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热酒>第七章 死局

  翡翠娘子只有一只眼睛。

  翡翠娘子年轻的时候是有两只眼睛的,那个时候她还有名字,但是早就已经没有人记得了,记得的人也都死了。

  翡翠娘子爱蛇,爱养蛇。她有一条青色的小蛇,起了个名字,叫翡翠,后来她挖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用自己的眼眶子养它。

  小青蛇喜欢啃眼窝子里的腐肉,把翡翠娘子的眼眶子啃的圆圆的,日子久了就成了一个黑洞。

  翡翠娘子喜欢眼睛,自己的眼睛没了,就格外喜欢收集别人的眼睛。她想尽办法装饰那只完好的左眼,又用翡翠点了一颗泪痣,于是江湖上的人就都喊她翡翠娘子。

  “竟有人能如此狠心挖了自己的眼睛?”息之吃了一惊,“可即便如此,你又怎么能确定这一定是翡翠娘子的手笔?”

  顾长清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方清墨冷漠的吐出两个字:

  “猜的。”

  与顾长清不同,方清墨着一身黑衣,浑身上下从发冠到束腰再到靴子都穿戴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随身的佩剑如今就横放在桌边,整个人坐的笔直,几乎一动不动。

  那剑却有些眼熟,苏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呃……哈哈。”顾长清笑得有些尴尬,“对,对对,其实我也是猜的。”

  “不过我是有依据的!”他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来不由自主的就要往前倾,却又被方清墨扯回座位上。他不满的白了一眼方清墨,却被他摁的站不起身,只得放弃起身,只是趴在的桌面上,试图凑近息之。

  “我之前去了琼州城外的乱葬岗,发现很多尸体眼睛都没了。我估计啊,都是被她挖掉去喂他的宝贝蛇了,不然普通人要那么多眼睛干嘛。”顾长清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一边的方清墨却皱着眉撇开了脑袋。

  “你竟然去了那种地方!”息之难以置信。

  “害。”顾长清摆摆手,毫不在意,“这算个鸟,外头的坟爷都他妈的挖过好几个呢。”他眨眨眼睛。

  “好好说话。”方清墨白了他一眼。

  “啊?哦哦哦,下次一定,下次一定。”顾长清立刻笑嘻嘻的发誓,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递过去,“诺,剥了个橘子,一人一半啊方道长。”

  方清墨冷哼了一声,接过橘子,有些别扭的别过身子。

  “欸,苏公子,我也剥个橘子,咱们一人一半啊?”息之轻轻撞了撞苏晖,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苏晖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被息之这一撞,才转头看过去。

  “不用了。”他笑了笑,同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橘子,“我已经剥好了,多谢息公子好意。”

  息之神色怪异的盯了那个橘子许久,讪讪的低头默默剥桔子去了。

  一顿酒吃的很愉快,临走的时候顾长清向店家打包了八块糕饼,听说这店里有刚酿好的桂花酒,又连忙让店家给他随身带的酒葫芦里装了满满一瓶。可他显然低估了“天下第一酒阁”酿出的美酒的价格,摸便全身的银两都不够付,却又别扭的不想把酒倒回去。

  推推让让,没想到息公子大手一挥,说了句“记我账上。”惊得他直呼“大哥”,想来息公子也没想到他这说习惯了的一句话,竟让他多了一个忠实的异姓弟弟。

  “二位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四人相继走出酒阁,走在最前面的息之转过头来问道。

  “我们打算……”

  “莫管闲事。”方清墨提着剑从后面走上来,冷着脸打断了顾长清。

  “哥去哪儿我去哪儿!”顾长清立刻改了口嚷嚷道。

  “……”方清墨一脸嫌弃。

  “已经入秋了,青州之会要开始了,我要回家帮忙。”息之道。

  “青州之会?”顾长清眼睛亮了亮,“太好了!我们与你同去!我每次都去!”

  “哦?”息之道,“可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这个……”顾长清嘿嘿一笑,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只会些花拳绣腿,根本上不得台面。”方清墨道。

  “嗯……是,是的……”顾长清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似乎还有一丝失落。

  “没事,总有个过程,加油。”息之笑了笑,这个少年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又声声叫自己“大哥”,突然觉得有这么个弟弟也挺好,怪可爱的。

  他不禁抬起手揉了揉顾长清的脑袋。却立刻感觉有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看了看苏晖,又看了看方清墨,想想似乎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走了。”方清墨说完便转身离开。

  顾长清连忙向息之二人摆了摆手,“苏兄,息大哥,我们先走啦,青州见啊青州见!”

  息之也挥了挥手,待那一黑一白走远了,才转过身问苏晖:“你接下来去哪儿?”

