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热酒>第八章 狠厉

  深秋十月,落叶将尽,四方少年会于青州,以武会友。

  青州之会,表面上是少年人的武武学盛会,各方年轻侠士切磋较量,好不痛快。实际上也是江湖各大家族势力明里暗里的较量,有争锋,亦少不了吹捧奉承。一说切磋较量,点到即止;又说刀剑无眼,若真伤了人亦不可过于计较。

  这盛会,往好听了说叫各有千秋,往难听了说就是鱼龙混杂。

  那一边台子上四人正打得激烈,白衣少年一个下腰躲过横扫过来的长剑,额前的几簇头发却被锋利的刀锋割断。

  “娘诶!”他脚底一滑仰面躺在了地上,又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还没站稳便见一柄折扇向他飞过来,他双目圆瞪,躲避不及,忽而一人从身后揽住他的腰轻轻一带,那扇子擦着耳鬓回旋而过,又回到一青衣少女手中。

  “别他娘的打脸啊!”那白衣少年嚷嚷道,而方才揽他转身的黑衣道长却没有片刻犹豫,手中长剑顺势转了个方向刺向青衣少女那只握扇的手,那一剑又快又准又狠,青衣少女翻身后跳躲避,一旁的紫衣剑客见状想来帮忙,却寻不到破绽,神色慌乱间刺出一剑破绽百出,黑衣少年头也没回,而那剑却被一柄拂尘架住。

  “嘿小子,你不乖哦。”白衣少年语气轻浮,那紫衣剑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言语调戏了,可他从小长在世家哪有听过这种市井里的污言秽语,瞬间面红耳赤,气急败坏。

  这一慌,一怒,一乱,局势瞬间反转。

  “拖住他。”黑衣少年见白衣少年已然占据先机,丢下三个字便专心对付那青衣少女。

  “好嘞方道长。”白衣少年转过头对那紫衣剑客邪魅一笑,“小子,来和你爷爷玩儿啊!”

  “市井小人!”紫衣剑客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白衣少年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原来世家子弟也会口出秽语的嘛,平素里那君子行径竟都是装的!有趣!有趣!”

  “你!”那紫衣少年汗流浃背,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的剑早已乱了章法,只是胡乱向前刺去,看似主动,实则处处被牵制。

  白衣少年一面后退,一面挥舞手中的拂尘,看似抵挡,实则是在暗中引导那剑的走势。忽然他足间一点,飞身而起,竟轻盈的踩在剑尖上。

  “小家伙,爷爷今天教你一招,诱敌深入。”

  紫衣剑客猛地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擂台边缘。还未等他反应,那白衣少年已借力翻身而起,手中拂尘一扫,紫衣剑客便跌落了擂台。

  “对不住了啊小兄弟。”白衣少年得意的笑笑,转头对那与青衣女子缠斗的黑衣少年大喊:

  “喂!方道长!怜香惜玉啊!”

  黑衣少年闻之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直紧紧抿住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一改方才缠人的势头,脚下一扫,右手趁那女子跳起的瞬间抛剑握住剑身,左手背在身后借力一个转身,那剑便抵在了女子喉头,胜负已分了。

  青衣女子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看清那剑竟一直未曾出鞘。

  “孟姑娘,承让。”黑衣男子收剑行礼。

  “谦虚了,方道长。”青衣女子收了扇子回礼,转身下了擂台。原本拥在台下观战的几名年轻少女立时一口一个“孟姐姐”的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聊起天来。

  那一黑一白也双双下了台子,正是方清墨和顾长清。

  另一边台下,息之与苏晖并肩坐着,目光落在另一边,小姑娘一身红衣,扎了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子,不是热酒又是谁?

