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女主都不爱男主>第27章

  皇帝一听, 旋即问道:“平乐,你不会在弓动了手脚吧?”

  平乐公主没想到父皇会这么直接,两颊珊红, 矢口否认:“没有, 我和她的弓是一样的。”

  说完有点后悔,自己得吃闷亏。

  皇帝笑道:“那是朕错怪你了。去吧,待会得了牡丹,合着赏赐一并弥补你!”

  平乐心道父皇还是宠爱我的, 欢快应道:“好。”

  声脆得像黄莺,人也黄衫黄裙,转到中央去。

  柳韵心亦走到中央去。

  一人能分配到三支箭, 柳韵心拿到箭,见诸女都张了弓,便也张开。

  一声鼓响,大伙都没动静,柳韵心以为是三声号令,哪知第二声鼓大伙已纷纷开始射出手上的箭了。

  百花堆叠一处, 叶垒叶, 枝藏枝, 第一箭大家都只是拨叶分枝, 寻找牡丹的方向。

  柳韵心已经落后了, 心绪微乱, 准备也射一箭探路。运气差便是给后头的箭铺路,运气好没准能恰巧碰上牡丹呢?

  但很快想到贺金倾教导过,射箭要谋定而后动,

  柳韵心手上的箭攥紧,不急着射.出。

  “牡丹!”

  “是牡丹!”

  诸女喊道, 甚至几个女官激动喊出了俚语,不知是谁打落大朵粉团蔷薇,露出被它遮蔽的一朵牡丹。

  上首的皇帝也微微躬身,笑着看过来。

  牡丹现身了。

  诸女的箭乱如雨,争先恐后射向牡丹,原先盘旋在上空的白鹤却低飞冲下,扑腾着发出声响,羽翅一下把牡丹覆盖。

  群鹤乱飞,众人的视线被遮挡住。待白鹤一飞走,牡丹的位置重新清晰,众人赶紧又射去,可白鹤却再次俯冲振翅。

  柳韵心听着鹤鸣,一片纯白的羽毛落在她脚边。

  柳韵心把弓攥紧,把箭捏牢。

  人影晃动,似乎是内侍们跑进花丛走,待白鹤升空后,诸女定睛一看,群花被重新摆放了位置。

  这时许多人已经射完了三支箭,或者仅剩下一只,鼓点越来越急,昭告剩下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些女官,甚至包括两三位公主,都急了,抱着不成即败的心态,随意射出最后的箭,到最后只剩下五人手里还有箭。

  鹤又来,花再移,大鼓声声急躁人心,经过这几番的观察,柳韵心发现白鹤其实受过训练,来去方向都有规律可循,而牡丹的移位摆放,也是按着八卦推演。阴仪阴象,六爻鹤来,随卦而走,牡丹最终会移至坤位。

  柳韵心算准了时间,在鹤犹飞,内侍犹动的时候就放箭,鹤走花停,下一秒,箭中牡丹。

  晴空万里无云。

  鼓犹在响。

  平乐的箭比柳韵心晚了两秒,叮在牡丹上,落下。

  平乐不服,转身举弓对着皇帝高喊:“父皇,是风助了她!”

  并呵令鼓声停下。

  内侍们的槌悬在空中。

  “平乐,怎么啦?”皇帝正好在饮酒,不得不放下酒杯,细询原由。

  平乐奏道:“儿臣比韵奴早些出手,但偏巧风转了方向,儿臣逆风韵奴顺风,她的箭变快,而儿臣的箭被阻慢,以至于儿臣比她晚了些,本该是儿臣先射中。”

  平乐高声囔道:“这不公平!”

  皇帝沉吟不语,因为饮酒,他刚刚没盯着看,晓得五个人都有出箭,谁先出的手?风向怎么转化变幻?没人说得清。

  平乐见皇帝不应声,愈发叫嚣起来,一句句都说不公,今日花试做不得数。喋喋不休,柳韵心不得不打断:“殿下若是不服,可以再比一回。”

  平乐愣住。

  柳韵心道:“反正我和殿下都还剩下两支箭。”

  “可以。”上首皇帝应允道。

  平乐眨了眨眼,心有些虚:“比就比!”她想起来,“但我要换一张弓!”

