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公主惑心>第28章

  寝殿内,顾弦思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你就这么跑来,不怕被苏淮发现吗?”

  苏傅楚将手中的灯笼放在高几上,转身走到殿内的炭盆处,从一直热在上面的铜壶里倒出半杯热水来,拿在手中轻轻的晃动着,热气蒸腾而上,扑在他的脸上,叫他泛酸的心稍稍得了些缓和。

  明明人是他叫来的,可进门时看到他们亲密的举动,还是叫他差点忍不住将那胆大包天之徒一掌劈死!

  他承认,以他的身份,没有资格吃醋,可谁叫这些年来,公主那般信任宠爱,宠的他无法无天,心中横生贪念呢?

  若公主是他一个人的,该多好。

  她把他惯坏了,就得继续惯着。

  “公主喝点水吧。”

  苏傅楚端着温热的水走到榻边,递到顾弦思的手中,语气没了刚刚的冰冷,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喝完了水,请您给我讲讲,刚刚您跟月星在说些什么,竟是需要在榻上用那般的姿势说。”

  再可怜的语气也掩盖不住苏傅楚话语中的那股子冲天的酸意,顾弦思捧着水杯,只觉得自己手里的不是一杯白水,而是一杯老醋。

  顾弦思哑然: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心里却感觉做错了事?

  “咳咳,我问你话呢,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顾弦思故意当做没听到苏傅楚的话,“苏淮多疑,你身在险地还是谨慎些为好,若有事,叫绿水来送消息便是了,不要自己冒险。”

  苏傅楚并不答话,只是用一种极其委屈的眼神盯着顾弦思看,看得顾弦思心里发虚眼神闪避的时候,他突然欺身上塌,猛的一扑,将顾弦思紧紧压在了身下。

  “你想压死我吗?”

  顾弦思被他压的直翻白眼,“快起来,重死了。”

  “果然是我年纪大了,惹公主嫌弃了,”

  苏傅楚嘴里这样说着,双手却是将顾弦思抱的更紧,“不知我饿上几天,能不能重新变回娇软纤细的少年。”

  顾弦思被逗得笑了出来:“你便是将自己饿成枯骨,也跟娇软少年挨不上边了。别闹,快起来好好说话,你又不能久待。”

  苏傅楚抱着顾弦思用力翻身,让两个人换了个位置,顾弦思有些嫌弃的摸了摸苏傅楚的外衫,将手伸向了他的腰带。

  苏傅楚自然不会阻止,甚至配合的抬起腰肢方便她的动作,口中道:“白日里我离开公主府后就回了铺子,本以为苏淮会追来,却不想他倒是稳得住,一直未曾出现。铺子里的被褥湿冷难以安眠,不知公主今夜可愿收留我一夜?”

  听到这话,顾弦思连忙将手中刚刚解下的腰带丢开,跪坐起来推着苏傅楚下床:“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呢,你要睡就去梳洗一下好好睡。苏淮今日没出现,想必明日定会去找你,你且得打起精神应对才好,我瞧着苏淮此人阴鸷狠辣,不可轻忽。”

  苏傅楚顺从的起身,自己脱了外衫洗了脸,拉着顾弦思一起进了被窝,两个人靠在一起,又低声说了会儿话。

  熟悉的气息比幽梦香更加好用,困意逐渐上涌,顾弦思终于沉沉睡去,而苏傅楚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的将顾弦思放在枕头上,又将沾染了自己气息的软枕塞进她怀中,看着她蹭着软枕酣然入梦的模样,他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起身下榻,披上外衫,捡起腰带走出门去。

  他今夜前来,是因为心里着实放不下顾弦思,也是冒着被苏淮发现的风险的,他说要睡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哄顾弦思安睡罢了。

  铺子附近苏淮的人手一直没撤,他得赶紧赶回去,以苏淮的性格,说不准就会半夜上门,若是发现他不在,恐生事端。

  然而苏傅楚没想到的是,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苏淮都没有出现。

  就在他想要叫绿水去平原侯府看看情况的时候,苏若南却突然来了铺子里。

  “哥哥,爹爹病了。”

  苏若南双目红肿,一看便是一夜未眠,她的神情很是迷茫,看向苏傅楚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哥哥,你随我回家去好不好?爹爹病了,苏朗走了,你也不在,我,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苏淮的突然病倒,确实出乎苏傅楚的意料之外,他甚至在想,苏淮是不是故意装病骗他回府的。

  “他为何会突然病倒?”

