”息之定了定心神道。

  翡翠娘子的那张脸妆点精致,烛火掩映下,不细看,竟也有几分妖美。可世间万物,越美丽的东西,有时候越危险。

  “呀,原来是孙家的小公子呀。”翡翠娘子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那双腿却没有分开,只是摩擦着换成交叠的姿势。

  这个女人真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妩媚。息之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苏晖,却见他依旧是淡淡的注视着翡翠娘子,却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发一语。

  “小公子,你这双眼睛,可真漂亮呀,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眼睛。”翡翠娘子的眼神几乎有些魔怔了,起身想再凑近一点,却见苏晖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将息之挡在身后。

  “翡翠,你可别吓到我的朋友。”苏晖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翡翠娘子听到他的声音似乎立刻清醒了一点,她冷哼一声,吸了口烟,又重新躺回榻上。

  “你的眼睛果然和你的人一样不讨人喜欢。”她的声音本就尖细,生起气来更是如一根细针,扎进人的耳朵里。

  “你今日过来,是来给我送礼来了?”翡翠娘子问道。

  苏晖浅笑一声,拉着息之寻了两张干净的椅子坐了,才回答:“是,我备了份大礼。”

  “什么大礼呀,神神秘秘地。”翡翠娘子嗤笑道,“难不成外头传地谪仙一样的画师,今日要送我一双眼睛?”

  “你若肯把你旁边那位小公子的眼睛挖了送我,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不在再与你纠缠。”她说着又看向息之,目露凶光。

  息之看着她,只觉得青烟缭绕中,她整个人柔若无骨,像一条准备捕食的蛇。

  “你这屋子还是要装个窗户才好,否则即使外面是白天也暗沉沉地,总让人想做梦。”苏晖道。

  “哼,阴阳怪气。”翡翠娘子道。

  “我送你的东西不是眼睛,却是比眼睛更有意思的东西,说不定你看了,有些事情自能重新考量。”苏晖继续道。

  “哟,看不出来画师这等神仙人物也喜欢做梦呢。”翡翠娘子收了扇子,露出那只空洞的眼睛,小青蛇从眼眶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吐着鲜红的蛇信子,好奇的左顾右盼。

  “呵,我可不爱做梦。”苏晖笑了笑,“不过我这个人倒有一点奇怪的爱好,遇着个什么事什么人,都爱去查一查。”

  “三年前那弄堂里头死了个人,还没了眼睛,可我认识的翡翠很少会在城里头堂而皇之的杀人挖眼,于是我就去查了查这个人的底细。”

  翡翠娘子抬了抬眼,握着扇子的手稍紧了些,“不过是个混子罢了,我想杀便杀喽,又怎么样呢?”

  苏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

  “几年前岷都有个做布匹生意的李家,手艺非凡,虽说不上做得有多大,在当地却也小有名气。可后来得罪了某个高管,被人暗地里使了手段,倾家荡产,李家老爷自尽死了,哪想到那纨绔的大儿子竟将两个妹妹,卖到青楼,自己拿着钱跑了。”

  苏晖不紧不慢的说,他是在讲一个故事,可翡翠娘子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三年前……那个混子李林,就是当年那李家的大儿子?”息之问道。

  苏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头,算是默认。

  “啊?真的假的啊,当年你才几岁啊这种事你都能查出来?”息之难以置信。

  “我自有我的方法。”苏晖笑了笑。

  “但是这事儿和……和她……有什么关系?”息之瞥了一眼翡翠娘子,问道。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女人,他莫名觉得有些心虚。

  “别急。”苏晖将挂在腰后的棍子取下来,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继续往下说。

  “那李家的两位小姐,名字倒没有流传下来,不过岷都里头的老人们都称她们为李大娘和李二娘。

  他们从前也是富户家的女儿,知羞耻,懂礼节。可那青楼训人,息公子,你可知道有些什么法子?”苏晖说着转而问息之。

  “啊?这我怎么会知道,应该无非就是又打又骂吧。”息之摇了摇头道。

  苏晖笑了两声道:“错喽,不能打,打了身体上会留痕迹。”

  “那怎么办?”息之问。

  “下药。”

  二字一出,只见那翡翠娘子刷的一下就收了扇子,面上却还摆出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息之有些疑惑地看向她,苏晖却视若无睹,只是继续说:

