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死了, 即墨静死了。

  荣伯也死了。

  天地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来,现在只剩即墨卿孤零零一个,上次和慕清洺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还能自诩清醒, 但是今日还未喝整个人便醉得不轻。

  他脚步踉跄地从望月楼走出, 朝着齐国公府而去, 身上的朱红色官袍已经彻底被白色的丧服给替代了。

  眸中再也不见意气风发,只剩下空洞死灰一片,孤寂像是烧完的纸钱灰烬一样再也没有半点的利用价值。

  头上用黑色的发带束在一半的头发,剩下的散落在脸旁。

  稍长的头发几乎能将即墨卿大半张脸给遮挡住, 显得整个人颓然又沉郁,一个人形单影只得可怜。

  树梢草尖被微风吹动,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花香在即墨卿周遭打了个旋便离开了,饶是清风在用力洗净了, 依旧吹不散即墨卿身上的酒气。

  他右手拎着酒壶, 整个手背都是不小心撒落出粘连上的酒水,顺着指尖一滴滴滚落下去, 脚步踉踉跄跄地朝着齐国公府走去。

  走上几步便抬手给自己灌上一口酒, 半点清醒都不给自己留。

  可还不等他走到齐国公府,脚步随着风丝一起缓缓停了下来, 愣愣地看着府外的人。

  许是真的醉了,让他看见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芙蓉色的身影站在府门外,头上不见珠翠却难掩娇媚,身上熟悉的花香袭来,仿佛将即墨卿身上的酒气压下去了半分。

  是容窈。

  在看见他之后焦急迷茫的美眸似是有了方向一样, 急忙抬步朝他走了过来。

  她赶来齐国公府找容廷, 却忘了今日容廷在大理寺当值, 刚想着离开的时候便看见了即墨卿踉踉跄跄走来的身影。

  心中焦急万分。

  容窈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到即墨卿的面前,满眼哀求地说道:“即墨卿,你帮我救救顾衍好不好?”

  “他在樊城已经困了大半月了,并未见有援兵。”

  顾衍离开的时候,她让顾衍带走了一只信鸽,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派上用场。

  从前线传回去的军情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没了回应,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顾衍不会给她传信的。

  得知了消息之后她立马来了齐国公府,却没见到容廷,反而碰见了即墨卿。

  池烬他们去了南苑,她一个人是去不了南苑的。

  只能求助即墨卿。

  即墨卿睁着满是醉意的眸子落在容窈的脸上,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突然收回了视线,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在容窈说出顾衍这个名字的时候,即墨卿便知道现在他清醒着,而容窈是真的就站在他面前。

  若是假的,梦里乖巧温顺的容窈才不会提起顾衍。

  他收敛起嘴角的笑意,抬眼看向容窈,眼神决绝地沉声道:“容窈,做人莫把自己看得太重。”

  相似的话,即墨卿第一次说的时候是让她别把自己看得太轻。

  但是现下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拦在即墨卿的面前扯着对方的袖子,因为过于焦急无助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即墨卿,你帮帮顾衍好不好,我……”

  但是容窈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即墨卿给打断了。

  他看着容窈,眼神漠然到了极点,冷声道。

  “求我。”

  即墨卿的声音不算大,但还是清楚地传进了容窈的耳朵中,她猛地抬头朝着即墨卿的脸上看去,就见即墨卿此刻垂眸看着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平静又冷漠。

  在察觉不到半丝开玩笑的迹象之后。

  犹豫片刻。

  她垂下眸子,缓缓地跪在了地上,却并未看见即墨卿藏在那层冷漠下得悲酸苦痛,眼神复杂得厉害。

  容窈身上的衣服单薄,跪在地上能清晰地探知地面有几颗硌人的石子,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么多,顾衍的安危最重要。

  她伸手转而去扯即墨卿的衣摆,一字一顿颤声道。

  “我求你,救救他……”