  苏晖道:“我与你同去青州。”

  ──

  叶落秋凉,转眼又至十五。

  江边的树下站了个红衣小姑娘,低头望着手里头的那片红色的枫叶发呆。半月有余,与江楼的金疮药世间独有,肩膀上的伤好了大半。

  一个胖子横着小调走了过来,他袒胸露乳,一手捧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托着一个棋盘,棋盘上放了个酒坛子和两盒棋子,酒坛子上面又放了把短剑。他将那棋盘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又一屁股坐下,喘了两口粗气,才向热酒招了招手道:

  “徒儿啊快来,你师兄给你把剑修好了。”他边说边捧着酒坛子喝了口酒,满意的砸了咂嘴,又举起剑端详了一下,面露嫌弃。

  “这剑倒是一把好剑,但你那师兄的品味还真是……啧啧啧”他说着将剑丢给热酒,“女孩子怎么能用黑色的剑呢?先将就用吧,晚点为师再去给你寻一把粉色的来。”

  “多谢师父。”热酒早就习惯了栖桐子的唠叨,没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放在心上。她稳稳接住那胖子丢过来的剑,细细端详了一下,又拔剑出鞘,随意比划了两下,高兴道:“果然比之前更好了,师兄铸剑的技术越发精进了。”

  “那他可不是铸剑,他那是为了打簪子吸引小姑娘呢。”栖桐子嘲讽道,一面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张棋谱,细细在那棋盘上摆了,“来来来,乖徒儿,来陪为师把这残局接了,为师想半天了,怎么都解不开啊这……这这……”

  热酒将那剑收回腰间,走了过去,在栖桐子的对面坐下。

  她其实并不很会下棋,若是连栖桐子都解不开,那对她来说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可她还是坐下了,因为她有些话想与栖桐子说。

  “师父,前段日子,我遇到了孙息。”热酒开口道。

  栖桐子没看她,依旧盯着那棋盘,半响才叹出一口气来,说:“酒啊……以为师的想法,这仇咱不报也罢。”

  “为师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每日里划水摸鱼,这日子不美上了天?”

  这话栖桐子早已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而她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但左右之间,她选择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平静安逸,去报那杀父之仇。

  “请师祖指点。”

  栖桐子知道她已经做了决定,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又喝了口酒,才慢悠悠的说:

  “当年的一切被一场山火少了个干净,半点证据都没有留下。三具焦尸让所有人相信冷州云一家已死。时隔九年,恐怕即使你对外说自己的冷州云之女,外人也只会当你疯癫而已。”

  “而冷州羽当年作为冷家家主,倾尽全力扑灭大火,又着素衣三年以祭亡弟一家,你要如何让世人相信,他曾做下弑兄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好一出兄弟情深的大戏。”热酒咬牙冷叹一声。

  栖桐子望着棋盘,将手中的旗子随意一丢,有些颓废的往后一靠,道:“酒啊……此为死局啊!”

  热酒站起来,捡起那颗棋子,双眉紧皱着盯着那盘棋,那眼神就好像是要将那棋盘盯出一朵花儿来,可她盯了半响,还是没有落子。

  栖桐子知她定是不甘,可这棋,却也的的确确是盘不活了。

  “看来这棋是下不了喽……”栖桐子说着,便想伸手去收那棋子,指尖方要触碰到那棋子,却听热酒说了声“不对。”

  栖桐子的手僵在半空,抬头看她。

  “师父,不对。”热酒又重复了一遍,也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的与栖桐子对视。

  “师父,这棋盘不活是真,但我不是在下棋,所以这对我来说并非死局。”热酒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里面好像闪着些细碎的微光。

  栖桐子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只是收了手,等着她的下文。

  热酒笑了笑,向后退了两步,隔着些距离将那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她的力道不大不小,可棋盘上原本的几颗子却因为撞击挪了位置。

  这整盘棋,竟是因为一颗黑子的突然闯入,而局势大变。

  栖桐子定定的看了那局棋一会儿,又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热酒,又低下头去看那棋局,再抬头看热酒。

  “这……”他一手指着那棋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竟然活了?”他歪着脑袋问热酒。

  热酒坚定的点点头,栖桐子看着她眼睛里的那一点得意,撇了撇嘴说:“你这不是赖皮吗,棋能这么下?”

  热酒道:“棋不能这么下,但事情可以这么做。”

  “师父,我就是这了颗黑子。”她指了指方才自己丢到棋盘上的那颗棋子。

  “柳顾君的那件事,我恐怕也是出自他手,他或许已经有所怀疑。”

  “如今我确实没有什么证据,但他只要有所行动,总会露出破绽,到时候,如今的死局或许就有一线生机。”

  栖桐子听她说了一会儿,抬起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道:“我早已不管江湖世事。”

  “你呢,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师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就行。”

  “至于……具体要做什么,就不要跟为师说了。”

  栖桐子边说边将那些棋子收进盒子里,“老喽,不中用喽。”

  热酒皱着眉头看着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走过去帮他拿了酒坛子道:“你就不能少喝点酒?”

  “诶。”栖桐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一般,一脸惊恐的从她手里抢过酒坛子,“不行不行,我不喝酒会死。”

  “你你你,你把那棋盘收了给我带回去。”他说着,抱着酒坛子,哼着小曲便头也不回的往回走。

  热酒看着他脚步轻松,身上的肉一癫一癫,唇边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来。

  她将那棋盘收好,端起来,自言自语道了声:“多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