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天真的江湖>第81章 第 81 章

  番外四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2.)

  1.

  天青精疲力竭地醒来,一身骨头皮肉被人拆了又卸,千万匹马践踏过一样痛的厉害,只恨不得就这么死掉了,浑身虚弱到无力,她艰难地抬手撑着自己起身,嗅着满屋子的血腥味儿皱了皱眉头,嫌弃地啧了一声,应如是还是自己孤独地下着棋,侧脸是五六岁的孩子的脸,脸圆圆的小小的,阳光下薄灰的眼好看得很,几乎都要透明了。

  她忽然很想抓着人的脸揉一揉,又好奇自己的孩子五六岁的模样,该是很好看的,毕竟爹娘的长相摆在那里。她想,又想发笑,只希望这孩子长得像她些才好,这样就算她死了也能死得安心些。

  就算她死了,她也不要白青莲好过,偏要白青莲看见那孩子的时候就能想到她。

  我终于可以放纵自己死掉了。她想,觉得不对,她该爱这孩子的,这孩子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是她的骨血,她可是为此搭上一条命的,生孩子时她有些难产,隔着门她都听见自己哥哥咬牙切齿道:“天青,我告诉你,你要难产,别想我保着那孩子,我不会的。”

  她清楚自己哥哥是什么人,对自己又有多纵容,竭尽全力生下那孩子,原因无他,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这辈子遇上白青莲一个就够她受的了,她也只肯为那一人折辱自己,生什么倒霉催的孩子。

  好不容易结束一切,昏死过去前,她听见自己哥哥问:“男孩子,你要看看么?叫什么名字?”

  她虚虚看了一眼,嫌弃地险些闭过气去,摆摆手让人拿走,就跟见到自己嫌弃的一盘菜一样,虚弱道:“笑狐……”

  2.

  “姓什么?”他哥哥追问,晃晃她。

  “废话……”她眯着眼,知晓自己兄长是什么意思,拼尽全力嗤笑了声,牵连得全身皮骨都疼,她继而道:“我搭上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不随我的姓氏随谁。”

  “笑狐,天笑狐,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私心了,哥哥。”

  3.

  “阿殷,你过来一下。”天青道,看着人过来,顶着张孩子的稚气的脸,眼底是空寂,天青笑笑,无端地想起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句话来。

  “笑狐还劳烦你多看着些,我怕是没几年命了。”她捏捏人的脸,笑起来,像是柔弱娇媚的海棠,美好却脆弱得禁不得风似的,又道:“他要是五六岁,该会是很可爱的孩子吧。”

  “何必呢,我都告诉你真相了,白青莲中了十三杀,回去后都近乎疯魔了,我算了很多天,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笑狐临死前没来得及告诉你,却也劝你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劝呢?”应如是揉揉眉心叹气,一张稚嫩的孩子脸,顶着一脸愁苦,有些好笑。

  4.

  “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老头子一直告诫我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知道,可我从未往心里过去。”

  “我骄傲恣肆十几年,折在白青莲一人身上,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生孩子的苦也受过了,可我就是不能放下我的骄傲。”

  “为什么,他就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呢?那天他要是冲出来挡在我面前,或者在我离去时求我一句,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也是走不了的。可是阿殷啊,他只是看着我,感情比谁都深刻,却只是看着我,一句挽留的话也不肯讲。”

  “我一直在想,若不是我死缠烂打,是不是,我们就不会在一起?”

  “就理智上来讲我能理解他,可是,从感情上来说,我实在过不去。”

  5.

  “我是个女孩子啊,被人骄纵着宠溺着长大,可是我这辈子受的最多的委屈,都是白青莲给的。”天青苦笑道,静静捏起一枚黑棋子,稳稳地落下,自打她和人下棋始,就从未拿过白子。

  “你都忌讳道这个地步了吗?白子不肯拿,青衣不肯穿,莲花不肯见。”应如是无可奈何地叹气,摇了摇头,低低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对啊,就是这么忌讳,我哥哥不提他的名字提及这个人的存在,我都要恨得咬牙切齿得。”

  “若是我死了,把我烧成灰,骨灰埋在海棠树下就好,我想和我爹娘埋在一起。”天青落下一子,半阖着眼,晴暖的光照亮了她一脸的倦怠。

  6.

  天青会不时想起那个人,哪怕她在几人面前杀气腾腾道:“谁再在我面前提起某个名字,我就早些去世免得活着碍眼好了。”

  她迁怒地看着白江清身上的青衣,白江清有所觉察地摸摸鼻子,心想名字里带着个白字清字是怪我么?唉,真是迁怒,偏偏天真也盯着他,似乎觉得天青的迁怒是理所应当的事,眼神里都带着责怪之意。

  啧,你自己名字里也带着个青字啊喂。白江清想,继续给人写方子,体贴地加了盘桂花糕小碗黄桃让那个当师兄的那位给人送过去,当师兄的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险些把他衣服扒了,挨了一银针灰溜溜地走了。

  7.