  他没想到容窈真的会为了顾衍给他下跪,此刻深吸一口气,七分的酒气都跑了三分。

  他伸手抓着容窈的手腕想将对方从地上拽起来,但是容窈坠着身子就是不肯起来,抬眸看着他,眸中已经布满了泪水。

  不知是心疼顾衍的,还是屈辱的。

  他垂眸看着容窈,眼神满是冰寒。

  此刻比起慕清洺更甚,褪去了人味之后慕清洺还能当一个淡漠的神,即墨卿只能沦为一个妖,残暴嗜血的妖怪。

  几夜未眠,眼中本就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此刻被伤痛点燃,眸子赤红得厉害像是沁了血一般。

  他红着眼,满眼痛苦地看着容窈质问道。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辱我至此?”

  但现在容窈回答不了即墨卿的问题,只是仰头看着他,颤着声音从唇角抖落两个字:“求你……”

  看着容窈此刻泪水涟涟的样子,他想伸手给她擦掉的,但是抬起手来才发现此刻的自己连给容窈擦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眼泪委屈地从红透的眼角滑落下来,喉间被悲痛给噎住,他不甘心地将早就窝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你自小便觉得长大后要嫁给他,现在嫁给他无非是在骗自己,骗容氏并未获罪,骗自己并未入教坊司,一直都在规规矩矩地走着。”

  “你喜欢的究竟是顾衍还是那个本该是容家嫡女的容窈?”

  这些话容窈提出跟他和离的时候,就应该说出来的。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抬眸看着即墨卿喉间却像是被怪石堵住一样,此刻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了。

  或许即墨卿说的是对的。

  她是在自欺欺人。

  他俯下身子盯着容窈的唇角,突然欺近了几分想要亲上去,却在容窈想要扭头躲避的时候停了下来,眼神似是死心一般地轻松。

  他伸手松开容窈,勾起的唇角满是嘲讽,喃喃自语道:“我这一生都算不得好人,唯独在你容窈二字上做了回功德圆满的大善人。”

  不再去看容窈。

  他让下人将马驹从马棚中牵了出来,随后翻身上马看着依旧跪在原地的容窈,眼中是释然的疏离,开口道。

  “就当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蠢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调转马头便朝着上京城外而去。

  见即墨卿答应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从地上爬起来打算回去,但还未走上几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

  自从那天之后,池渲便将自己关在了寝宫之中,不见任何人,也不再吃外界任何的吃食,像是个竖起浑身尖刺防御起来的刺猬一般。

  将柔软极易受伤的自己藏了起来。

  便是慕清洺前来,也被计酒给打发了回去。

  虚弱的身子休息几天能调养过来,但此刻心神疲惫到了极点。

  眼下池渲躺在床榻之上,将前线和朝堂上的事情都抛之脑后,面容安然地缩在被褥中想要睡一个好觉。

  但现在就算是在睡梦中,依旧不肯放过她。

  眉头焦躁地紧紧蹙起,双手死死攥着身前的被褥,以求给自己多一点的安全感,眼皮下的眸子在不安地快速转动着,随着倒吸一口气的时候。

  池渲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幽暗的寝宫,好一会才找回魂来。

  她顾不得缓一口气,伸手将身上的被褥掀开,就这么赤着脚披头散发地往外走,见池渲穿的单薄,计酒连忙拿过一件外衫,快步给池渲披上。

  却因为池渲过快的脚步。

  那外衫刚刚落在肩膀上还未停稳,便从肩头又落到了地面上。

  南苑的高台之上,池炀和池烬站在一起练习着自己的箭术,池炀拉满了弓弦将弓箭对准了几百米外的靶子。

  但是池烬的目标却不是那几百米外的靶子。

  他合上左眼,将手中箭矢对准了远处慕清洺的后心。

  几乎没有半点的犹豫。

  松手的瞬间手中箭便射了出去,但却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挡下了这支箭羽。

  池渲一路赤着脚跑着过来,白皙娇嫩的脚底被石子枯树枝给折磨红了,轻薄的衣摆翻飞,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满眼焦急地冲了过来。