  只见她左手使刀,右手握剑,一上一下架住对面一蓝一白两人的攻势,下腰向右一闪,左脚勾住蓝衣人的脚踝,借力一转整个人便像是飞过去一般绕到那二人的后方,那两人反应过来转身再砍,却见她右手将剑转了个个儿,由反握变成正握,直冲其中蓝衣人的眼睛刺过去,那人本能躲避,殊不知这一躲,不仅是露了自己的弱点,更是给队友留了破绽。

  热酒右手忽的一收,左脚点在地上收住了往前冲的身子,左手挽刀从上至下劈向了那白衣人,白衣人只能接连后退,那刀劈了个空,却没有收回,直接点到地面上,热酒就靠着那一点,借力双腿离地,向蓝衣人踢过去,那人躲闪不及,跌下台去。

  “一对二,她竟毫不费力。”息之叹道,“阿晖啊,看不出来,你这朋友这么厉害?”

  苏晖毫不在意的笑笑,说:“我的朋友都很厉害。”

  那丫头使得都是寻常的招式,没什么稀奇,只是胜在对局势精准的判断。苏晖的眼睛里略过一丝赞赏,他又想起那日看她与柳顾君交手,虽不敌,但她下蹲抽刀的那一刻,柳顾君实实在在是意外的被击退了几步。

  那时候他以为只是这姑娘的运气好,如今看来竟是不然。

  “诶,那我呢,我哪儿厉害?”息之用肩膀顶了顶苏晖,问道。

  “钱多。”苏晖眯着眼睛笑笑。

  “哦,我早知道你就是看中我的钱!”息之故意装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嗯,难道看中你的人?”苏晖又把脑袋转回来看息之。

  “那你还是喜欢我的钱吧。”息之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抖了抖,他的目光越过苏晖,落到他身后正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女孩子身上。

  “孟姐姐!”息之冲她招了招手,喊道。

  “嗯,好久不见。”那女子已经走到了近前,苏晖这才转过身看她,那正是方才台上与方顾二人较量的青衣女子。

  “我叫孟千山,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她向着苏晖行礼。

  “在下苏晖。”苏晖回礼道,“孟姑娘出身名门,晖不过市井小民,入不得姑娘的眼。”

  “哈哈。”孟千山爽快的笑笑,“苏公子也是来参加这青州之会的吗,不知可愿意赏脸与我一同参加这青州之会?”

  苏晖愣了愣,没有立刻作答,余光瞥见那边胜负已分。

  “姐姐姐姐,我我我,看看我。”息之在他身后嚷嚷,试图引起孟千山的注意,可孟千山却根本不理他。他二人自幼熟识,如此嬉笑打闹已是习惯。

  “苏公子?”孟千山见他有些出神,出声唤道。

  “啊……”苏晖回过神来,“孟姑娘英姿飒爽,能与姑娘一同是在下的荣幸。”他温柔的笑笑。

  “苏公子过奖,班门弄斧,不足挂齿。”孟千山看着他的笑,有些害羞的抬起手将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既然如此,那你与我同去,刚好会一会那边那位生面孔。”孟千山取下扇子一指,苏晖顺势望去,正是热酒。

  他礼貌的点点头,随着孟千山上了擂台。热酒已在台上站定,转过身来。她手握着短剑,目光扫过孟千山,落在了苏晖身上。苏晖也望着她,四目相对,热酒没有什么表情,一丝怪异的情绪从她的眼睛里一扫而过,而下一秒她又扯出一个笑来,这转变快到苏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在下孟千山,这位是苏晖。”孟千山持扇行李,那把琉璃霜花扇在阳光下莹莹生辉,而她本人,即使只是简单的行礼 ,也显得英姿飒爽。

  热酒忍不住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里那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又看了眼自己右手上那把有些旧了的刀,明眼人都能感觉出来她似乎是有些失落。

  “热酒。”热酒报了自己的名字,她看了眼孟千山,又盯了苏晖一会儿,眨了眨眼睛,问他:“好哥哥,你要和她一起欺负我吗?”

  苏晖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这么问,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愣在原地,孟千山亦是一怔,而后她有些愤怒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如此轻浮!”