  苏傅楚警惕的问道,“昨日我见到他处置苏朗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呢。”

  苏若南愣了一下:“什么处置苏朗?昨天苏朗回来了?”

  苏傅楚见她不似作假,竟是真的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心中暗叹。

  也不知道是苏淮对平原侯府的掌控能力太强,还是苏若南被养废了,昨天那么大的事儿,竟能瞒得住她,可见她在府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人手,生性多疑心思缜密苏淮竟然养出这么“天真”的一个女儿,着实让人无法理解。

  苏傅楚自然不会替苏淮隐瞒,当即将暗椟之事和盘托出,他本以为苏若南会因为苏朗的惨状心生同情,却不想苏若南听过之后,竟是一脸的怒意。

  “我就说怎么好端端的爹爹会病倒了,原来是被苏朗气的!爹爹就是心慈,若叫我说,便是杀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也不为过!”

  苏傅楚此时深刻的理解了苏朗为何宁死也要离开平原侯府了。

  苏若南虽然没有学到苏淮的手段,但狠辣的性子倒是一般无二。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这父女两个心里却从未将苏朗当成亲人,甚至连半分怜悯都没有,当真让人心寒至极。

  苏傅楚不觉得自己跟苏若南还有什么好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苏若南如此,倒也省事,将来处理起来,也不必有太多顾忌。

  苏傅楚终究还是跟着苏若南回府去了,不管苏淮是真病还是装病,此刻对他而言都是一个契机,他需要更进一步的接触到平原侯府和靖安军的内政,才能有机会找到插手的办法。

  苏若南带着苏傅楚回到平原侯府的时候,苏淮已经醒了过来,强撑着靠在床头处理靖安军的事务。

  他为了苏朗之事匆匆赶回来,终究是算不得从容,还有许多细枝末节的事务需要处理,却也都是耽误不得的。

  “还有精神看信笺,也没有病的多重嘛。”

  苏傅楚推开伸手想要阻拦他的护卫,径直走进了苏淮的房中,打量了苏淮几眼,然后转向守在一旁的大夫。

  “大夫,请问他如今是不是没有大碍了?”

  这大夫不是外面医馆请来的,而是一直就养在平原侯府内,专门负责替苏淮调养身体的,对于苏淮如今的状况心知肚明,却又不敢明说,只道:“侯爷这段时间在外奔波辛苦,操心太过,才会如此,该当好生修养些时日。”

  苏淮放下手中的信笺,对着那大夫摆手道:“不必瞒着他。如今我精力有限,府中事务得他多操心,该叫他知道清楚的。”

  “是。”大夫微微一礼,转身对着苏傅楚正色道,“侯爷是寒症发作了。这寒症在侯爷体内盘踞多年,已是积重难返,如今天气转冷,切不可再受凉,须得安心静养,熬过了冬天便无碍了。”

  苏傅楚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问道:“过了冬天,便有办法医治了?”

  大夫摇了摇头:“老朽无能,解不了侯爷的寒症。如今侯爷体弱,也不敢用虎狼之药,只能尽量维持现状,等天气转暖,寒症退去,再想办法借住天时削减一二,使得来年冬天不再发作的这般厉害。”

  苏傅楚还想再说话,却被苏淮打断了,苏淮笑道:“好了,你就别为难大夫了,为父的身体自己清楚,还撑得住。”

  “你就是嘴硬罢了,”苏傅楚嘀咕了一句,坐在了床沿上,伸手指了指床头那些尚未开封的信件,“大夫不是说叫你安心静养吗?你就这么个静养法?”

  苏淮叹气道:“你刚回府,不知如今时局。西岐王军调动异常,大有犯我边境的意思,为父执掌靖安军,负责抵御西岐,如今有哪里有时间静养?别说静养了,若是西岐当真进犯,为父还得亲赴边关,统领靖安军呢。”

  苏傅楚眉头皱的更紧:“怎么这偌大的朝廷,没了你就没人能领兵打仗了?”

  “傻孩子,你也是个做生意的,若是叫你将你的铺子交给陌生人来管,你能放心的下吗?”