  在箭矢射入池渲肩头的时候。

  围在一旁的众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看着池渲现在有些狼狈的状态,忍不住怀疑池渲是不是疯了。

  而高台之上,池烬吓得丢掉了手中的弓箭,快步下了台阶朝着池渲跑过去。

  池炀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百米外的靶子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近前发生了什么。

  眼下还是因为弓箭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回过神来,池炀手中的箭还未射出去便被主人泄了力,松开手中弓箭。

  他皱眉朝着高台下看去,就见池烬惊慌失措地走到了池渲的面前,脸色被池渲肩膀上汩汩流出的鲜血吓得苍白如纸,颤声连忙吩咐。

  “快去找太医!”

  从刚刚中箭的瞬间,池渲便直直地看着高台上的池烬,眼中是浓浓的失望,这种失望甚至压过了疼痛。

  锋利冰冷的箭矢穿透皮肉,鲜血洇透了整个袖子,瞧着触目惊心。

  不等太医寻来,她转身朝着寝宫而去,看都不看池烬一眼,而池烬的眼神彻底慌了。

  刚刚池渲那满眼的失望,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眸中,现在池渲一言不发,还不如打他一个嘴巴好受一些。

  原地怔愣片刻之后,池烬忙转身追了上去。

  “姑奶奶……”

  此处的嘈杂吸引了南苑所有人的视线,但是等慕清洺转过身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池烬快步追着池渲而去,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她快步朝着自己的宫殿而去,不想回头看池烬一眼,但池烬却不死心,快步跟在她身后,眼中满是后悔和卑微道。

  “姑奶奶,朕知错了……”

  池渲此刻又失望又伤心,她对池烬或许不比寻常父母对孩子那般上心,但也是花了心思的。

  哪怕池烬此刻声音中满满的后悔不像是在作假,她依旧没有回头,像是不知疼地干脆利落地将肩膀上的箭矢拔了出来丢在一旁。

  鲜血顿时更加顺畅地流出,染红了半边身子。

  池烬脸色蓦地一白,快步拦在池渲的面前,眼神落在池渲的肩膀上,眼中满是心疼:“烬儿求您,先包扎伤口好不好……”

  说话间,竟是缓缓跪在了她的面前。

  见避无可避,她抬头给了池烬一个巴掌,眼中除了是失望之外还夹杂着怒火,对着被她打偏脸的池烬冷声道。

  “谁允许你动他的?!”

  “他是你老师,便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对你也有教导之恩!”

  更何况慕清洺什么也没做错。

  池烬捂住红肿起来的右脸,此刻满眼懊悔地看着池渲轻声道:“烬儿知错了,姑奶奶让烬儿给你包扎伤口好不好?”

  说罢,颇为可怜地摸索着要抓池渲的袖子。

  但池渲此刻心中怒气未消,也不敢想象那箭若是射中了没有察觉的慕清洺会是什么下场,此刻用力从池烬手里将自己的袖子抽回来,半点温热都不给池烬留。

  转头对着计酒冷声道。

  “回宫!”

  这南苑,她片刻都不想待下去了。

  话音落下之后,她直接转身离开。

  徒留池烬一个人跪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起来,似是用这样的法子忏悔着,身影孤零零地可怜。

  等到即墨卿赶来南苑的时候,池渲已经离开了。

  现在南苑就只剩下池烬和几位还未离开的老臣,他错过了池渲,眼下只能先去找池烬,将前线的事情说了出来。

  “请陛下快些下旨派援兵去樊城解救顾将军。”

  池烬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即墨卿,过了一会才轻声道。

  “朕可以派援兵去救顾将军,也可以让即墨大人官复原职。”

  闻言,即墨卿微微蹙眉抬眸朝着池烬看过去,池烬现在明显是将话说了一半,此刻见即墨卿抬头看了过来,他才缓缓将后半句话落下。

  “朕要你帮我压制慕清洺。”

  池烬低头盯着即墨卿的眼睛,尚且稚嫩的脸庞已经隐隐有了威严,眼底翻腾着幽暗不明的晦色。

  “我知道你是姑奶奶的人,但你应该明白,这大靖是谁的!”