  楚歌端着东西给人送过去都在想,好好一小姑娘怎么成了这样子?思索过后又觉得自己在终南山等着的时候和现在的天青大概是差不多的,天真打量他的眼神跟打量陌生人一样,待在一起十多年,似乎重新认识了他一遭。

  而今楚歌也重新认识了一回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就算天青生了孩子已经二十了,在他眼里也还是小姑娘。

  8.

  “谁家女儿娇,垂发尚年少。”(1.)楚歌慢悠悠地念,悠悠地展了扇子逗弄这心如死灰的小姑娘,小姑娘抬了抬欲语还休的桃花眼,没好气地对他道:“调戏到自己师妹头上算什么?你有白三公子一个不就够了么?还是说你想我跟人告状?”

  得,小姑娘凌厉了,楚歌想,道:“天涯何处无……”

  剩下的一句话被冲向面门的毛笔截胡,天青看着他,拿着一双哀莫大于心死的眼,桃花眼落在女孩子身上是顶好看的,不说婉转娇媚,还有着欲语还休似要落泪的柔弱无力,而今那眼里只剩下悲哀,直直看着他似是要落泪般,偏偏比哭起来还要命。

  “祖宗,我输给你了,你别……”楚歌挠挠头,不知怎么讨这个小师妹欢心了,他的小师妹现在什么也不要了,也不撒娇耍赖了,他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深深的悲哀,那人脸上的梨漩酒窝似是枯竭了。

  “白江清待在你身边,你自是无事,他当初要是死了,你现在会比我还不像人样的。”天青淡淡道,楚歌长长叹口气,得,他的小师妹还是一如既往地聪慧敏捷,一句话落下轻飘飘地诛心,堵得他无话可说,漂亮话哄小姑娘的话,落在天青面前,都成了一吹而过的尘埃。

  9.

  得,都怪老头子教给她太多了。楚歌临走前悲愤地想。

  10.

  天青没什么表情地抄着佛经,抄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为什么,只是做些什么免得去念旧时去相思,她不想再去想白青莲了,想要多陪陪自己生下来的儿子些日子,奈何心神不停控制,不管不顾地扑在另一人身上,七魂六魄早就散了个彻底,在她离去时,悉数落在那人身上,召唤不回。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2.)

  天青想着,清醒时笔以落下,落在纸上,墨色淋漓,字字句句,皆是相思。

  有人敲门,天真抱着孩子进来,一两岁的孩子不怎么懂事,抓着人的头发玩得正开心,天青看着自己哥哥进来,扫一眼她那一句话,叹了口气,把孩子递给她,那孩子便张开手讨她抱,殷切地叫她娘,声音柔软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这孩子就是不该出生的,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她近乎悲哀地想,看看那孩子去抓她洗过发的小手,笑笑,心想我还没死,幸而还能为这孩子再做些什么。

  11.

  “这孩子和你很像,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见谁都要笑,讨人抱着,这孩子和你很像,酒窝很深。”一直缀在天真身后的尾巴终于开了尊口。

  天青看看那孩子的酒窝,抱着孩子出门,丢下一句话:“哥哥,我和楚师兄白江清带着孩子出去玩会儿,我不该迁怒他们的。”

  12.

  得,这位祖宗终于有点当母亲的自觉了,终于舍得出门了,再不出门都要发霉了。天真一口气还没送,眼神扫过那区区十四个字,一口气没松出来又断了。

  他那任性的妹妹就是这样的,爱的彻底,恨得入骨,连自己也不放过,相思得要自己半条命,消瘦得都快成病美人了。

  算了,一家子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从自己爹娘再到老头子到他大师兄再到他自己,全是。

  天青是最性情的那个了,爱恨来的利落浓烈,对自己比谁都很,隐忍起来比谁都过。

  13.

  天青曾想过自己为什么那么爱白青莲,一开始她只觉得有趣,偏要试试应如是的预言是否有那么准,她打小就过目不忘,自是记得一切的,记得父母死掉,自己叔父装成自己亲爹,温声细语地告诉她一切,要她保密,也见过自己哥哥小时候怯懦地缩成一团,警惕的兽一样,不准任何人接近他碰他,有人碰就抖着,惶恐地看人,只有看见她和老头子会好些。

  于是天真被人按着脑袋以修罗瞳篡改记忆时,她扯了人的袖子,软声求着,用着说吴音的腔调道:“我想保护我哥哥,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女孩子……”老头子看着他,剩下的话戛然而止,对她一脸的泪投降道:“行行祖宗你赢了,你要是受不了苦,想不做不做就好。”

  14.

