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韵心不知他俩在讲什么,俚语粗糙,但感觉与自己有关。

  她试探着开口:“你们在聊什么?”

  况云旋即回了句“与你无关”,贺金倾反倒没有否认,只道:“听不懂么?到了玉京都是这种口音,你可得慢慢适应了。”

  老头子首当其冲只说俚语,若是老头子决定留下她……

  贺金倾没有再说话,众人从廖远城穿过去,从南到北,出城之后,又是天黑。

  也不知日头起起落落,周而复始这万年,有没有寂寞?

  贺金倾照例不住店,廖远至玉京一路平原,没有山,纵然有也只算得上小土坡,没有山洞,众人夜里在野地里歇息。

  没了洞内洞外之分,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

  可能是离玉京近了,贺金倾怕临门会有闪失,命令况云歇息时将三位公主铐起来。况云依命,但他这些日子与柳韵致混得相当熟,于是铐归铐,却只拴了脚腕,没有把链子绕死,她们都能自由活动。

  这点小动作逃不过贺金倾眼睛,但考虑到铁链沉重,她们若想逃,也跑不远,抓回来便是。

  贺金倾垂了眼,没有拆穿况云。

  贺金倾又抬头,目光不知怎地就投向了柳韵心,见她一点没看自己,反倒盯着冯炎看。

  她其实是在看冯炎生火,见他先捡了些柴,用剑劈了——冯将军的剑看来没那么精贵,而后堆成中空,拆一只火折子,至里一点,火就像一个活泼的孩子,一下就窜了起来。

  而后冯炎再加些小柴,并把那来风处用石头挡一挡,火孩子受了保护,愈发跃动得欢了。

  原来是这么做,学到了。

  “他很会生火啊。”柳韵心身边的韵音轻轻道,妹妹也在注视冯炎。

  冯炎和姐妹们隔着火堆,距离远,况云却同她们挨得近,听见柳韵音的话,不由啧啧:“哟哟,可别打我们阿炎的主意,他可是有妻室的人。”

  况云凑近一点,头埋低,仿佛隔着火堆完全藏住脑袋,在冯炎的视线里躲起来,冯炎就不会揍他:“人家南下前才刚成亲。”新婚燕尔不过三天,就被殿下召来上了战场,“弟妹是他青梅竹马的好姑娘,又温柔,又贤惠……比你们俩美多了。”况云说完迅速回头瞟了柳韵致一眼,又以最快的速度转回脑袋。

  三位公主本来对冯炎不算在意,听了况云的汇报,反而盯着冯炎看了。

  这冯炎似乎没听到火堆对面的对话,自己默默坐在角落里,离火堆远,也离喧嚣远。他掏出一块白玉佩,摊在掌心,盯着出神。

  他好像夜夜都会将同一块玉佩拿出来看,公主们霎时有印象了。

  柳韵致忍不住问况云:“那玉佩是他夫人送的么?”

  “你说咧?”况云反问,小两口感情好得很,想到一事,他补充抖落冯炎。“其实阿炎还算半个又半个南人呢!”

  柳韵致并不关心冯炎的身世,反倒问了一个令况云措手不及的问题:“那你夫人咧?”

  可能是跟况云话说多了,竟不知不觉学起他的语气。

  况云霎时涨红了脸:“我、我、我,我哪、还没……”舌头打结,说不利索了。

  柳韵致三连问:“连青梅竹马定亲的都没有吗?”

  “没、没……”

  “可你不是说你二十三了么?正常男子这个年纪不是都成亲了吗?”韵致好奇,南朝男子一般二十大婚,太子哥哥就是这样,据说北朝男子会更早些,怎么到了况云身上就不对劲了?

  “二、二十三不定亲不行?我哪里不正常?”

  忽然这时,听见贺金倾一声轻笑,他离众人也远,反倒靠冯炎近些,盘膝危坐,不知在笑什么。

  不过到提醒了况云:“二十三没个家室怎么了?!殿下二六都还没定亲呢!殿下不定我不定,殿下先娶我才娶!”

  况云此言是扯来贺金倾做挡箭牌,但却惊讶了公主们——她们以为贺金倾早纳妃了。

  柳韵致对贺金倾比较惧怕,虽然深深好奇,却不敢再追问。

  但柳韵音却出声了:“呵,估计是没人敢嫁他。”

  北朝姑娘们怕嫁给人间修罗,新婚之夜就被他一剑斩首在蟠龙柱前。

  况云闻言微有恼怒,正要反驳,贺金倾却站起身,唤众人上路。况云便赶紧羁押着三姐妹跟上,陆续送上马,解镣铐,他再带着柳韵致骑上自己的马。况云知马,一坐马背便心中感叹,三殿下真是一时一秒也不愿耽误啊,马匹刚刚掐着点歇息好,都不肯允它们多休养会……

  跑到玉京,它们的寿命应该也到头了。

  众人往前赶路,又行了数天,最后赶在某天的落日前抵达玉京。

  好恢弘的一座城。

  柳韵心左望右眺,城墙都望不到边,进入城内,见得市集街道紧密,亭台楼阁巍峨,竟生出一种蝼蚁感,自身渺小。

  行在路上,柳韵心仔细观察沿街房屋,砖瓦用料,窗阁雕刻,虽然大开大合,与南地建筑是两派风格,却细瞧并不输精致。

  人人只道金陵好,却原来塞上早建了十倍金陵。

  从来没人告知过真相,在南朝,书上的,太傅等人口中的玉京,就是北方荒芜之地,又冷又寒一座破城。

  小时候她甚至以为玉京是一顶巨大的帐篷,随北人迁徙而拆卸移动。

  入玉京时是黄昏,入城之后沿路都有贺金倾的人照应,助他们的三殿下以最快速度回到宫中。贺金倾自己也是急切切,长策马,他原本马在队伍中间的,一会儿就跑到最前面去,速度快得马尾巴都横直了。这横直的马尾就是毫笔一扫,划了墨迹,退了斜阳。

  在白昼与黑夜交替那一霎那,贺金倾抵达宫门。

  他双臂圈着柳韵致,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望向东北方向——这是北人的尊位,正殿和皇帝的寝殿都在这个方位。

  玉京,我回来了,贺金倾在心中默默道。

  守宫门的侍卫早望见人来,近前瞧清了三殿下,已经进去报了。不一会儿传回话来:“殿下,陛下有请。”

  “陛下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贺金倾并不急着迈步。

  “好了些。”回来传话的是熊公公,皇帝身边一个老内侍,答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下马,弃械,随熊公公进宫。

  贺金倾边走边看,身心并不放松警戒,面上却全是关切表情:“父皇病好了就好,之前听说病了,我很是焦心。”

  熊公公佝着腰,笑道:“陛下方才还说,三殿下记挂着朕,这么早就赶回来了。”

  “我早回一是关切父皇,二是给父皇带回一份礼物。”

  熊公公闻言,余光扫过三位公主们,很暧昧地笑了笑。

  玉京城辽阔,皇宫却不大,众人不一会就抵达寝殿门口。

  贺金倾瞥了眼况云等人,一般属下旋即抱拳埋头,站定成等候姿势。而贺金倾则同公主们道:“你们先进去。”

  三位公主们都有些怕,北地太冷了,柳韵致身上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她们没人想进去,但此时并不是她们愿意不愿意就能决定。

  她们在贺金倾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迈入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