  手里的弓原是准备给柳韵心的,她把弦磨过,极脆,估计再射一箭就要断——这也是平乐之前迟迟不敢出手的原因。

  “为何要换弓?”皇帝问道。

  平乐不敢说出实情,故意装可怜:“儿臣觉着自己这弓握着不舒服。”

  皇帝眯眼:“那让金倾看看。”

  贺金倾是北朝第一神射,弓箭之道,没有人比他更懂。

  贺金倾抱拳领旨,悠悠起身,摊手找平乐要弓。平乐虽不大乐意,却也只能把弓教道贺金倾手上。贺金倾又接过柳韵心的弓,只看弓,不与她对视。

  贺金倾两手举到面前,左右各望,而后注视平乐,眼睛不眨:“两张弓是一样的。”

  平乐没想到他能这么坦然说瞎话,正欲开口找皇帝伸冤,却听得皇帝道:“既然是一样的,那就把鼓点接上,重新开始吧!”

  柳韵心见内侍们重新执槌,正等着鼓点续起就射箭,可平乐却不待响鼓,先朝那牡丹射.去——她这算是犯规!

  柳韵心眼疾手快,果决放箭,只见她的箭追着平乐的箭,在半空中将平乐箭挤掉。

  两箭一前一后,同时落地。

  贺金倾此时已重坐回案后,瞧着柳韵心姿势手法,完全是自己所教。那夜星稀月明,他环她在怀,手把手教导,靶心只有一个位置,所以要学会如何用下一支箭,抵掉上一激。

  贺金倾的心忽然激动起来,目光也逐渐变得炽热。

  平乐见自己的计谋没有得逞,急得立即张弓,朝着牡丹射出最后一支箭,柳韵心却忽然转身,正朝着皇帝方向,放弦射箭。

  “陛下小心!”

  众臣内侍惊呼道。

  一群大臣迅速将柳韵心围在圈中,以为她意图射杀陛下。但镇定下来,却发现柳韵心的箭擦着皇帝耳畔飞过,盯在御座后面的玉鉴宝枝屏风上,那画上也有一朵牡丹,姚黄色,盛开绽放。

  箭头因为被布包着,立不住,击中屏风牡丹后坠下落地。

  而平乐的箭也已朝着原方向射.出,却因弓断影响,半路落地,距离丛中那朵鲜花还有三步距离。

  鼓声停了。

  有人夺魁,射中今日真正的牡丹。

  皇帝大笑,先命众臣退下:“诸位在做什么?”继而快步从上首走下,问柳韵心道:“怎么看出那朵不是牡丹的?”

  柳韵心直着脖子,扭头转望皇帝:“花木嫁接,妙养肖像,独朵雍容,我一开始也被骗过,但后来仔细观察,它的叶子又细又长,不是开阔大气的牡丹叶子,它并不是一朵真正的牡丹。”

  百花丛中是被嫁接的芍药。冰湖附近,唯只屏风上那一朵是真国色。

  再则,射.中了牡丹,鼓声应该停掉,但她之前明明射.中,内侍们却坚持继续敲鼓计时,直到被平乐喊停。

  这也说明之前射的不是牡丹。

  “好,好!”皇帝禁不住鼓起掌来,满座跟着喝彩。皇帝冲柳韵心笑道,“得了牡丹,合着赏赐一并弥补你!”

  平乐听到这话脸色煞白,才明白花试之前父皇所期望鼓励的,并不是自己。

  “多谢陛下。”柳韵心颔首点头,其实心中遗憾,若非知道包着的箭杀不了人,方才那一箭张开,是真想射死皇帝。

  贺金倾也不知何时在案后站起,花试结束,打鼓的内侍们已经收槌离开,他却想在那张等人来搬,空空的大鼓上敲一敲。

  他激动万分,柳韵心方才一箭正中,而后侧身回首,白鹤成群刚好在她左右两侧飞起,他

  再也忘不了这一袭青碧色身影,绿荫葱翠,夕阳仿佛顺着远处的亭台楼阁,给离宫里所有建筑都染上灿灿金色。

  这是蓬莱仙境里才能见到的景吧?日悬鹤瑞,玉姿倾国,她亦是无双的牡丹,绝世的国色。

  江山万里,百千万众,谁能得到她?

