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下, 晨曦初露,不远处压在山间的雾霭还未完全散去。

  即墨卿身穿青绿色的官袍迎着初破的天光,迈步踏上白玉石阶,身姿修长, 端正的服饰将那股肆意都给压住了, 此刻虽然依旧不拘, 却比往日要收敛了不少。

  照例科举前三甲都可入翰林院,今日是他任职。

  即墨卿昂首朝着翰林院而去,却在半路上碰见了张玉庭,同样一身青绿色官袍的张玉庭在此地遇见即墨卿, 也是格外惊喜。

  快步朝着即墨卿走了过来。

  “即墨公子。”

  即墨卿轻轻颔首,算是见过礼了。

  他和张玉庭到底是蹲过一个大牢的情谊, 比起陌生人要熟稔不少,他抬步与张玉庭一同朝着翰林院内走去, 随后一边问道:“张兄也入了翰林院?”

  张玉庭并未入前三甲, 所以在这里看见张玉庭他是有些意外的。

  张玉庭轻轻点头,脸上还带着尚未褪下的欢喜, 说道:“翰林院修撰。”

  “翰林院编修。”他对着张玉庭报出自己的官职, 算是回应。

  二人说话间就到了翰林院,张玉庭对着即墨卿道:“今后我们便是同僚, 还请公子多多关照。”

  “互相扶持。”

  他脸上露出一个得体守礼的笑容,随后抬手示意张玉庭先行,张玉庭却连连摆手,示意即墨卿先行,两人推辞几番, 最后一同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说是天子近侍, 却没有实权。

  修撰和编修的本职也不过是看着那些枯燥的文书典籍, 若是有错误的地方便需要修订,需要将不同的文书奏折分类然后上交给天子。

  说起来也无聊的厉害。

  张玉庭却一点也不敢轻视,正襟危坐地端坐在自己的案几后面,做着自己的活计,十分认真专注,一丝不苟,生怕会出一点错。

  反观即墨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头上的官帽被他放在一旁,此刻褪去规正的仪态,那懒散随性的性子又冒了出来。

  他整理着面前的文书,微扬的眉尾下,狐狸眼半阖着,瞧着打不起精神来,可手上却半点也没有马虎。

  就两人将事务处理到尾声的时候,外头传来说话声,几位年过半百的翰林院学士自外面走了进来,不管是官职还是年岁都在他们之上。

  张玉庭和即墨卿两人忙站起身来,对着几位老学士行礼。

  “下官见过诸位大人。”

  那几位老学士的眼神在张玉庭脸上扫过一眼之后就收了回来,并未过多停留,反而将视线停留在了即墨卿的身上,打量许久都没有挪动。

  此刻那官帽还被即墨卿放在案几上,长发束起,将五官面容都露了出来,他容貌昳丽,无一处是不张扬夺目的,只是因着此刻微微颔首的缘故,桀骜的眉眼透出了几分温顺。

  过了片刻,为首的学士问道。

  “你便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

  即墨卿低着头,规规矩矩道:“下官即墨卿。”

  “即墨……”那老学士在嘴里念了念即墨两个字,随后点点头:“那就是了,齐国公的爱子,今年的新科状元,风流才子。”

  前头说得夸奖的话,但突然话锋一转,他转身指着即墨卿,对着身后几位大人道。

  “到底是不知事的少年,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竟娶了一个伎子为妻,即墨公子可是行了文人武将皆所不能之事啊!”

  说话间,那老学士转头和其余几位同僚一起笑了起来,虽说表情上看不出什么轻蔑不屑来,但语气中满满都是对即墨卿的轻视嘲讽。

  “众人皆道娶妻娶贤,卿公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古往今来恐怕也就只有卿公子一个了!本官深感折服。”

  闻言,即墨卿抬起头来,姿态不再谦卑,脸上笑意却是不减,好脾气地看着几位大人问道:“敢问几位大人,此处是什么地方?”

  这句话问得众人都是一头的雾水,随后有人答道。

  “此处当然是翰林院,还能是什么地方!”

  即墨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随后从案几后面走出来,走到那为首的翰林学士面前,长眸噙着吟吟笑意说道。

  “若不是这位大人提醒,本官还以为到了什么脏地方,听了什么污言秽语脏了耳朵。”

  见此,那为首的学士当即沉下脸来,指着即墨卿怒不可遏地说道:“放肆!这是翰林院,天子的脚下,岂容你胡言乱语!”

  “我没说翰林院脏,翰林院又不会说话,大人生什么气?”

  他弯腰凑到那比自己矮了不少的大人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对方说道:“大人也知我是新科状元,齐国公的独子,从我身上寻不着错处,便从我夫人身上寻是吗?”