  苏淮神色温和慈祥,苏傅楚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内,也正是他想要的。

  这孩子心善又重情,即便是见到暗椟之刑,当街闹了一场,听说他病了,也还是赶紧回来了,这样的孩子最容易掌控,有他在,苏朗离不离开,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为父知道,苏朗之事,你怪我狠心,但是你想想,为父养育他多年,精心教导,又将你妹妹许给他,对他有多大的期望,如今便有多失望。”

  苏淮捂着嘴弯腰咳嗽了几声,苏傅楚伸手帮他拍着后背,认真听他说着。

  “咳咳,昨日为父也是一时气愤难平,才会下了重手,可他毕竟是我的义子,我又怎么会不心疼呢?你们一出门,我便后悔了。”

  苏淮将苏傅楚的手抓在自己手中握着,“听护卫说他伤的颇重,为父当真是心如刀绞,一时心神激荡,竟是晕了过去,不然昨日为父定然会亲自去将你带回来,不会叫你明明有家,还要住在铺子里的。”

  苏淮面色哀戚,状似情真意切,若不是苏傅楚对此事的前因后果都十分了解,说不定当真的会信了。

  苏傅楚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反握住苏淮冰冷的手,顺着他演下去:“你即便再生气,也不应该用这般酷刑,我原以为那暗椟中只是钉尖伤不到人,方才出主意说将他送去公主府的,若是他当真有什么万一,我,我又如何心安?”

  “是为父考虑不周,只是这暗椟为父也未曾用过,实在不知有这么厉害。为父已叫人带着上好的伤药和补品去公主府探听他的情况了,此事与你无关,切不可因此自责。”

  安抚苏傅楚要比苏淮预想中的更加顺利,苏淮心中得意,面上却更加慈爱,见苏傅楚听了他的话后表情释然了许多,再接再厉道:“你以后切不可学他,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非得闹到这般田地呢?为父如今年纪大了,只盼着你们兄妹二人能平安顺遂,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商量。”

  苏淮当真是将他当成傻子糊弄了。

  苏傅楚低着头,好似在思索苏淮的话,实则是在掩藏自己目光中的嘲讽。

  在苏淮的心里,他大概跟苏若南差不多,几句好话就能哄住,根本不会自己去详查,不过这也好,苏淮越看不起他,对他越有利。

  苏傅楚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歪头看向苏淮,在苏淮鼓励的目光中开口道:“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让你看这些破信,听大夫的话,赶紧休息!”

  苏淮哑然失笑,伸手将那堆信件推给苏傅楚,自己则是倒回枕头上,微微闭目道:“那你便念给为父听吧,如此为父也能少费些心神。”

  苏傅楚没有立刻应下,苏淮也不着急,他就这么闭目养神,静静的等着他想得到的结果。

  果然,过了片刻,屋里响起了拆信的声音,随即一道清朗的嗓音将信中的内容缓缓读来,苏淮满意含笑,因为他知道,从今日之后,这个儿子跑不掉了。

  所以说,还是亲生的儿子好,随便哄哄便会听话,不像那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恨当初那个贱女人给他下药绝了他的子嗣,否则如今他早已是子孙满堂,又何苦替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

  父子两个一个认真读信,一个闭目倾听,谁都没有注意到,将苏傅楚带回来的苏若南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苏若南神情怔忪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这个家已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爹爹何时对一个人这般温和慈爱过?

  从小到大,她很少能得到爹爹的一个笑脸,爹爹更是什么都不许她过问,可如今,苏傅楚才回府几日,便叫爹爹这般疼爱,这般信任了。

  以前她以为爹爹只是生性如此,毕竟爹爹对她一向大方,只要她想要的,再好的也能得到,可如今与苏傅楚对比,方才觉得,爹爹对她,终究是差了那几分信任的。

  苏若南委屈的哭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异常的苦涩。

  她想疯狂的哭喊,问问爹爹难道儿子就当真比女儿重要吗?可最终她却转身跑走了,因为她不敢去面对那个答案。

  苏若南跑走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父子两个,苏傅楚想要起身查看,却被苏淮拦住了。

  “是若南,”苏淮的语气亲昵,“昨夜她守了一夜,累坏了,叫她好生去休息吧,你是兄长,自然要多受累些。”

  苏傅楚点了点头,继续念着手中的信笺,苏淮状似认真听着,心中却是一声冷笑。

  那个恶毒的女人不可能会想到,即便是她临死前下毒手毁了他的子嗣缘分,他如今依旧有了一个好儿子。

  她以为他只有一个女儿,便会全心全意的宠爱她,将一切好的都给她,可却不知,他这么恨她,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喜爱她生的女儿?