  还扼杀什么啊!

  贺金倾不再犹豫,亦不再禁锢自己心。他爱她,柳韵心必须是他的妻!

  *

  夏宴过后的清晨。

  因为钦天监反复奏报今日有雨,不仅建议改期了夏宴,而且在昨晚最后一道奏章里再次强调,“雨之大,非人所能设想”。

  皇帝担心众人安危,下了旨,今日不用议事,让大家待在室内不要走动,忙时读书,闲时听雨。

  皇帝这会自己就已读了十来页书,暂时休息会,望向窗外。他起得早,这会天还泛着初亮的白。

  “陛下。”皇帝身边的张公公轻唤道。

  皇帝看不惯熊公公,没让他轮值,最近两天都安排张公公伺候。

  见皇帝收了神,张公公试探着问:“陛下,您要进早膳么?”

  “还早。”皇帝把卷在手上的书重新举起来,背缓缓贴上躺椅,继续往下读。皇帝看的是话本,看着看着,想起自己做皇子时,先帝只让读经史的事。

  先帝很是严厉,说自古君王越是精湛琴棋书画,越对苍生有害,闲书与德行无补,与治国无益,不允皇子阅读。

  他甚至把皇子日课里的书法都取消了。

  只堵不疏,堵得更厉害,皇帝出去建府后,最爱读的就是闲书,真是人生一等一的刺.激。

  可能少年遗憾太多,皇帝登基后依然对各类话本爱不释手。

  不过分寸他还是晓得的,不能太过沉湎,不然会像南边他那位情敌,因沉迷闲趣而不修朝政,最终晾成亡国惨祸!

  皇帝记得刚爱上读话本那会,曾默默发誓:日后定不像先帝苛刻。他的儿子们,想读什么就可以读什么,堵不如疏!

  可真坐到了九五之尊,才明白对待皇嗣时的难处。他还是走了老路,教导太子炉倾金倾,无一例外,都是“德行治理国家”,“玩物丧志亡国”,甚至连今日都特意嘱咐,读书最好挑经史,莫要荒废。

  皇帝心底发笑,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取消小皇子们的书法课业。

  皇帝继续看话本,中间都是男男女女吃饭睡觉,无甚剧情,一目十行翻到最后,看了个结局。

  皇帝合上书,吩咐张公公:“可以传膳了。”

  早膳被安排着端进来,皇帝细嚼慢咽,吃完已经到了卯时,天完全亮透,太阳出来了。

  不是说今儿下雨么?

  正在众人讶异之时,天东边飘来一朵乌云,悠悠把太阳遮住,才让众人稍稍平复心情。

  乌云不负众望,愈来愈沉,整个天都沉下来。

  可过了一个时辰,都过了辰,还不见雨。

  张公公见皇帝不住往外张望,便问道:“陛下,要不出去走走?”

  反正雨一直没下。

  “不。”皇帝身往后一靠,重新粘在躺椅上,“就在这等着,朕想看看到底是有多大!”

  张公公便也无声跟着等,全离宫的人都等着暴雨倾盆,让他们“非人所能想”一下。

  过了会,一个只十七八的小内侍挨墙走到门口,张公公瞧见,立即走到门前,小内侍踮起脚,与张公公耳语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后,张公公摆摆手。小内侍鞠了个躬,又挨着墙退走了。

  张公公回到房中,皇帝闭着眼睛开口:“报上来啦?”