  ·

  等到容窈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鼻翼间是刺鼻的草药气味,离开齐国公府之后容窈许久都没有闻过了,眼下竟然有些不适应。

  这种难闻的味道刺激着她的胃里翻滚难受。

  她微微蹙眉,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一圈,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是身处医馆之中。

  应当是有路过的好心人见到她晕倒,就将她送到了这里。

  且面前这间医馆对于容窈来说无比熟悉,就是她经常给即墨静拿药的那间医馆,一直担忧的心这才刚刚落到实处,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自己小腹传来的坠疼感。

  脸色苍白又憔悴,发丝枯黄杂乱,可怜得厉害。

  她伸手掀开自己身上的被褥便要下床离开。

  与此同时,从布帘后面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是之前总打交道的小药童,看着她询问:“娘子醒了?可还有不适的地方?”

  她轻轻摇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来:“谢谢你。”

  小药童轻轻摆手示意不妨事,随后走进来看着要离开的容窈出声嘱咐:“娘子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不宜再奔波劳累了。”

  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寻常的一句话落在耳边,但是容窈却怔愣了好一会,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小药童,神情恍惚地询问道。

  “你说什么?”

  她有了身孕?

  手掌下意识地小心翼翼放到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美眸轻轻颤动,说不出自己此刻该欣喜还是担忧,这个孩子她自是高兴的,但是顾衍回来怎么办?

  他容得下这个孩子吗?

  ·

  从南苑回来之后,即墨卿并未先回齐国公府,而是先去了武英侯府打算先将这件事情告诉容窈,让容窈放心。

  马蹄停在武英候府外,身上依旧是那身丧服,走到哪谁见到都能说上一声晦气,但是和昨日不同,即墨卿原本空洞的眸子有了点点神采。

  不知是容窈给他点燃的,还是池烬那一句话给他点燃的。

  他抬头看着武英侯府的大门。

  不过是一夜的时间,面前的武英侯府外面就已经上了锁,瞧着崭新的锁头,应当是刚刚才落下的。

  他皱了皱眉头,从那锁好的锁头上收回视线。

  调转马头便回了齐国公府,容窈的下落容廷应该知道。

  等即墨卿回到齐国公府的时候,容廷刚刚从大理寺回来,换了柔软的衣服之后,便从奶娘手中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接了过来。

  即墨静去世之后,这孩子便是容廷和即墨卿在照顾。

  怀中抱着自己的孩子,容廷的心头软了一瞬间,但是看着孩子一日日长开,和即墨静越来越像的口鼻,心头的软顿时变成了揪心的酸疼。

  而即墨卿匆匆从门外走来,见到他的第一面便是询问容窈的下落。

  许久都未从即墨卿口中听见容窈的名字,容廷都忍不住怔愣了一瞬间,回过神来之后这才回答道:“姐姐回了我们老家阳河了。”

  这个消息容廷也是刚刚才知道,是容窈吩咐下人转告给他的。

  容窈走得太急,容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等顾衍了吗。

  闻言,即墨卿下意识询问:“什么时候走的?”

  “应该是今天早晨。”

  现在去追的话应该还能追上。

  即墨卿心中一急便要转身离开,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将消息告诉容窈,还是想再见容窈一面,或者两者都有。

  但他更想将容窈直接带回齐国公府。

  只是即墨卿的脚步还未走出院门便突然停了下来,瞧着城门的方向,愣愣看了半晌随后收回视线,低头落寞地落下一句。

  “走了也好。”

  ·

  本该长达半个月的围猎,因为池渲的突然离开被迫中止。

  池烬后脚也回了宫,似是被池渲的那一张巴掌给扇清醒了,回宫之后池烬从一旁宫人手中接过补汤,便打算亲自给池渲送给赔罪。

  但是他刚刚绕过外殿,朝着内殿中看去。

  就见池渲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苍白的脸色还没有缓和过来,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了受伤的肩头,眼下池炀正站在一旁仔细给池渲包扎伤口。