  若南,若男,她倒是心气很大,只可惜她那女儿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他给过苏若南很多次机会,她却只知道与人攀比相争,自己蠢笨不说,竟连一个苏朗都拴不住,真是叫他失望之极!

  如今有了苏傅楚,苏若南如何,苏淮已然不在意了,等西岐的事情了了,找个于平原侯府有助力的人家,将她嫁出去便是了。

  ……

  琼辰长公主府里,顾弦思刚刚叫人将平原侯府送来的东西都丢出去,便听到西院的侍卫来报,说苏朗醒了。

  她查问了一下苏朗的情况,知道他目前没什么大碍之后,也没有去西院耽误月明和苏朗互诉衷肠,反而是带着风飒和花蔓换了便装出府去了。

  京城繁华,大安贵族又喜欢玩乐,京城里自然少不了酒楼赌场、歌舞伎馆。

  今日顾弦思出府,正是要去一家近日里在京中备受推崇的风月之地——竹贤馆。

  竹贤馆的老板是个极有头脑的商人,在京城里一众奢华绮丽风格的青楼楚馆中,这座仿照书院而建的竹贤馆分外的惹人注目,引得一众文人墨客竞相推崇,短短数月时间,便在京城中站稳了脚跟。

  顾弦思倒是听说过这地方,却没有来过,只知道竹贤馆之内除了美貌的歌舞伎之外,还有一些通文墨诗书的年轻公子。

  这些年轻公子大多是罪奴出身,被精心教导的一身书卷气,并没有寻常小倌的媚态,其中更有甚者竟是传出了才子之名。

  竹贤馆的老板瞧着这些公子们奇货可居,更不肯轻易叫他们堕了身价,出来接客也只是用以文会友的名义,将这些公子的身价炒的甚高,据说如今已有人许以千金,只求一夜春情。

  竹贤馆接待客人不忌男女,除了三层高的主楼之外,还有十数个小院落,为了那些不方便露面的贵客准备,便是谁家的小姐想要来见识见识,也不必担心会被人瞧了去,损伤了名声。

  顾弦思自然是不在意名声的,不过她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瞧新鲜,而是来抓人的——

  暗探来报,顾澜胆大包天的将顾承逸给偷出了宫门,两个人竟是往竹贤馆来了。

  若是顾澜自己想玩,顾弦思自不会管她,便是陪她一起来也使得,可顾承逸身子却是经不起折腾的。

  倒不是怀疑这姐弟两个会当真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而是担心竹贤馆人多,会冲撞到他们。

  像是竹贤馆这般的迎来送往之地的人,最会看眉眼高低,往往客人刚进门,门口迎客的老鸨便能看出其是否是贵客,招待的方式也各有不同。

  顾弦思一行三个姑娘虽然都穿的便服,但衣料精美款式新颖,进门之后也是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扭捏之态,像这种一看便出身不凡又没有那么多忌讳的女客,要么是宗室贵女,要么是商家顶门立户的独生女,无论哪种,若是伺候好了,将来都是常来常往的大主顾。

  “三位贵客来的可巧,今日空着的小院儿还有好几处景致极好的,不知三位贵客是喜欢墨竹还是牡丹?”

  老鸨面上带笑,却并不谄媚,言语中的意思便是问顾弦思三人是喜欢公子还是姑娘。

  花蔓曾在风月之地栖身,很懂得其中的规矩,上前一步将那老鸨拉到一边,未开口之前便先将一锭金子塞了过去,低声道:“我家二小姐带着小少爷先来了一步,您给引个路就行。”

  那老鸨是个懂眼色的,她握紧的金子,不动声色的收到袖子里,高声道:“原来是订潇潇居的贵客,快里面请,泽公子恭候多时了。”

  这竹贤馆虽说是男女客都接待,但却很少遇到男女客一起来的,更何况顾澜和顾承逸相貌出众本就惹眼,花蔓一提老鸨便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竹贤馆开门迎客,向来不去询问客人来意,别说眼前这三位女客看起来神态温和,即便是来捉奸砸场子的,他们也不会在主楼里拦着,会先送到小院中再想办法解决,不能影响了主楼的生意。

  老鸨在前面引路,一行人穿过庭院,朝着里面走去。

  “三位贵客,潇潇居是泽公子的住处,泽公子书画双绝,箫音更是冠绝京城。他一向是不怎么见客的,今日贵府的两位小客人送来了一副前朝的草书,泽公子甚是喜爱,故而破例相见。”

  老鸨看似在介绍着馆里的公子,实则是在告诉顾弦思几人,那位泽公子与她们要找的客人并不熟识,让她们莫要牵连的意思。

  “贵馆里的公子倒是有些意思,”花蔓随口接话,“您放心,我们只是来坐坐,见识一下而已。”

  潇潇居位于竹贤馆的最深处,幽静却精致,秋风拂动之间,落叶沙沙作响,清冷幽咽的箫声随风而来,叫人闻之心生悲凉。

  “玩乐之所怎么吹奏如此悲戚之乐?”