  以前他派人暗中盯梢诸皇子,每日上报,慢慢卷怠了,结果太子老二老三,老四老九,跟着赶着出岔子。皇帝便把旧日常重拾起来,紧盯儿子们的动向行程。

  “是。”张公公埋头答道。

  “说吧。”皇帝心想反正也没事,听听他们都在做什么。

  张公公走近,声音轻得只有皇帝一人听得到:“太子殿下禁于东宫,今早子时就起来在前殿兜圈,兜了四个时辰,饭也没吃,倒是自带了水饮。二殿下卯时起的,吃过饭后开始房中念歌,吊嗓子。四殿下是请了乐伶到房里来,听些《雨中情》、《春雨》、《凉雨》之类。五殿下遵照陛下吩咐,晨读经史,直到现在。六殿下七殿下还没起,八殿下起了又睡回笼觉,九殿下喝酒读诗,一朝酒洒,书上诗全化了。”

  皇帝听他汇报,九子独漏一人。

  张公公继续道:“诸位殿下都依陛下吩咐,待于室内。唯独三殿下,天未亮就下山去了。”

  皇帝听了,手撑着脑袋,沉默少顷:“今儿是六月二三吧?”

  “是。”

  皇帝坐起身,叹道:“算了,随他去吧!”

  他对三儿算不上好,也许只有这件事上能宽待了。

  皇帝询问张公公还有没有新收上来的话本,张公公递上两本,《三岁王》与《合离记》:“这两本是玉京里口碑好的。”

  皇帝粗略翻个开头,第一本三岁小王爷就能领军八万了,胡扯,第二本从男女合离开始,虽老套但紧凑,还能读下去。皇帝津津有味看起《合离记》,再不询问其它。

  皇帝只知贺金倾下山去,却不知他带了柳韵心。

  今日,天未亮,丑时。

  柳韵心本就睡得不深,听见敲门就起来了。

  披衣时,门外人仍急急地叩。

  谁这么急?柳韵心起了戒心,虽然瞧着门外只有贺金倾和冯炎,但仍放心不下。

  她开了一条缝,手捏着门栓:“况将军呢?”

  一般事三人形影不离,现下不见况云踪影,愈发觉得情况不对劲。

  贺金倾听进心里却是另一种不舒服,他先上下打量了一番柳韵心,而后反问:“你问他做什么?”

  柳韵心正准备作答,贺金倾又追问:“你很关心他?”

  “没有,我见你们平时都是三人一起行动,今日只有两人,十分异样。”

  听到柳韵心的否认和如实作答,贺金倾才安下心,道:“我要偷偷下山,带他容易暴露。”

  已用其它事绊住况云。

  贺金倾又道,“你去换件素点的衣裳,动作快点,过会就要天亮了。”

  柳韵心立刻猜到他是背着皇帝行事,头一扬:“要带我去?就不怕我暴露你?”

  贺金倾面带微笑注视着她:“不怕。”

  柳韵心一脸“那我为什么要去”的表情,一手推门一手捏栓,准备关上,贺金倾却伸臂拦住。

  他力量极大,只胳膊一横,柳韵心就再无法推得动门。

  “跟我去。”他轻声说,“路上我们会经过柳韵音的坟。”

  柳韵音金殿暴亡后,皇帝将其厚葬在京郊一处风水较好的坟地,那里多埋的是达官贵人。柳韵心和韵致只在韵音下葬时去过一回,之后如鸟入笼,再不得自由祭拜的机会。

  此时柳韵心听他一说,手上的力道就松了:“我去。”

  “我也要去。”床.上怯怯的声音道。韵致已经醒来一会了,听到这,再也忍不住。

  她也很想韵音姐姐,又思念又难过,平时北人面前不敢显露,此刻听到能去祭拜韵音,积压已久的情绪澎湃而出,连声音都劈了。

  贺金倾皱了下眉头,但看柳韵心似乎想带上妹妹,于是允了:“那你也快点收拾。”

  韵致飞快从床上爬起来,关了门与姐姐一道换衣,待出来时,见贺金倾和冯炎站在门外不远处,背对着门。

  冯炎还未回头,贺金倾已整个身子转过来,他将柳韵心上下打量,韵心不知道他看个什么,她穿得最素的黑衫黑裙——本来是想穿白的,但想到他是夜黑偷下山,就挑了黑的,给韵致挑的也是一身黑。姐妹俩木簪挽着长发,未施粉黛,无一饰物。

  贺金倾心道:她怎么没穿白的?