  话落,不等对方回话,他率先直起身子,环视面前几位大人朗声说道。

  “几位大人听好了,我夫人是容太尉独女,是正儿八经的名门贵女。”

  随后他看着几位道:“诸位一口一句娶妻娶贤,却一个个急不可耐地将那如花似玉的小妾往府内纳,几位大人有多久没见过你们的贤妻了?”

  说话间,眯起的笑意往下沉,露出那眸子里的睥睨神态来。

  “人人都道翰林学士是清贵之人,可个个说一套做一套虚伪至极,天子脚下都能生出肮脏的腐蚁来,怪不得我大靖国力日渐衰退。”

  “你……”有学士自人群而出,指着即墨卿道:“在场的大人都为了我朝忙碌半生,怎能容你在这张口胡吣!”

  半阖的狐狸眼泛着冷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之后。

  “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今日此番…我知诸位是受人所使。”

  说话间,即墨卿往后退了半步,再次抬头,眼中除了笑意之外还有同情。

  “诸位也是科举走出来的,却在这翰林院中蹉跎了大半辈子,说好听点是清贵之人,说难听点不过是一个闲职。”

  “诸位今日在这说上两句贬低我的话,就有人帮你们加官进爵了?”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皆是变了三变,眼神左右飘忽,刚刚还在盛怒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

  张玉庭则是站在一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更不知道帮着谁说话,只能低下头装作耳聋眼瞎。

  见此,即墨卿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抬步朝着翰林院外走去,边摇头叹息道:“当真是可怜。”

  只是还未走到门口的时候,即墨卿突然定下脚步,转头看着那几位学士再次开口补充道。

  “诸位大人记好了,我从不是什么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下次大人再开口之前,当想好自己的身后之事。”

  “旁人不能的我就是能,人活在世上,要行的便是常人所不能之事,行他人所能,算什么本事?”

  嗤笑一声,他不再去看那几位大人极其难看的脸色,抬步便离开了翰林院。

  ·

  宫门外,齐国公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在马车旁矗立着两道身影,是容窈和她的贴身侍女,即墨卿今日出府之前,特意嘱咐了她去宫门接他回府。

  明明是个大人了,却偏偏还需要人接。

  心中虽然腹诽,可她到底也是来了。

  容窈站在午阳下,本就娇媚,此刻姿容熠熠生辉让人忍不住驻足观望,却不敢多停,怕被摄去心魄。

  即墨卿既然说了不愿她遮掩,此次前来她便真的没有带帷帽,只是阳光过于耀眼,她忍不住伸手挡住阳光,眺望那宫门的方向。

  等着即墨卿出来。

  可真的等到宫门处有官员走出的时候,突然有些害怕了,她低头不再去张望什么,对着一旁的婢子说道。

  “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回马车上歇会,他若是出来了,便让他去马车上寻我。”

  在看着那婢子重重点头,将自己所说的都记下之后,容窈这才提起裙摆,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但还未抬步上马车,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阿姐。”

  正在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这一声阿姐唤得容窈脸上的血色全无,她下意识朝着身侧看了看,在看见并无有人注意此处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始终放不下悬着的心来。

  她打算忽视容廷,抬步继续上马车。

  但容廷却快走几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容窈挣脱不开,只得转头看着站在马车旁的容廷,低声斥责道:“松开!”

  “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容廷摇头拒绝,语气着急,且态度强硬。

  瞧着自己若是不答应的话,容廷是不会放开自己的,她犹豫片刻之后,只得先随着容廷寻个僻静地方说话。

  马车上的布帘轻轻晃动,守在宫门外的婢子还以为容窈已经上了马车,却不知里面空无一人。

  一直等走到巷子深处,确定没人会发现之后,两人这才停下了脚步,容廷转头看着容窈,俊逸的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眼下还泛着淡淡的乌青色。

  瞧着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

  “姐,当年是府中下人何光中诬陷我们太尉府和兵部尚书计家,一同克扣军饷,意图谋反,我查了何光中这号人,他还没有死,他现在还活着!”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何光中,或许就能调查清楚当年是谁诬陷容家。

  可容窈的表情没有容廷那么激动,她神情一怔,随后抬头看着容廷问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姐,你别管这些是谁告诉我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何光中现在在哪?!只要能找到他就能还我们一个清白!”

  当年之事发生的时候,他年岁尚小记不真切,但是容窈不可能不知道。

  情急之下,他抓住容窈的手腕,颇为用力,眼中满是焦急和迫切。

  但容窈却垂下眸子,脸色微黯道:“事已至此,要清白还有什么用。”

  她抬头看着容廷,秀眉紧蹙,语气不容反驳:“你若还当我是你姐姐,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

  说话间,她用力将容廷禁锢自己的手给挣脱开,不再去看容廷的脸色,狠下心来转身就要离开,但是容廷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再次停下了脚步。

  “所以呢?”

  “所以姐姐明知道当年是齐国公将容氏一族下了狱,还要嫁入国公府对吗?”