  顾弦思微微皱眉,神色有些不愉,小逸体弱,不适合听这般乐声,恐伤了心神,顾澜也太不小心了。

  老鸨赔笑道:“不过是取乐罢了。”

  一进潇潇居的院门,就看到院子里站着常跟在顾澜身边的两个女侍卫,顾弦思便知道没找错地方。

  那两个女侍卫本想开口训斥,却在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缩了回去,对着顾弦思拱手行礼,顾弦思也不理会她们,径自推开了屋门,走了进去。

  屋内倒是一副很正经的听曲场面。

  顾澜和顾承逸并排坐在下面的位置上,姐弟两个都是用手支着脑袋侧耳倾听的模样,倒是乖巧。

  见到顾弦思进来的一刹那,顾澜脸色一变,就想躲藏,却发现屋内空旷,只有一个门,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看来看去最终竟是躲在了顾承逸的身后。

  顾承逸却是有些惊喜的跳了起来,不管身后想要拉住他的顾澜,直接对着顾弦思扑了过去,顾弦思一把接住他,揽在手边,嗔道:“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跟着你二姐胡闹,仔细我收拾你。”

  顾承逸脸上挂着小奶狗一般讨好的笑容,撒娇道:“长姐别生气,我跟二姐只是来瞧瞧热闹,正说一会儿要去你府里玩呢。”

  顾弦思才不相信这两个偷跑出来的小东西会去她府上自投罗网,她瞪了顾承逸一眼,转头看像顾承逸口中的“热闹”。

  在顾弦思闯进来的时候,屋内的箫声便已经停了下来,那吹箫的泽公子此时也站了起来,含笑看着顾弦思姐弟两个,正好与顾弦思的眼神对上了。

  即便是见惯了美人的顾弦思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泽公子当真绝色。

  天底下最好的画师,也无法凭空画出这样一位美人来,他仿佛是上天眷顾的宠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瑕疵。

  眉如远山,眼似秋水,鼻峰挺拔,唇若丹朱。

  最难得的是这么精致的五官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女气,只是带着如水的温柔和清雅的书卷气。

  这样的男子,沦落于青楼楚馆之中,让人不得不叹一声可惜。

  泽公子单手握着玉箫,对着顾弦思弯腰一礼,声音温润如春泉:“贵客临门,是阿泽的福气,小姐若是不弃,不妨稍坐片刻,品一杯清茗可好?”

  顾弦思不语,只是盯着泽公子看着,她总觉得此人眉目之间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泽公子躬身而立,任凭顾弦思上下打量,却面不改色,气度依旧淡然。

  “长姐,你有没有觉得,泽公子有点像一个人啊?”

  顾澜见顾弦思没有真的发怒,大着胆子凑了过来,“若是带上个面具,你瞧他像不像楚公子?”

  一个妓坊的公子怎么能与她的阿楚相比!

  顾弦思下意识的就想开口驳斥,但却又硬生生的忍住了。

  毕竟如今在世人眼中,琼辰长公主府的楚公子应该是遭了她的厌弃被处死了的,她不该在意。

  “像他有什么好的?”

  顾弦思不屑的一笑,“像他当细作吗?他如今应该还在京郊的乱坟岗上躺着,你若是想念,倒是可以去那儿瞧瞧。”

  “哎呀,好端端的,长姐你说这个做什么?”

  顾澜双手抱臂,夸张的跳开,“小逸还在呢,长姐你也不怕吓着他。”

  “你还好意思说,”顾弦思伸手作势要打,“你自己想出来玩,做什么非要拉上小逸?”

  顾承逸连忙道:“长姐,是我在宫,在家里闷得慌,才央求二姐带我出来玩的,你别怪二姐。”

  顾澜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是为了陪小逸散心才出来的。”

  “你就替她遮掩吧!”