  穿白俏丽些。

  但穿黑的她也好看,处处好看,便没有吭声,带着姐妹俩下山。沿路已由冯炎打点好,出离宫不久,就遇见两匹马拴在桩上。

  这也是冯炎特地托人备好的。

  柳韵心此时正站在贺金倾和冯炎中间,她见韵致离得贺金倾近些,便要去上冯炎的马。贺金倾哪里会允,牵马一挡:“上去。”

  柳韵心见马既然主动到了跟前,也没多心,踩着马蹬子上去了,贺金倾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以前不动心的时候,大大方方圈着她拥着她,一点都不乱,现如今明白心意,反而怯了,胸脯与她的后背保持一定距离,双臂亦然。

  一场马跑下来,四肢和躯干都是僵的。

  马在京郊坟场停驻,贺金倾终于松了口气。

  柳韵心瞧着远处赤松株株,座座坟茔前都很干净,这是她来过一回便永远忘不了的地方。

  “到了。”贺金倾说着跳下马,而后伸一只手,扶她。

  柳韵心抓着贺金倾的手下马,她以为依着贺金倾的性格,应该先去办他的事,然后再满足她,没想到竟先来祭拜韵音。

  虽然坟茔一眼望去都差不多,但柳韵心和韵致都能清楚分辨哪座坟是韵音的。她们都记得路,很快走到韵音的坟前。

  因为坟场有专门的守墓人打理,所有条条小径都很干净,韵音墓前,亦无一片树叶,一根杂草。

  但这都是笼统的照料,韵音碑上的灰已经积起来,下葬那天在刻字上描的金箔已经脱落了。

  柳韵心瞧着突然就哭出声来。

  不单单仅是落泪,韵致亦抱住她,姐妹俩抱头痛哭。

  终于,终于可以哀悼出来。

  韵致年纪小,一边流涕还一边吸鼻子,声音哽咽得快听不清楚:“不可以哭,不可以哭。”

  贺金倾在旁边啊,北人在旁边看着,会不会因此惩罚她?!

  愈发难抑悲恸,哭得更大声。

  贺金倾瞧着柳韵心,她的面庞终于真真实实罩上一层伤。

  他晓得她痛什么,国破家亡成,父死亲毙,随便一样,都是钻心刺骨。

  自如北朝以后,她甚至没有被大多数人平等对待,例如平乐,之所以敢在夏宴上对她任性妄为,便是因为……把她当了奴。

  他……没有帮忙。

  “殿下。”冯炎在身边唤道。

  他刚找守墓人买了两篮供果,和两份长香纸钱,去时好好的,回来却发现贺金倾脸色沉郁得可怕。

  “殿下、殿下。”冯炎轻道,试图唤醒他的主公。

  贺金倾回过神来:“啊,回来了?”

  冯炎点头,蹲地放下果篮,提起袖角,准备将葬葬的碑墓都擦一擦,再摆供果,却听见贺金倾突然下令:“阿炎,你去把老冯头找来。”

  冯霍是北朝两家最大的姓,坟场守墓的老头姓冯,但与冯炎无任何关系。

  冯炎依命去了,不一会守墓人跟随冯炎回来,面向贺金倾作揖行礼,面上堆的都是讨好的笑。

  贺金倾从袖中取出两枚金叶子,交给守墓人:“以后这位姑娘的墓也一同照料,墓不可脏,字不可褪,四季瓜果不能断。若是差了周转银子,可到我府上取便是。”