  闻言,容窈定下脚步,瞳孔微微放大,脸上的血色彻底消散,清泪自眼角滑落,那被她拼命隐藏的悲痛此刻再次冒出,遏制住她的口鼻,让她半点都呼吸不得。

  她缓缓弯下腰,悲痛将她给压垮,似是连站立的本事都没有了,身子一晃就要朝着地面摔去,但手肘突然被人抓住了。

  她眼角含泪地抬头朝着身前看去,就见即墨卿一身青绿色的官袍站在了她的面前,此刻瞧着她的模样,微微蹙眉,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说话间,即墨卿转头朝着容廷看去,对着容窈问道。

  “你们认识?”

  容廷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容窈的刺激会这么大,眼看着容窈的身子就要摔在地上,他想去搀扶的,但是晚了一步。

  此刻即墨卿看过来,他眼底的后悔还未完全散去。

  闻言,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摇摇头道。

  “不认识。”

  她借着即墨卿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随后对着即墨卿。

  “我们回去吧。”

  说话间,她不再去看矗立在原地,满眼后悔自责的容廷,在即墨卿的搀扶下一点点走远,反倒是即墨卿时不时回头看着容廷,眼中满是狐疑之色。

  ·

  林叙之随着聂书仪一同回府看望聂怀昌,但聂怀昌每到午后都要去小憩,此刻正堂中就只剩下林叙之一人题字作画。

  聂书仪特地去厨房做了点心端来,但等她回来之后,却在正堂中不见林叙之。

  “人呢?”

  一边疑惑着,一边在府上寻找林叙之的下落。

  最后见书房门留了道缝隙,她抬步将房门推开,在看见林叙之手上拿着的书信后,手中的碟子一惊顿时摔碎在了地上。

  顾不得那满地的尖锐碎片,她将身后房门关紧,快步朝着林叙之走过去,伸手就要将林叙之手中的书信夺过来,但是她的力气怎及林叙之?

  只能看着林叙之拿着那些书信,转头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林叙之的手旁还放着干净的宣纸,应当是没纸了,前来书房找纸无意发现的。

  聂书仪跪在地上,碎片将皮肤刺穿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她低声乞求道:“叙之,算我求你,今日之事就当做没有看到好不好?”

  他手中拿着聂怀昌与人往来,贪赃枉法的书信,低头看着聂书仪,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对吗?”

  “我是御史大夫,食天子俸禄监察百官,你让我如何做?”

  说话间,林叙之攥着书信的手还在轻轻发抖,似是极为痛苦。

  聂怀昌做的那些事情,聂书仪虽然不知道详细,但知道一个大概,她也尝试过劝诫聂怀昌,但无果之后就放弃了。

  此刻她跪在地上抓着林叙之的衣摆,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她只会说一句。

  “叙之…算我求你了。”

  这些东西拿出去,聂怀昌的命可就没了。

  ·

  宫中下令,辅政大臣随着陛下一同去皇陵祭拜先帝,赵鸿俦一大早便起床整理衣冠,自来了上京城之后,赵鸿俦的脸色比起在津安的时候好了许久,人也越来越发有精气神了。

  方禹瞧着心中便高兴,想着山上冷,他便回屋去拿御寒的外袍,等他出来赵鸿俦已经撇下他走远了,方禹只得快走上几步才能跟上赵鸿俦。

  “老师,您等等我!”

  赵鸿俦却头也不回地问道:“凝儿呢?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从赵鸿俦来了上京之后,便派人给津安的赵雨凝递了消息,让她尽快进京,却迟迟不见人影。

  方禹跟在赵鸿俦的身后,面露难色,只能将从津安传来的说辞告诉给赵鸿俦了。

  “凝儿姐说最近医馆有些忙,离不开人手。”

  闻言,赵鸿俦冷哼一声说道:“不过是敷衍我的说辞,她要是再不来,人都被人抢走了。”

  就在赵鸿俦和方禹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府门处,就见慕清洺立在外面,站在马车旁,这几日转了寒,在原本的衣袍外罩了一件斗篷,清隽独绝,似是将松竹之韵全部吸纳其中。

  见着赵鸿俦和方禹二人走出,他立马弯腰作揖道。

  “见过老师,方学弟。”

  知道今日赵鸿俦要上山随着陛下祭拜先帝,慕清洺特地来送赵鸿俦上山。

  瞧着慕清洺,赵鸿俦的脸色这才缓和了缓和,随后便上了马车,二人一同朝着皇陵而去,只不过马车停在山脚处,便不能再往前驶进。

  慕清洺只得站在马车外,目送赵鸿俦朝着山上走去。

  在赵鸿俦的身影隐在山雾中再也寻不到之后,他转身便打算上马车回去,但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朝着山脚的两侧看去,眉头紧紧皱起。

  今日祭拜先帝,池渲也在。

  若是算起来,他和池渲也有几日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