  轻浮。

  热酒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这个词,而后莞尔:“市井小民,轻浮惯了,若有冒犯,抱歉抱歉。”

  孟千山觉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接她这话,却见苏晖向后退了一步,对自己说:“既然热酒姑娘是一个人,那不如由在下先与她切磋一场,若是输了,孟小姐再上,如何?”

  “倒也……”

  “不必了。”孟千山话音未落,热酒直接打断了她。

  只见她刀剑在手,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些许轻蔑与傲气,可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等孟千山转过来,看向自己,她才抬起手臂,对这孟千山勾了勾手,道:“你们一起上。”

  “正有此意!”孟千山本就不怎么开心,又被她一激,那琉璃扇“刷”的一下展开,刹那间那阳光竟像是突然怼着她的双眼照过来,热酒那轻狂的表情忽然一收,短剑在胸前一挡,可强光令她短暂不可视物,只能凭那风声判断方位抵挡,双兵相接,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那扇锋已至眼前。

  视力短暂恢复,热酒这才看清,那琉璃制的扇骨上雕着几朵精致的小花,光似乎就是从那几朵花里面射出来的。

  苏晖则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并没有出手。

  孟千山是名门女儿中最出色的一个,关注她的人亦不少,有的是钦慕她的少年郎,亦有一些家族中为子女相看的长辈。很快,这边擂台下聚集的人就越来越多,人们开始对台上的局势品头论足。

  “那果真是琉璃霜花扇吧?”

  “正是正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这么厉害的兵器啊!”

  “孟家姑娘果然英姿飒爽,当为女中豪杰啊。”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热酒却不太好受。

  时间已近正午,秋日当空,那琉璃扇每变换一次攻势都裹挟着强光,一开一合间甚至只有及其短暂的时间能让她看清周遭的事物。而台下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无法准确通过风声判断扇子的位置,只得靠感觉挥剑抵挡,不知不觉,她身上已多了些细小的红痕,那是扇锋造成的伤口,虽然极细,却也极深。

  汗水流进伤口里,泛出密密麻麻的疼,热酒越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

  “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我看她如此狼狈毫无还手之力啊。”

  “切,你可不知道,她方才可还大言不惭的说要一打二呢,果然是头脑简单。”

  “什么?一打二?这野丫头莫不是在做梦呢吧哈哈哈哈。”

  台下嘲讽声越发大了,更有甚者直接吹起了口哨。热酒抽出空来撇了一眼苏晖,却见他依旧站在一边不动半步,那短棍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里,一颠一颠。

  热酒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头暗骂了一声。

  “只要你认输,我就会立刻收手,否则死伤不论!”孟千山说道,她如今只希望这小姑娘能赶紧认输,她也不愿在这样的切磋里闹出太大的不愉快。

  热酒喘着粗气,却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火辣辣的痛感让她浑身上下都更加兴奋,头脑却异常清醒。她就像是一匹陷入绝境的狼,耐心的与对手周旋,冷静的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这实力差距也太大了吧?”顾长清在台下说道,“这红衣服的小姑娘看起来好小啊,她根本还不会用剑吧,这他娘打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扇子。”方清墨嫌弃的瞥了一眼顾长清,说道。

  “不就一把破扇子吗还能抵得过剑?”顾长清问。

  “琉璃霜花扇,九州神兵谱排名第八的兵器。那扇柄上的几朵霜花看似可爱,实则暗藏玄机,能聚集折射阳光从而致盲。”方清墨道,“方才我与她交手时就发现了那扇子的玄机,但我身形比她高大,那时的阳光比不得现在这么强烈,巧妙利用身法可以挡去大部分。”

  可台上这位红衣服的小姑娘,显然不行。

  “靠!”顾长清跳了跳脚,“那还打个屁,赶紧叫停啊!没看见都受伤了吗!”