  “多谢三殿下,多谢三殿下!”守墓人收了金叶子,喜不自已。

  冯炎目睹一切,这些原本都是可以吩咐他来做的事情,三殿下却要亲自叮嘱,看来殿下对柳姑娘是真的很上心。

  守墓人收了好处,已经开始打扫柳韵心的墓碑,还拿来一个圆盒一支毛笔,盒里是灿闪闪的金箔粉,把碑上的字描绘如新。

  瓜果亦不需冯炎动手,守墓人麻利地摆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贺金倾道。

  守墓人很有眼力架的退下,贺金倾弯腰抓了一捆香,拿在手中。

  冯炎打了只火折子,将香点燃。

  贺金倾本来想随着柳韵心,一起祭一祭,细细思量,却觉着自己倘若祭拜,她可能情绪更激动,遂将香递给冯炎,示意冯炎递过去。

  柳韵心恸哭伤心,耗得气力太猛太多,眼前已微微有些发黑,香递过来时她和韵致都没反应过来,身子还有些摆,冯炎只好稍微用手腕扶她。

  “柳姑娘。”他轻唤道。

  柳韵心这才睁大了眼睛,见到他递来的,点好的香。

  她微微颔首,接过香分了三支给韵致,姐妹同拜,给韵音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拜完站定,见贺金倾冷冷站在不远处。

  柳韵心舍不得走,她想同妹妹多待会,因为不知下次再来要到什么时候,但又晓得,自己若是待得久了,耽误了贺金倾的事,他肯定要不耐烦,到时候她和韵致都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柳韵心在墓前烧完纸钱,再静默了一阵子,就转身回到贺金倾身边。

  明白她的祭拜完了,贺金倾便不紧不慢转身,逐渐远离柳坟,柳韵心在他旁边走,明明是朝着出坟场的方向,却被他喊住:“这边!”

  韵心韵致双双站定,吃惊:难不成贺金倾还要祭拜谁?

  正愣着,忽瞧见贺金倾又朝二人方向招了招手:“快过来。”

  声音温柔得像梦,听不出一点责备。

  二女于是朝贺金倾方向走去,随他和冯炎到了一处坟前。

  这座坟茔外层被包了一层白玉,像龟壳,玉璧一尘不染,可以看出是有人每日擦拭,精心呵护。

  这般精贵对待的坟茔,前面却不仅没有吉兽伫立,而且连墓碑都没有。

  没有了碑也没有了字,柳氏姐妹连里面埋的是何人都不知。

  冯炎随着备着两个皮囊,其中一个里面似是泉水,他用泉水仔仔细细把坟包再擦了一遍。另一只皮囊里是酒,与瓜果一起奉上。

  而后,冯炎掏出一只火折子交给贺金倾,自己则后退离开,恭敬站在远处。

  看来这坟里埋的是贺金倾一人的故人,韵心韵致见状,便要同冯炎一样后撤,刚走半步,贺金倾伸手把柳韵心一拉,他的掌拽着她的袖子。

  “你留下。”贺金倾冲柳韵心道,而后淡淡扫了一眼柳韵致,柳韵致吓得立马倒退,退得比冯炎还远。

  贺金倾松了手,垂眸,命令道:“站我身侧。”

  柳韵心不明原因,迟疑一会,才缓缓站到贺金倾右侧,两人的肩膀在同一条线上。

  贺金倾用火折子点了香,鞠躬三拜,默然道:娘,今年忌日,儿把息妇带来了。

  无碑墓中,埋的是贺金倾的生母刘良人。

  柳韵心看他跪下烧纸,心中悠悠想了阵,能让贺金倾如此尊重的,除了皇帝,可能就只有他的母妃……难道这坟里埋的是他的生母?

  可若是娘娘,为何死后不入皇陵?

  柳韵心一时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她不打算问,贺金倾也不说,祭拜完吩咐众人上马回程,柳韵心在马上回望冯炎——这是只闷葫芦,更不可能告诉她。

  坟场讲究不走回头路,造的单路进,单路出,众人回大行山不得不走另一条路,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冯炎开始显出心不在焉。

  柳韵心无意瞟了两眼,两次冯炎都是单手勒缰,另一手在摩拭一块玉佩,完全视同乘的韵致为无物。

  玉佩。

  她忽然想起来了,以前况云大嘴巴透露过,冯炎常端详的玉佩是他夫人送的。

  想到这,柳韵心不禁多瞥了一回,望了冯炎第三眼。

  她的举动,没有逃过贺金倾的眼睛。

  夜里她关注况云,他不舒服,这里她关注冯炎,他却心里平静得很,丝毫没有担忧。其实在贺金倾心里,冯炎比况云更亲近可靠,再则冯炎一心只牢栓在倩娘身上,绝不可能发生什么。

  柳韵心关注冯炎,应是察觉了冯炎的异常。

  他也早察觉到了。

  “阿炎。”贺金倾唤了声。

  冯炎打马靠近:“殿下?”