  “那药有的只是催情的春/药,有些更烈的,就会用到五石散,这种东西,会让人上瘾。

  听说,那李二娘性子软,经不起折腾就从了,可那李大娘却烈得很,被喂了多少药都宁死不屈,后来竟然真的给她跑了。”

  “然后呢。”息之好像是听故事听上瘾了,紧接着问道。

  “然后,青楼派了人去找,可那些去找她的人最终却都跑了回来,只说是在破庙里头找到那女人的,见到的时候那女人已经死了。

  似乎是毒瘾上来,痛苦难当四处冲撞,搞得自己鲜血淋漓。“

  “说是,她没了左眼,手上握着把刀,背靠着一尊破佛像已经没了声息,周围还爬满了蛇。”

  息之听完,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挪到了翡翠娘子的身上,只见她正神色怪异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只烟斗,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她透过那烟斗看到了什么。

  只是先前她周身散发的妩媚气息都不见了踪影,却有无限的悲伤随着烟斗里冒出来的白烟蔓延到整个房间。

  苏晖也不说话,似乎是在等翡翠娘子先开口。却见她呆了半响,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再开口,依旧是那样绵软纤长的声音:

  “这李大娘死了,还真是……可悲啊……”她说着又吸了口烟,吐出来的时候,那烟竟也像蛇一般,在她指尖绕了一圈,才慢慢悠悠的荡开来。

  “是。”苏晖点点头,“倒是那李二娘,才貌出众,没过两年竟成了岷都回燕堂里头有名的,妓子。”他特地放慢了“妓子”二字,又见榻上之人微微别过头去,似乎是有些嫌恶。

  “不过她的运气,可比她姐姐好太多了,没多久便有贵人为她赎了身,听说那位贵人虽然曾经留连青楼,可遇到她后,便一心一意起来,二人逍遥红尘,好不快乐。”

  “你说,那李大娘何苦性烈如此,自命清高,最后却落得无人问津,惨淡收场。倒是这二娘,听说她长的倾国倾城,性子温和,虽曲一时之身,却终遇真爱啊。”

  息之听了苏晖这话,只觉得话头似乎有些不对,他皱着眉头看苏晖,想示意他话说的有些过了,却见他根本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自己,

  可说者声情并茂,听者却竟然是气极败坏。

  “她不过一个妓子!也配与我相提并论?”翡翠娘子一扭头就站了起来,瞬间就到了苏晖面前。

  息之下意识地抬手握了刀,可看清了那张一下子拉近的脸,他呼吸一滞,浑身都有些僵硬。

  那脸上布满了淡淡地疤,她一说话,那些疤痕便如去了皮的蜈蚣一般,露出里面粉色的皮肉,在干巴巴地皮肤上艰难的动起来。

  她没了左眼,却越发精心装点自己的右眼,烛光照进她眼睛周围贴着的翡翠映到黑色的瞳孔里,仿佛是眼睛里有莹莹幽光。

  那小青蛇就趴在左边那个圆圆的黑洞边沿上,正向着苏晖“嘶嘶”地吐着蛇信。

  可那白衣公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本是坐着的,如今依旧坐的笔挺,只是抬起头,对上这个快要发疯地女人盛满愤怒的眼睛。

  “呵。”苏晖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那笑底下却藏着刀,“妓子?你是说,那位死在荒郊野外无人问津,发了疯,挖了眼,只能与破佛为伴的,李大娘吗?”

  翡翠娘子愣了愣,而后她笑了起来,那是疯子才会发出的笑,那笑声震的屋里头的烛火都开始跃动。

  “她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烂的酸臭味,让我恶心反胃。”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坚贞不屈被人唾骂,委曲求全却步步高升?”

  “为什么?凭什么?”

  她大概是已经疯了,这是她的软肋,是她最恶心,最不愿意被人深挖的过去。

  “所以你杀了那个男人。”苏晖道。

  翡翠娘子闻言浑身都抖了一下,她慢慢的向后退去,一下子跌坐回榻上。她不再看苏晖,只是垂着头一晃一晃。

  “是,是我杀的,只是可惜没能弄死她肚子里那个贱种。”

  她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可那腔调凄凄惨惨,如诅咒声声入耳。

  “她就应该像我一样,痛苦孤独的活在这个世上,变成一个疯子,那样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