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暗和, 皓月千里,广袤的夜空上只挂着一轮圆月,虽得圆满,却是说不出的孤单寂寥。

  月凉如水, 洒在潋滟的水面上结成了片片波光粼粼的碎光。

  此刻的望月楼的四楼之上, 挂在门窗上的布帘随着夜风的吹拂而微微摆动, 倾倒的酒壶和酒杯歪七扭八地摆满了一桌子。

  不管是青衫朱袍,还是窄袖宽袖此刻都染上了一层醉意。

  即墨卿伸手拿过手旁的酒壶,又给慕清洺斟满了一杯。

  月华撒在慕清洺的侧脸上,勾勒出清绝出尘的面容来, 独独落在长睫处的月华,像是落在山石峭壁上的瀑布般被迸溅开来, 散成无数浮光。

  清浅的眸子像是笼罩上了层云雾般迷濛不清,将冷静自持压进了眸底, 此刻明显是有些醉了。

  即墨卿的状态要比起慕清洺清醒不少, 但肆意出众的眉眼却笼上层层沉思,月色安静内敛, 将轻狂给消去了半分, 现下抬眸看着慕清洺缓缓道。

  “……其实我很羡慕你,像你这样的人应当自小学什么都不费力。”

  不像他, 自小就被父亲关在房中背书,将人该有的七情六欲都给断绝了,才勉强学成这幅样子。

  外人说他是天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舍了玩乐喜好而换来的。

  长睫微垂, 他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酒杯。

  即墨卿明显有些贪心了, 酒水面高于了酒杯, 眼下这么一推,不少酒水撒在了桌案上,他伸手去拿酒杯,同样也有不少酒水沾染到了指尖上。

  在冷白修长的指关节上泛着幽幽的水光。

  即墨卿现在靠在一旁,翘起右腿压在左腿上,手指放在桌案上有规律地轻轻叩着,静静地看着慕清洺干脆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是一同来喝酒,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即墨卿在灌慕清洺,七八壶酒下去了,即墨卿除了染了两袖子的酒气之外,眼中连半点的醉意都没有。

  慕清洺酒量称不上好,更何况今日有意想醉,眼下如梦如醉,但还是保持着一分清醒,回答即墨卿的话。

  “哪有人是一出生便将诗词给印在脑子里的。”

  原本清越的声音被冷冽的酒伤得暗哑了几分,其中还有几分即墨卿听不出的郁闷苦楚。

  慕清洺这番话,似是说到了即墨卿的心里,他敛下眸光,心神一动,伸手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借着面前幽凉的月色慢慢喝了下去。

  “你说得对,哪有人一出生便将诗词印在脑子里的。”

  “所以我自小就被父亲关在书房中,整日除了背书便是背书,他让我以你为目标,他想让我变成你,可我一点都不喜欢。”

  话音落下,杯中酒饮尽,他将空酒杯随手丢在了桌案上,不顾那酒杯和其他酒杯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站起身来,长身鹤立地站在窗台处,望着外头寂寥冷清的明月长风。

  哪怕他更喜欢骑马射箭,但还是被齐国公逼着埋在之乎者也当中,背着他自己都读不顺的鬼话。

  两人谁都没有点烛台,眼下整个四楼中就靠着从窗外倾泻进来的那点月光视物,皎洁如纱的月光撒在他们的身上,微弱的光芒照不清他们的面貌,隐去了三分皮貌,照出了七分的玉骨清姿,如琼枝玉树。

  两人同时坐在一处,慕清洺是酒醉人醒,即墨卿则是酒醒人醉。

  闻言,慕清洺抬眼看着窗外的月色,眼中满是迷茫,喃喃道。

  “我自小便是文武齐修的,我不知什么是好坏,不知什么是喜厌。”

  他天生就像是个无穷无尽,无情感无悲欢的洞窟一般,被动地承受着慕氏带给他的一切。

  他分不出来自己是更喜欢文还是更喜欢武,也不知那些东西的好坏,无论是人还是物,池渲都是第一个让他可以明确确定自己欢喜的。

  即墨卿散漫地倚靠在窗框上,望着外头的明月,似是轻叹道。

  “你这一生太过顺遂,这辈子所得的任何一件拿出来便是旁人这辈子都不可企及的。”