  和池烬差不多的身形,直接将池渲的身子给挡了个大半。

  就这点画面还是池烬从缝隙中窥到的。

  见此,池烬的脚步一怔,眼中顿时塞满了浓浓的嫉妒和委屈,他在南苑的时候都跪下求池渲给她包扎伤口了,结果却是池炀在给池渲包扎伤口。

  “娘亲早年上战场,身上经常受伤,这是军中的伤药,对于刀伤和箭伤很是管用。”

  “殿下用了药,伤口定会好得很快。”

  池炀仰起头脸上挂着合适的笑容,眸子干净纯粹不含着半点杂质,只是单纯地关心着池渲。

  等到包扎完成之后,她伸手将自己敞开的衣领给合上,瞧着面前懂事乖巧的池炀,眼神忍不住缓和了一瞬。

  池炀和池烬分明是同样的年纪,但是性格却天差地别。

  或许她真的不会养孩子,等到沈不骄今年剿匪回来之后,自是要虚心请教一下的。

  她看着面前的池炀唇角欣慰地微扬起,刚想开口夸赞一下池炀,但是话还未说出去就被人给打断了。

  “姑奶奶。”

  池烬低顺着眉眼,将手中的补汤放到了池渲的面前,再次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眼中满是内疚地看着池渲说道。

  “烬儿知错了,姑奶奶原谅烬儿这一次好不好?”

  她将视线落在池烬的身上,眼神并未因为池烬的这句话而缓和一瞬,只是池烬是计姐姐的孩子,她又不能真的对池烬怎么样。

  不冷不热地开口。

  “知错就好。”

  她毫无情绪地说完这句话,伸手将池烬手上的补汤接了过来,却是放在一旁没有半点要喝的意思。

  她着实是怕了,这些入口的东西再也不敢轻易入口。

  见池渲的情绪缓和下来,池烬趁机将即墨卿的事情说了出来。

  “齐国公为国捐躯,是我大靖的忠臣。”

  池烬站在池渲的身旁,弯腰低声说着。

  “即墨卿的当初抗旨也是情有可原,老师一人兼数职,朕看着便觉得劳累,不如将即墨卿官复原职,还能减轻一些老师的负担。”

  即墨卿官复原职是迟早的事情。

  暂时革职这段时间也不过是让即墨卿好好休息罢了,只是她一直都不能确定即墨卿的状态有没有恢复好,所以才一直都没有下旨让即墨卿官复原职。

  此刻池烬主动提了出来,她便顺着池烬的话点点头。

  “那便依你。”

  见此,池烬这才将前线的事情说了出来。

  闻言,刚刚还懒散地靠在软塌上的池渲顿时端坐了起来,皱眉看着池烬不满地说道:“你怎得现在才告诉我?”

  她一直都担心着前线的事情。

  上京城的事情便是闹得再大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万事看上一眼便清清楚楚了,解决起来也轻松。

  但是前线远在千里之外,消息传来都得需要五天的时间。

  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传来,她还以为万事顺遂,没想到顾衍被困在了樊城。

  说罢便直接站起身来,朝着一旁案几走去,只是在站起身的时候动作太猛,袖子差点将刚刚摆放到桌案上的补汤给带了下来。

  最后还是池烬伸手扶了一下,那补汤这才没有从桌上掉下来。

  但还是撒出来了几滴汤水来溅到了池烬的手背上,还带着温热。

  池渲并未注意这种小细节,抬步走到案几后面将大靖的地图拿出来,在面前给展开了,眼神在地图上寻找了几番之后,便将视线放到了樊城之上,随后眼神在周遭寻找着什么。

  最后视线落到了距离樊城几十里远的九岗山。

  沈不骄就在那里剿匪。

  若是派援军去的话,沈不骄是最快的也是最合适。

  似是读出了池渲的想法,不等池渲开口池烬便开口试探道:“姑奶奶是打算让沈将军前去?”