  “这里离你岳丈家很近。”贺金倾笑道。

  冯炎耳根一红,沉默少顷,似是在犹豫,而后马上朝贺金倾埋头作礼:“殿下,我想去看看倩娘!”

  夫妻一别数日,相思刻刻不忘,愈行愈近,抑制不住牵挂她。

  “去吧,反正顺道!”贺金倾笑着允了,冯炎脸上随即露出欣喜,仿佛久阴的天突然来了风,吹散云。贺金倾脸上的笑却僵住,仿佛突然顾虑了某事,“要……要不我们一道去吧?”

  “喏。”冯炎应道,只有两匹马,自己若独驾去了,殿下的确不方便。

  并无它疑。

  便四人打马,一同往倩娘娘家的庄上去。

  冯炎还是心急了点,不知不觉载着韵致就走快了,把贺金倾和柳韵心落下一大截路。

  这对于贺金倾来说正好,他慢悠悠打马,有时候柳韵心坐不稳,身子会自然晃动,会触到他的胳膊。虽然隔着衣衫料子,但心里仍是欢喜的,贺金倾觉着像人在拨琵琶,故意拨一个音,拉得长长,余韵回来,丝丝麻麻。

  “阿炎手中的玉佩,是与他娘子的定亲信物。”贺金倾突然告诉柳韵心,当然其意不在冯炎小两口,他有他的弦外音。

  柳韵心根本听不出来:“是她娘子送他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这四个字突然对贺金倾给予了一种莫名刺激,他心底竟缓缓淌起蜜来,自己都不知道嘴角勾起了傻笑。

  “不是定情……”贺金倾说时缓了一缓,心里太酥麻了,“是定亲。阿炎和他娘子定的娃娃亲。”

  柳韵心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同乘往前,当他们来到庄上时,只见着孤零零站在门口的柳韵致,冯炎一心似箭,早进.去会佳人去了。

  庄墙是用篱笆围的,从外面能望见里面,柳韵和心贺金倾同时眺见,冯炎正扶着一位大肚子的夫人在说话。

  他先是摸摸夫人的肚子,而后又跪下耳朵贴在肚皮上听,至始至终,冯炎有一只手都是牢牢牵着倩娘的。

  柳韵心眺得有些怔,因为父皇母后少时相识,她一直以为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因此也格外羡慕那些青梅竹马。

  很小的时候就期盼,有一位一起长大的如意郎君,她与他相爱,成长,恩爱,一生一世,至始至终只有彼此。可惜柳韵心生长宫中,除父皇和哥哥,再难遇其他男人。那门差点订了的亲,那人入宫一面之缘,却彼此无意,他反而与她的妹妹更为契合。

  所以她都长大了,超过了寻常南女定亲的年纪,却漫长又空白,没有等到任何青梅竹马,没有体会过情爱。

  依目前的处境,以后也绝不会有了。

  “冯将军和夫人真是幸运。”柳韵心呢喃感叹,“青梅竹马,恩恩爱爱,真好。”

  “好什么?”贺金倾低低问道,嗓子喑哑又躁动。

  柳韵心垂了眼:“从小便认定彼此当然好了,可世上不是人人都有这运气……”稍稍停顿,续道,“……和机会。”

  “也未必要青梅竹马呢?其实这世上有很多种相爱,有些人成年之后才心悦彼此,但会更幸福,更幸运。”贺金倾扬起胸脯,伸直了脖颈不敢去窥柳韵心,而他的心里,早已自鸣得意,心潮澎湃。

  “也许吧。”柳韵心一心羡慕冯炎和倩娘,没有在意贺金倾的言语,之后等待冯炎出来,四人重新上马,她依旧镇静平常。

  他是乱石穿云,惊涛骇浪,而她却是海旁边孤绝伫立的老墙。

  四人快靠近大行山时,天已渐黑,天下起淅沥小雨,走山路时,雨又停了。再入行宫,况云来接四人时,雨重下起了,仍只是毛毛点点。

  四人先后想起今日不让出门,是因为钦天监预报会下大雨。柳韵致忍不住问况云:“之前山里下过暴雨了吗?”