  顾弦思无奈的摇了摇头,“玩够了没有?可愿意回去了?”

  顾承逸乖巧的点了点头,顾澜却道:“别啊,长姐,我可是偷,咳咳,拿了一副前朝的狂草来,才换得泽公子一见,若是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泽公子的茶泡的极好,不如你也坐下来尝尝吧。”

  顾弦思仔细打量了一下顾承逸,见他脸色尚好,没什么不舒服的样子,眼神中还有几分哀求和期待,便也狠不下心来强行将他带走。

  罢了,反正出来都出来了,倒不如玩个够,也省的回去了再惦记。

  姐弟三人商议的过程中,泽公子只是静静的看着,始终未发一语,直到顾弦思被顾澜拉着坐下,他才走上前,跪坐在对面,亲手泡了一杯茶,送到了顾弦思的面前。

  花蔓上前一步,一手抓住泽公子的手腕,另一只手从他手里接过茶杯,轻轻的摇晃了几下,叫茶香四散。

  “茶水滚烫,公子小心些。”

  花蔓娇笑着松开泽公子的手,将茶杯放在顾弦思的面前,那坦然的态度,仿佛刚刚不是她强行抢茶,而是泽公子没端稳一般。

  泽公子低眉浅笑,顺从的道:“多谢姑娘提醒。”

  顾弦思这才端起茶杯,却也没喝,只是慢慢摇着闻着茶香,她觉得这位泽公子有点意思,不过是个流落烟花之地的罪奴,也不知这一身气度和本事,是谁人□□出来的。

  这竹贤馆名声在外,果然是有些门道的。

  有顾弦思坐镇,顾澜更没了忌讳,兴高采烈的对着那还在一旁查看情况的老鸨道:“去再叫几个公子来伺候,要能歌善舞的,刚刚那箫声虽美,但太过凄凉,一点都不应景。”

  老鸨神色一滞,开口解释道:“这位贵客,按馆里的规矩,您既然请了泽公子相陪,那——”

  “没关系,就按贵客的意思吧,”泽公子打断了老鸨的话,“几位贵客既是出来散心的,热闹一些才好。”

  顾澜这才后知后觉的看向泽公子:“可是坏了你的规矩?”

  泽公子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哪里就有那么多规矩了?不过是订给俗人看的罢了。几位贵客皆非俗人,无需理会那么多,只管玩的高兴便是。”

  “长姐,我就说他像楚公子吧?”

  顾澜啧啧了几声,“瞧瞧这洒脱的气度,要不长姐你将他带回去得了,反正你府里如今也少了一位管事的公子。”

  他才不像阿楚呢。

  什么洒脱大度,那都是装出来糊弄人的,她的阿楚分明就是个醋坛子。

  顾弦思的眼前浮现出昨夜苏傅楚可怜兮兮的眼神,不由得微微勾起了嘴角,嘴里却道:“昨儿起便不缺了。”

  顾澜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对了,昨儿长姐刚得了新人,如今正是热乎的时候,自然对旁人没兴趣。只可惜我如今还住在家中,不然定会将泽公子带走,这样的美人留在这地方,当真是可惜了。”

  身为妓坊罪奴,被人当成物件一般品头论足是常有的事情,泽公子安然听着姐妹两个的对话,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其实泽公子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他越是淡然,顾弦思便越觉得不对劲。

  她总觉得,这个泽公子是知道她们身份的。

  否则在听到她们两个姑娘家毫不顾忌的讨论将他带回谁的府上的时候,他也许不会觉得屈辱,但至少应该是惊讶的,毕竟大安虽然民风开放,也没到寻常姑娘家就能往家里买公子的地步。

  顾弦思一边随口答这顾澜和顾承逸的话,一边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泽公子。

  他到底是心思□□,从她们的言谈中猜到了她们的身份,还是另有目的呢?

  那么今日顾澜突然带着顾承逸偷溜出宫来这里,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引导的?