  话音落下,站在一旁原本反应平淡的池炀忍不住攥了攥自己的衣角,有些紧张地抬眸看着池渲说道。

  “殿下,能不能让我也去?”

  此次是去前线比起剿匪要危险百倍千倍。

  她知道池炀是在担忧沈不骄,但是当下皱了皱眉头,不赞同道:“不行,你年岁还小。”

  末了,安抚道。

  “你母亲从小随着父兄上战场经验丰富,这次还有顾将军在,不会有事的。”

  她不能保证沈不骄能平安地回来,但是有些话说了总比不说的好,至少现在池炀稍稍安了心。

  ·

  即墨卿不仅仅是官复原职,还直接晋升了中书令。

  身上的朱红色官袍换成了紫袍,一如原本即墨卿眼中的肆意张扬也一起褪色去了一样,此刻眉眼间剩下的是旁人窥探不懂的情绪,颓然内敛。

  和当初的林叙之差不多。

  只不过林叙之是装出来的。

  今年春闱就要开始了,此次由翰林院学士担任主考官,本来是打算让慕清洺当主考官的,但是被慕清洺给推脱掉了。

  此刻下了早朝之后,慕清洺便抬步离开了皇宫。

  半点都没有停顿。

  似是在着急见什么人。

  眼下的太傅府正堂之中,除了方禹之外还多了两个陌生的面孔,方禹站在一旁老老实实地敬茶,但是除了沈知著抬手端起来喝上一口之外,林尽欢看也不看。

  林尽欢毫无仪态地可言地将右腿翘到了太师椅的扶手上,自己则是躺在椅子里,面容被打开的折扇给挡住了。

  折扇上是林尽欢自己题的字,狂放草书,尽显风流。

  和即墨卿的张扬不同,若说即墨卿的张扬还留了几分仪态自持,那林尽欢便是半点都没有给自己剩下,现在无论是谁看见林尽欢这幅姿态。

  都不可能将林尽欢和仪态两个字挂上钩。

  只能说勉强能瞧出是个人。

  现下林尽欢悠闲地转着自己的脚腕,嘴里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唱词,一旁的沈知著便没有那么悠闲了。

  他们两个都是慕清洺在津安的好友,两人性格恰恰相反。

  一个随性玩世不恭,一个端正古板得体。

  他们此次前来上京,是因为慕清洺的一封信。

  沈知著微微皱眉,压不住心中疑惑,忍不住朝着一旁的林尽欢低声询问:“你说子慕为什么执意让我们来上京?”

  闻言,似是睡着般的林尽欢翻了个身,面上的折扇从脸上掉下来直接摔在了地上,但林尽欢却半点心疼都没有,从扇面下露出一张风流极致的脸来。

  看着沈知著,自然而然地说道。

  “还能因为什么?”

  “结党营私呗。”

  话音落下,屋内的沈知著和方禹都变了脸色,林尽欢则是不以为意,他永远都是图一个畅快,根本就在意不到自己刚刚说出去的是什么。

  而就在此时,慕清洺从门外走了进来。

  担心林尽欢和沈知著等得着急,他下了早朝回府之后就赶来见两人了,身上的官袍还未褪去。

  走进正堂之后,先是弯腰对着两人作揖赔罪道。

  “沈兄,尽欢让你们久等了。”

  见此,沈知著摇摇头,刚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他们也是刚刚到。

  但是还不等沈知著开口,一旁的林尽欢率先将话茬给截了过去:“接到你的信我和知著可是立马从津安赶来了,但是我们慕大人却姗姗来迟。”

  语气有些怪里怪气地揶揄。

  “显然是现在官做大了,不将旧时的情谊放在眼里了。”

  自小的时候,林尽欢便是最难缠的那个。

  现下慕清洺有求于人,只能无奈笑了笑,任人宰割地说道:“那林公子想让在下如何赔罪?”