  “规矩,除非台上人认输,否则死伤不论。”方清墨依旧面无表情。

  “这他娘还不认输?”顾长清又嚷嚷起来。

  不知是不是觉得有些烦了的缘故,方清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产生了一丝变化。

  “不,不一定输。”他喃喃道。

  却见那红衣小姑娘似乎是寻到了一个机会,飞身而起,那角度恰恰好遮住了阳光,她本就身形小巧,又身着宽袖长裙,如一只火红的蝴蝶一般翻飞而起,台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孟千山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眼前除了一片夺目的红色外再无其他。可她也只能看到那一片红色,热酒仿佛是消失在了那这云蔽日的颜色里,而那剑鸣声却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一道都好似要将她深埋,令她眩晕不已,跌倒在地。

  “酒酒!”

  不只是谁厉声大喊。

  孟千山猛地回过神来,那短刀的刀背就在自己喉头一寸处,被一根短棍死死抵住。

  台下一片唏嘘,方清墨低声说了句“精彩”。

  顾长清有些不明所以的震惊,他用手肘拱了拱方清墨,问他:“这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那用扇子的就输了?”

  “阳光。”方清墨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上那抹红色,“难怪……”

  “什么?什么难怪,难怪什么?”顾长清一头雾水,“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说一半?”

  方清墨撇了顾长清一眼,道:“琉璃霜花扇利用阳光致盲打出优势,但若两人一起上,另一人势必会挡到阳光,孟小姐本身的实力与这小姑娘差了不少,若非那扇子,恐怕是接不下她三招的。”

  “啊。”顾长清一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她之前让他们两个人一起上,打的是这个主意!”

  “哈哈,即使是没有遮挡,孟家那丫头也不是她的对手啊。”大概是因为注意到了这边他们二人交谈的动静,一个老人乐呵呵的走过来,称赞道。

  那人一身红白道袍,白须白发,执了一柄拂尘,稍有些驼背,却也不妨碍其仙风道骨。

  “师父。”方清墨恭敬行礼,顾长清见他如此,便也跟着弯了腰。

  “嗯。”那老道人慈爱的看着爱徒,点了点头,才又将目光挪到热酒身上,抚了抚白须,慢悠悠道:“今日看这丫头,总感觉又像是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啊。”

  方清墨有些疑惑的看着老道人,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却见那老道人微微一笑,说:“当年也有一个小丫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指着三个人的鼻子就说要他们一起上。”

  “当时我们都觉得她疯了,却没想到,还真被她做到了。”老道人看的有些出神,“唉,当年柳姑娘也是如此,耐心周旋许久,最后取胜。如今她虽不如柳顾君当年的风姿,可那神态却是有几分相似。”

  “可惜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台上。

  苏晖一手揽着孟千山,一手反握着棍子,可他却没有看热酒,而是盯着那抵着棍子的刀背,看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

  热酒也正盯着他看,对上那双眼睛,苏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心跳漏了半拍。

  那一招他用了七分力道,若非他后来转攻为守,打到身上可能会断了手臂。

  热酒撇了一眼那刀棍相接之处,嗤笑一声,收了刀,道:“琉璃霜花扇,不过如此。”

  孟千山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脱力,脚下不稳,苏晖正在她身边,便扶了她一把。

  “能自己站起来吗?”他关心道。

  孟千山抬头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台上二人郎才女貌,低语互动,台下一众年轻女子纷纷心碎唏嘘,方才那凝重的气氛竟瞬间散了去。

  热酒提着刀看了他们一会儿,觉得无趣,转身走了。

  刚下台子,却被孟千山叫住。

  “热酒姑娘!”

  热酒回头看她,正见苏晖捡了那扇子递给孟千山。

  “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孟千山这么问,而这也恰好是在场大多数人都好奇的事情,热酒忽然就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

  她沉默片刻,而后露出来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道:“我师父不愿显名于江湖,无可奉告了。”

  言罢,她足下一点,飞身离开,在没有回头。

  杂乱的人流里,有两个人目光躲闪,匆匆往冷家的居住的客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