  这句话说出来应当是羡慕的,但是现在从即墨卿语气中听到的更多是释然。

  “……可我一点也不快乐。”

  他喃喃自语,垂眸看着手中的空酒杯,眸光沉了沉,郁郁寡欢闷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察觉不到半点畅快自在。

  两人喝得酒水有多有少,但现如今却是无论多少都醉了个糊涂,早就忘记了自己的神魂所在,也忘了自己从何而来,要为谁而去。

  或靠在窗台不语,或低头趴在桌案上。

  兰息玉质,醉玉颓山。

  ·

  近乎子时,天色已经幽暗到了极点,是这一天之中最漆黑的时分,却也是一天的初始,从黑暗开始,用夜色结束。

  月落乌啼,静影沉璧。

  眼下万物俱寂,从齐国公府而出的马车孤零零地在街道上行驶着。

  齐国公府到底是容窈和即墨卿的家,不是池渲的,在看着容窈睡着之后,她便坐上马车离开了。

  现在坐在马车当中,清眸中没有半点的困顿睡意,她已经睡了一整个春天了,现在整个人都清醒无比,身子放松地靠在车厢上。

  就在马车徐徐朝着宫门而去的时候。

  刚刚行驶到一半的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

  池渲微微皱眉,刚想要询问外头的车夫为什么要停下来,但是还不等她开口,车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即墨卿那张熟悉的面容探了进来。

  在嗅到即墨卿身上的酒气之后,她的眉头越蹙越紧。

  就看见即墨卿解颐一笑,眼尾都眯了起来,笑吟吟地对着她说道。

  “在路上捡了个人,我留着无用。”

  “眼下碰巧看见殿下,便送给殿下吧。”

  话音落下之后,即墨卿拽着意识不清的慕清洺,将对方塞进了马车内,似乎是害怕池渲反悔,刚刚将慕清洺推进去,便伸手将车门合了起来。

  池渲从齐国公府回宫,车夫自然也是齐国公府的。

  现下,他转头看着呆愣在马车上的自家车夫,吩咐道。

  “走吧。”

  闻言,那车夫这才回过神来,挥动马鞭便驾着马车缓缓离开了。

  清冽的酒气连带着慕清洺身上淡雅的竹香扑面而来,等到池渲反应过来的时候,车门已经被人关上了,马车也在下一秒行驶了起来,她总不能将慕清洺从马车上踹下去。

  身子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和倒在一旁的慕清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好在慕清洺现下已经被即墨卿灌了一个烂醉,早就分不清楚梦境现实了,倒在车厢里好一会都没有反应。

  现下看见慕清洺之后,她下意识拢了拢松松垮垮挂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对着车厢外的马车吩咐道:“先去太傅府。”

  先将慕清洺送回去,她再回宫。

  池渲这一开口似是唤醒了慕清洺的神识,眉头微微皱了皱,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那股熟悉的冷香幽幽地萦绕在鼻尖,似是距离自己极近,但这一切都被慕清洺归结成了自己的醉梦,一个极美好的梦。

  眼下含含糊糊地开口。

  “殿下……”

  这一声‘殿下’唤得池渲心头一跳,但是垂眸看去这才发现慕清洺依旧闭着眼睛,显然是无意识地呢喃,或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就在他的面前。

  池渲此刻刚刚从齐国公府出来,披散着头发温顺和美,身上的那件染血的衣服被她丢在了齐国公府,眼下穿着的是容窈的衣裳,比起池渲自己的衣裳,容窈的衣裳明显要更加显袅袅娜娜的身姿。

  但慕清洺没有睁开眼睛,注定是看不见了。

  自听见慕清洺唤她之后,羽睫轻颤,下意识往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车厢上。

  她垂着眸子,放轻呼吸,努力将自己当成了空气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有回应慕清洺,更没有伸手搀扶慕清洺。

  而慕清洺现在已经自己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殿下曾跟臣说,只要臣摇晃暗道中的铃铛就会来见我,可臣摇了数次,殿下一次都没有出现。”