  凭着自己对林尽欢的了解,切中肯綮地说道。

  “酒?”

  林尽欢最喜欢喝酒,往常的时候一壶好酒再难缠的人都打发去了,但是今日林尽欢的神情却恹恹的,显然是对慕清洺拿出来的赔礼不感兴趣了。

  坐在太师椅上歪着头想了一会之后,这才直起腰坐起身来,眼中泛着点点光泽地看着慕清洺说道:“听说你有前南朝南阳宫的断碑。”

  “给我誊抄一份,我就原谅你了。”

  闻言,慕清洺半点都没有犹豫,点点头就答应了下来。

  “行。”

  但一旁的沈知著却有些不同意,看着林尽欢:“那断碑字迹模糊又断断续续地有几十块,等誊抄下来手都不能要了,你是想累死子慕?”

  林尽欢却是将双手枕在自己脖颈后,一脸无赖痞子样地出声道:“我不管,谁让当初赵鸿俦选了他没选我。”

  “不能当赵鸿俦的弟子,我还不能收录他弟子的一份亲迹了?”

  当年赵鸿俦在他和慕清洺之间选了慕清洺的事情,一直让林尽欢耿耿于怀,现下得了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慕清洺,

  定是要好好缠磨一阵。

  而沈知著似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着林尽欢一脸无奈地摇头笑道:“你怎得不说当初你喝醉了酒,跑去赵鸿俦面前说了一大堆神仙鬼怪都听不懂的话?”

  哪怕糗事被人说出来,林尽欢依旧不肯认头,嘴硬道:“酒是人生一大兴也,我带着酒君子去找他,他还嫌弃我!”

  似是越说越起劲,林尽欢盘起腿来坐在太师椅上对着沈知著说道:“你敢说!他作诗词歌文的时候就没有喝过一次酒?”

  见两人要借着赵鸿俦作诗的时候有没有喝酒这件事情争论起来,慕清洺及时开口打断了两人。

  “过两日我就抄好了给你送去。”

  ·

  沈不骄奉命前去解救顾衍,所幸还算及时,两人一同从樊城杀了出来。

  前线的战事逐渐稳定下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就会结束的,此次在岭南开战,北疆人心中憋着一口气,自是不轻易认输,而他们也只能奉陪。

  时间缓缓推移,这场战事也维持了两年都没有结束。

  又是一年夏日,池渲早早地就从皇宫中出来到了骊山行宫,她躲开了夏季的炎热,但是现在在骊山行宫之中另外一种燥热在缓缓浮动攀升。

  是在严冬依旧能让人脸红心跳的温度。

  让人心跳快到仿佛心悸一般。

  眼下在池渲坐在桌案之上,慕清洺站在她的面前,足以平视对方,炙热的气息沁出一层薄汗,幽幽的冷香变得格外勾人迷心。

  她气息不稳地伸手搂着慕清洺的后颈,微微侧头,不知足地一点点加深碾磨这个亲吻,哪怕唇角红肿起来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似是要嗅到血腥味才算尽兴。

  慕清洺垂眸看着近在跟前的池渲,眸底欲.色翻滚,放在对方腰间的手也同时一点点收紧。

  呼吸尽数被掠夺走,手肘上的披帛也被主人放弃,现下轻飘飘又孤零零地自己落在地面上,他低头看着池渲,能清楚地看见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

  就见刚刚面色潮.红一片的池渲,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面色瞬间变得煞白,有些用力地伸手推开了他。

  刚刚攀升起来的氛围突然被人打断。

  他抬头有些茫然地朝着池渲看过去。

  就见池渲半张着嘴,晶莹的涎水在顺着不知闭起的唇角一点点地垂落下来,而池渲此刻也是一脸的迷茫。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推开慕清洺的双手。

  刚刚吻到深处,池烬那一句□□似乎又在池渲的耳边响起,恍若现在池烬就站在她的身旁一样。

  她下意识地便将慕清洺给推开了。

  瞧着池渲此刻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慕清洺蹙了蹙眉,随后朝着池渲身前走了几步,弯腰看着池渲,有些担忧地轻声询问道。

  “怎么了?”