  她记得那人回头,白衣如雪,眼里什么也不带,以为她是受了欺负了,交谈几句便看出他们二人的身份,还要她跟他走。

  她跟人走了,应下得爽快利索,多年以后的她都想把那时的自己提走打一顿,或许她不下山,就不会有这一切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她总不能在山上待一辈子。

  白青莲是她见了后便躲不开的一场劫难。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哦,对了,这么想的:“你说有一人因相思而死,可我偏偏不信,反正我不会是因相思而死的那一个,既然人家都找上来了,那么试试也好,我向来都是不会躲避什么的。”

  15.

  白青莲是个好人,正直得近乎迂腐,像是她记忆里有些模糊的亲生的爹一样,带着那么点影子,所以她很喜欢缠着人,冲人撒娇耍赖什么的,她很清楚男人是怎么回事,不该看的书看了不少,□□裸的春、宫也没什么意思,世上有趣的多了,比两个人纠缠一起好的多,男女情、事算什么东西,呵。

  可白青莲是不一样的,他清醒,理智,内里有着她看不透的东西。

  有一天,那个冷淡如冰山一样的人在她拿鱼干喂小野猫时忽地笑了,笑起来很好看,有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不笑根本就看不到,她也喜欢这个人看着他做过分事后无奈地皱眉的模样,明明是无奈的,眼底却是明晃晃的宠溺纵容。

  从她见人笑时就有一种预感,冥冥之中的诡谲念头,她想,我怕是终有一日,会因这个男人而死,相思而死大抵是落在我头上的。

  16.

  爱一个人总要想着要为他掏心掏肺,把自己掏空成一具白骨也要嫌自己给他的东西太少。

  天青想着,带着自己儿子出去,觉得这孩子眉眼像自己,鼻梁和唇却是白青莲的,她沉默地想着,只希望这孩子不要像自己才好,最好和他父亲一样,理智多于情感,有很多姑娘飞蛾扑火一样扑过去,这孩子却什么也不沾,挥挥衣袖就能走,薄情多好。情深不寿。

  做母亲的,总是有着一份私心的。她自然也是。

  17.

  天真不是没动过篡改自己妹妹记忆的念头,还把天青支出去,让人带着应如是出门,自己和几个人商量。

  结果那个本该走的孕妇在他们争论不休时一脚踹开门,手里拎着尊前老眯着双杀气腾腾的桃花眼,一双眼在他们几人身上挨个扫过去,冷声道:“你是不是想一尸两命?我的好哥哥?”

  “你有什么心思,我扫一眼就知道,毕竟我们可是待在一起十几年的人。”

  “这不是命数,是我自己要受着的,我知道这很蠢,你们大可试试,是你们快,还是我自己自杀快些。”

  18.

  白青莲曾找过她,那时天青在门里,听见门外的刀剑声,彼时她正发笑,心想这人来得真是时候,我临死之前,你也不肯放过我,不让我了无牵挂地去了。

  我都快死了,你来做什么。

  你来的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19.

  “你要见他吗?人在外面跪着。”楚歌道,手搭在囹圄上,天青看看人皱着的眉眼笑笑,只觉得自己师兄还是把自己当做小姑娘纵容着,她没回答,反而道:“镜子,镜子给我。”

  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叹气道:“不见了,死后也不准他见我,不准告诉他,我葬在何处。”

  19.

  “把笑狐带过来,他才四岁,我看不到他长大了,真可惜啊。”

  “此后便麻烦你们几个帮我带孩子了。”天青的眼悠悠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接着便见自己哥哥推门而入,愤愤地甩上门,她扫那两人一眼,继而道:“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你们四个都是要断子绝孙的。”

  天真进来便听见自己妹妹那句断子绝孙的话,抽抽嘴角没说话,说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怎么虚弱地起不来了,还是有刻薄人的力气呢。

  “骨灰葬在海棠树下,我死后也不要见白青莲,笑狐你们几个帮我看着吧,反正你们已经帮我看了很久了,他长大后要是想跟着他爹便随他,我已经给他留下很多东西了,够他用的了,阿殷,这孩子的命途,不要再算了,随他去吧。”

  我向来都不在乎什么命数,死到临头也只在乎他一个啊。天青想,心满意足地阖了眼,挥挥手道:“你们走吧,阿殷陪着我就好,一群大老爷们守在床前各个都顶着送终脸算是什么话。”

  20.

  应如是看着那女人死去的,那人撑着和她下棋,最后终于放过自己,舍得拿白子了。

  只是棋未下完,人就走了,手指带倒了棋盘,白色棋子当啷这落了一地,像是玉碎了一地,她叹口气,只觉得这人温柔得过了。

  她只让自己留下,大抵是觉得,一个见惯生死的老人家看什么都是云淡风轻的,比那几人好些,那几人眼角的悲哀都藏不住。

  该种一株海棠树了,她想,又想,正好赶上了海棠花开的时节,外面的海棠花开得正灿烂呢,这是个好时节。

  (1.)(2.)转自网络,忘了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