  顾弦思探究的眼神叫泽公子后背发麻,但他却不敢有分毫退缩,因为一旦他慌了,那今日也许便是他的死期。

  毕竟琼辰长公主如何心狠手辣,京城里无人不知,一旦真的让她怀疑,他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他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老鸨叫来的公子们打破了潇潇居内有些诡异的气氛,欢乐的乐声随之响起,更有一擅舞的公子,手持一把羽扇翩然起舞,姿态恣意优雅,引得顾澜和顾承逸连声叫好。

  泽公子悄悄退出了门外,守在外面的顾澜的女侍卫见他出来并没有阻拦,任由他一个人往后院走去。

  “公子不在屋里伺候着,一个人出来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一道柔媚的声音迫使泽公子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却见花蔓倚在廊下,正瞧着他。

  “屋里的香没了,我去后面拿一些。”

  泽公子开口答道,态度坦然。

  花蔓轻哼了一声:“泽公子这话说的不实,我怎么瞧着,那香盒里还有许多呢?”

  泽公子笑着解释:“姑娘有所不知,屋中香盒里的香是馆里备下的,香气太媚,不适合屋中那位小公子。我刚刚已经将香炉浇灭了,想要去取些平和的香来焚。”

  他这话说的不假,可就是让花蔓觉得奇怪。

  屋中的香气是风月之地常用的香,虽然媚意重了些,但于身体并没有什么害处,这也是为什么花蔓没有拦着泽公子焚香的原因。

  按理说,他们不过是寻常客人,既然香无碍,那泽公子根本没有必要出来换香。

  他这样做与其说是刻意讨好,倒不如说是另有目的。

  “倒也不必麻烦了,”花蔓的声音娇媚,语气却算不上亲和,“我家公子体弱,不适合焚香,泽公子无需去取香,还是回去伺候着吧。”

  泽公子亦没有勉强,顺从的转身往回走去,路过花蔓身旁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开口道:“姑娘看着娇弱,手劲倒是不小,你刚刚在屋中抓住我的时候,我还以为姑娘打算折了我的手腕呢。”

  说着,他撩起右袖,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皓腕来,上面赫然几个手印,此时已然有些肿了起来。

  花蔓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道:“那可是对不住了,我没想到泽公子竟然这般‘娇弱’,不过想来也是,像泽公子这般人物,合该被人藏在屋里精心养护,不该出来做事,平白弄伤了自己可就不好了。”

  她这是话里有话,故意试探,可泽公子却像是完全没听懂一般,叹了口气道:“若非苍天不肯眷顾,谁又愿意沦落风尘呢?我却没有姑娘那般好命,能得遇贵人,再不必为了活命日日笑脸迎人。”

  泽公子这话听得花蔓神色大变,他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是看出了她曾经的出身?

  “姑娘手腕上的印记刚刚露出来了。”

  泽公子面向花蔓,又露出自己的左手腕,上面一朵黑色的山茶盛放,显得十分的诡异。

  花蔓脸色的柔媚尽失,声音冷如冰霜:“公子想要保命,还是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你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泽公子将衣袖理好,转过身去背对花蔓,轻声道:“我对姑娘没有丝毫恶意,你我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当懂我。如今我只想好好活着,琼辰长公主,我可是绝不敢招惹的。”

  说罢,他抬脚离开,再一次走进了屋内。

  花蔓看着泽公子进屋之后,方才抬起左手,掀开袖口,盯着手腕上那黑色的山茶发呆。

  这是罪奴进入妓馆之时的烙印,除非将这块皮肉整个削掉,否则一辈子都无法除去。

  有这个烙印之人,无不都是从地狱里走过一遭之人,是为了活命,不惜践踏自己尊严之人。

  不,应该说,他们已然不是人了,因为他们早就被强行抹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羞耻之心。

  为了能活下去,他们任人糟蹋作践,付出了太多,所以绝不会做任何可能会危及自己性命的事。

  泽公子露出左腕的标记,是在告诉她,他只想好好下去,绝不会作死。

  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他没有这么简单呢?

  屋外两个苦命人的争锋屋里的人并不知道,倒是玩的很尽兴,直到顾承逸玩累了,神情有些倦怠,顾弦思才打断了跳舞的公子,带着众人离去。

  顾弦思出手很大方,一张银票叫老鸨笑开了花,一路恭敬的将他们送到门口,口中直说着下次再来玩,一行人刚行至主楼,就见到一个迎客的小厮被人踹飞,倒在了他们的面前。

  顾弦思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抬头看去,却见踢人的是个白衣公子,瞧着那相貌,竟是分外的眼熟,好似昨日刚见过啊。

  苏傅楚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弦思,他有些尴尬的收回踢人的腿,硬着头皮迎向顾弦思的目光,眸中满是无辜——

  公主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顾弦思面色如铁,冷冷一笑——

  呵,本公主倒是想知道知道,你怎么敢来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