  她依旧坐在桌案上却是突然低下了头,眼泪跟不要钱的珠子一样串成线往地面砸,那日的情绪积压在心头这么久了,像是需要时间才能酿好的酒一样。

  眼下过了这么长时间,这才猛地爆发出来。

  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脸上的春情散去似是突然到了雨季一样,委屈和羞辱一起漫了出来。

  他抬步走到池渲的面前,伸手轻轻环住池渲,照顾着对方脆弱的情绪,面露担忧却是一句话也没问。

  眼下池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头轻轻抵在慕清洺的肩膀上,泪涟涟地抽泣着,此刻眼眶比唇角更红。

  过了好一会之后她的情绪这才缓和下来,和慕清洺一起躺在床榻上,神情木然,面色苍白着,瞧着就让人心疼。

  池烬的那一句话仿佛抽空了她的所有。

  仿若她这几年的真心都是喂了狗。

  过了好一会之后这才眨眨干涩的眼睛,瞧着头顶的帷帐如同喃喃自语般地缓缓说道:“我原本觉得他是计姐姐的孩子,我便对他多了几分薄爱,却没想到将他养成了这副样子。”

  说话间,似是寻求安全感一样。

  她翻了个身将自己滚进了慕清洺的怀里,伸手抓着慕清洺的衣襟,酸涩的眼角似乎又有泪水涌出的迹象,将自己的委屈心酸和伤心都洇湿在了慕清洺的衣襟上。

  过了许久,这才带着点点嘶哑地哽咽道:“等到前线的战事结束了,我们就一起离开。”

  她伸手轻轻抓着慕清洺的手,悄悄地十指相扣。

  以此来弥补刚刚打断的情.事。

  看来池渲此次是真的伤心了,慕清洺愣了愣神,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这还是池渲第一次给他一个时间。

  一个有盼头的时间。

  一直等到话落到实处了,他这才回过神来。

  伸手抓着池渲的手,将对方的身子朝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除了情.事之外,他和池渲之间还有很多能做的事情。

  比如一个拥抱。

  现下伸手环抱着池渲,两人心口对心口,将自己的温热和柔软尽数奉上,不比情.事让人兴奋上.瘾,但好在温和馨暖。

  他下巴依恋地轻轻抵在池渲柔软的头顶,嗅着那淡淡的冷香,点点头低声道了一句:“好。”

  整个午间,池渲是在慕清洺的怀里睡着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是等到她醒来之后,身旁已经没有慕清洺的身影了,手旁的被褥也已经凉了。

  恐慌和不安漫上心头。

  睁着睡眼惺忪的眸子,她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寻找慕清洺。

  “慕清洺?”

  她一边唤着慕清洺的名字,一边抬步出了内殿,就见此刻外殿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她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所有人的跟前,在看见她走出来的瞬间。

  慕清洺抬手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口中说道。

  “跪。”

  话音落下,瞬间所有人都跪在了池渲的面前,这些人都是朝臣,现下身上还穿着各色的朝服,在看清楚面前的场景之后,她眼中的睡意彻底消散了。

  她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慕清洺,就见慕清洺此刻低头垂眸道:“臣等请殿下退居骊山行宫,将朝政之权交出。”

  话音落下之后,跪在慕清洺身后的朝臣同时出声齐声重复着。

  “臣等请殿下退居骊山行宫,将朝政之权交出。”

  一时间,震耳欲聋。

  池渲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朝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朝上的官吏一个个都换成了稚嫩陌生的面孔,但毫无例外这些都是慕清洺的人。

  或许是他的同乡,或许是他的好友,或许是他的学长学弟。

  总而言之,这些人现在全部听从慕清洺的吩咐。

  作者有话说:

  已经在收尾阶段了,大家可以想想有什么想看的番外了(有灵感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