  “……一想一响,既然铃铛无用,那便去了吧。”

  慕清洺轻声说着,语气中不难听成苦涩和自嘲来。

  闻言,她心尖轻颤,面色却依旧如常,语气平静地应了一句。

  “明日我便让人将暗道给填上。”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暗道填上也好,最是晦暗不明的地方,越容易滋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嗔痴来。

  而慕清洺就像是没有听见池渲所说一般,依旧在自顾自说着。

  “殿下诓我骗我……还躲我。”

  说到最后的时候慕清洺的语气一顿,再次开口已经带上了满满的郁闷和委屈。

  她靠在车厢上,透过时不时被夜风吹起的布帘偷偷窥探着外面的明月,语气平静地回答:“我没躲你。”

  她躲着的人,自始至终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罢了。

  醉醺醺的人在说着清醒的话,清醒的人却在说着胡话。

  夜色已深,见慕清洺到现在还未回来,方禹心中正在担心着慕清洺的安危,恰巧此时府门被人敲响,以为是慕清洺回来了,他连忙便出来迎。

  打开府门就看见一个生面孔搀扶着意识不清的慕清洺,短暂怔愣之后,忙将慕清洺从对方手里接了过来。

  在将慕清洺送回去之后,车夫就重新坐回到了马车之上。

  方禹站在府内看着外头的马车,天色有些暗了,他看不清楚那马车是谁家的,便说了一句。

  “多谢大人送我家大人回来。”

  在简单道谢之后,目送马车行驶离开,方禹这才伸手将府门合起来,随后搀扶着慕清洺往正屋去休息去了。

  方禹还从未见过慕清洺喝过这么多酒,醉成这副样子,心中疑惑,但他只当慕清洺在朝事上遇见了难题,不敢多问,熬了醒酒汤给慕清洺喂下便去休息了。

  多亏了方禹的那碗醒酒汤,慕清洺这才得以准时从床榻上起来,没有误了早朝的时辰,连宿醉的头疼都削减了许多。

  和往常一样,慕清洺下了早朝之后便打算抬步离开,但即墨卿突然从身后跟了过来,与他并肩而行,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询问。

  “昨晚如何?”

  闻言,慕清洺下意识蹙了蹙眉,他昨晚只记得自己喝醉了,转头看着即墨卿,有些莫名其妙地反问。

  “什么如何?”

  见此,即墨卿扬了扬眉头,眼神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地说:“我昨晚都把你送到殿下马车里了,还怎么如何?”

  即墨卿此言一出,慕清洺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

  他僵在原地,昨晚醉酒之后的醉话胡话真言假语一同浮了上来,想起了那幽幽冷香。

  更是想起了最后池渲附在他耳边说的那番话。

  思至此,慕清洺再也沉不住气,将手中的笏板塞给即墨卿之后,便脚步一转,匆匆朝着后宫去了,心中急切,脚上的步伐也忍不住大了些,步履生风。

  瞧着慕清洺急急忙忙的背影,即墨卿眯起狡黠的长眸,嘴角露出一个看热闹的笑容来,随后低头打量着慕清洺塞到自己手里的笏板。

  尚书令的笏板就这么被慕清洺随随便便地塞到了自己的怀里。

  昨晚月凉如水,但也比不过池渲的眸子凉。

  她低头看着慕清洺腰带上的荷包,那荷包上的花样她再熟悉不过了,旁人兴许还以为这是个高雅无比的荷包,但只有池渲知道这份高雅的前身是什么。

  伸手轻轻一拽,将荷包从慕清洺的腰带上扯了下来,看着意识不清的慕清洺,连带着说了一句。

  “我既如此坏,那便算了吧。”

  ……算了吧,慕清洺。

  想起昨晚一切的慕清洺,心中急躁,快步朝着后宫而去。

  但还不等他走到殊华殿,远远就看见林叙之和池渲站在一处,似是在说着什么,脸上含着笑,好不亲密。

  作者有话说:

  林叙之:没有老婆,只能把自己变成殿下的闺蜜!QAQ

  慕清洺:御史台是不是很闲?

  即墨卿:听我一句劝,打起来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