  “害,别提了!你们下山以后,这里虽然下了三段雨,但都像洒水,几滴雨连地都没打湿,就干了。”况云抬头望了一望,“现在下的算是最大的。全宫上下都传遍了,陛下上个时辰发脾气,把监正都罚了,说‘今日的雨,还真是非人非朕所能想象’。”

  正说着,见得张公公来通知:“三殿下,陛下找您,还有冯将军。”

  贺金倾一听,估计老头子知道他私下山了,便侧身朝柳韵心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和冯炎一道面圣去。

  留下况云陪着护着柳氏姐妹。大伙在离宫里住得近,是几处厢房同围着一处花苑,况云见三人都回来了,韵致歇在房中,柳韵心只在苑中石上坐歇,不会出去安全,他便放松了警惕,抽空忙了一会自己的军务。

  就在这个空档,柳韵心听见石后有人,轻声朗笑,她回首借月色打量,贺月倾执着扇子,从假山中冉冉转出来。

  柳韵心的表情隐在月影中:“殿下还真是‘月下郎君’。”

  贺月倾翩翩施礼,坦荡应答:“睡不着,出来走走,不小心又唐突殿下了。”

  柳韵心站起来回礼,贺月倾盈盈笑道:“昨日你的《人攀明月》弹得不错。”

  “九殿下谬赞了。”

  贺月倾眉毛一挑:“三哥哥有没有品评什么?”

  “品评什么?《人攀明月》么?”

  贺月倾含笑点头。

  柳韵心却摇头,贺金倾对她的琴艺只字未提。

  “三哥哥居然不说。”贺月倾感慨,继而脸上显出一副憋不住的样子,伸手把柳韵心的衣角拉一拉,似是让她凑近些,好说悄悄话,“三哥哥的亲母刘良人,就是凭《人攀明月》得宠的。”

  柳韵心心中一跳,过了须臾,问道:“他母妃后来被废了吗?”

  废了以后,逐出皇陵,埋在那坟场?

  贺月倾直摇头,声音里带着惋惜:“刘良人一生谨言慎行,从未出过任何差迟。”

  记得自己小时听她弹琴,从没错过一个音。

  “生前遇着我们这些皇子,都是恭恭敬敬的,说话也温柔,从来没有脾气。”贺月倾告诉她。

  柳韵心心中其实有许多关于贺金倾的疑问,被贺月倾引出话题后汇聚到一起,成为一团疑雾浓云,任九皇子是有意为之,她也忍不住好奇发问:“刘良人已经亡故了么?”

  “嗯,三哥哥十岁的时候。lkzl”贺月倾的扇子一下下打着掌心,一脸“我三哥哥苦得很”的表情。

  “是否……葬在?”

  “嘘!她不被允许入皇陵。”贺月倾凑近许多,告诉她,他的鼻尖差点贴到她的额头,而她能瞧清他的汗毛和鼻上的晶莹。

  柳韵心心中的浓雾团团升起,弥漫开口,一个又一个问题,她连贯问出:“为什么呢?还有三殿下的皇子府为何出奇简陋?为何没有正常的仆婢服侍?”

  甚至要自己赶车。

  贺月倾含笑不恼,并未嫌柳韵心的问题逾矩太多。

  “这里人多,我要换一个地方,才能告诉你秘密。”贺月倾说着挽住柳韵心的胳膊,带她一跃而起,飞至假山顶上。

  假山奇石是一丛丛的,顶上四面刚好视线遮挡,是处藏人的好地方。

  别人看不见他俩,他们却可以仰望月亮。贺月倾伸直右臂,修长的五指望前触,人是不可能攀到明月的……

  他张嘴,这人无论何时嘴巴里都有微微的酒酣,轻轻慢慢扑入柳韵心耳中:“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