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女皇陛下来讲, 世间最困难,最苦恼的事情,莫过于揣摩燕王的心思。
比起这事, 以至于,她曾经以为难于上青天的经史背诵, 御笔朱批, 朝议问答, 识人辨事, 都已经不在话下。
她那九皇叔,太让人难以捉摸了!
世人称他温润如玉时,她看见的是一个斯文的流氓, 而世人称他火焰山时,她却只摸到一把草上霜。
比如那日,朱华殿里看画册, 他替她看皇夫人选, 她看他的旖旎画像,后来不慎, 把那催情香粉大口吸入了,脑中糊成一团, 往他身上倒去,腻住。
当时,明明摸到他身上的情动,看见他眼中的火星。那双扶起她的肩头, 摸在她后颈上的手掌, 明明有种温温的滚烫。
她心道,没想到还歪打正着了,这事情, 莫不是要成。
哪知,那手掌在她脖颈上,一点点游走着,那人的头脸亦垂下来,下一瞬就要与她吻上,勾得她浑身寒毛颤得发慌之时,却突然感觉,后颈脊上一个针刺般的吃痛,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他竟,将她击晕了!
那种要命的光景下,他竟痛下狠手,敲晕她!
搞得她气血逆行,憋得难受,火冲上焦。后头那几日,每日清晨起来,枕上都是半凝的鼻血。
赶紧让红衣煎熬些清热凉血的汤水,喝了几大盅下去。
到了除夕那日,酉时的宫宴上,都还抱着那菊花茶汤,一杯接一杯地,狂饮。
见着那若无其事的燕王,自然也无甚好脸色,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又给他记上一笔,再狠狠地划了个叉。
燕王倒是大度,兀自端坐左侧上首,未见有多喜乐,却也温和着眉目,凝神端详那宴上比试,依然一个替闺女儿挑夫婿的好爹爹。
今年除夕宫宴,除了例行年终赏赐与除旧仪礼,还有一件特别的喜事,为女皇选夫。
在那成堆的画像中,燕王初选出看着还行的十人,上这燕乐大殿,当着满堂权贵的面,尽展文武才情,让女皇自己来挑,也让大家都来帮着挑。
女皇陛下端坐于高处上座,一身紫气宫装,衬得整个人越发地珠玉瑶光。只是,这其乐融融的除夕酒宴上,别人喝酒她喝茶,捧一杯茶汤在手,巧笑倩盼的,却是在与身边的皇弟,窃窃私语。
女皇陛下唯一的皇弟,先帝的遗腹子,皇甫弥生,今年十岁了,抽了些条子,褪了些虎头虎脑的愚钝气,多了些初入少年的阴郁。
那殿上展示与比试,先文后武。
季太傅兼首辅相爷,学富五车的国士,出了个应时应景的诗题,让大家即兴作来,新鲜笔墨写下,当众来吟,谁有几斤几两重,都将展露无遗。
那一个个的青年儿郎,都可谓丰神俊朗,百里挑一;一首首的即兴之作,也可谓才思敏捷,惊艳才绝。
女皇却侧头去询那十岁的小皇弟,觉得如何?
那皇甫弥生像个眼高于顶的,也是个头脑清晰的,一个挑眉凝目,说得老气横秋:
“皇姐这是选夫婿,又不是挑朝官,诗文写得再好,若是不懂得怜惜人,又有何用?”
童言无忌,说得场中众人小小的尴尬,亦说得女帝笑颜如花。
皇甫璎摸着那十岁小皇弟的头,感觉像是在摸一个百岁的灵魂。一个抬眸,却又撞上燕王投来问询的淡淡目光,大约是觉得她姐弟二人,太过放肆与儿戏。
遂敛了笑容,打着哈哈,继续吧。
文试完了,还有武艺。
女皇身边,有两个最能打的人。一个是曾经青龙骑中第一的卓云,一个是如今天子亲卫龙牙统领玄勿。
能打的人,通常都不怯于打斗,甚至,有时候也喜于露几下身手。
卓云本是摩拳擦掌,要上场替女皇陛下测试一下未来皇夫的身手的,却被女皇叫住,一通低语。
那女皇与他说的是,玄勿本就嫌朕,与你,比与他,更亲厚些。这种满朝瞩目的时刻,自然是要让他露一露本事的。
卓云听着那一句与他更亲厚,自然也就怀揣着窃喜,退下了。
玄勿听着那突来的召唤,自然也是欣然领命,上前来招架。
一边动得骨头咯咯响,一边低头来问女皇陛下,用什么分寸来打。
女皇便低声给了句吩咐,往死里打。
然后,武神附身的玄勿大人,便没怎么留情,也似乎没怎么用力,就把那十个皇夫人选,逐个给打得趴下,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回了坐席。
没有一个,能打过女皇身边的龙牙卫统领。据说还有个昔日青龙骑中第一的卓云,还没有上场呢。
这个时候的场面,比先前皇甫弥生的童言无忌,更让人尴尬。
偏偏那皇甫弥生,还拊掌起兴,又来了一句:“玄勿大人真是厉害!龙牙卫的人,是不是都像他这般厉害?”
“可不?”女皇隐隐磨着银牙,顶着她皇叔投来的不悦目光,赏了她那龙牙卫统领一杯酒。
又摸摸配合默契的小弟的头,任由他摸出她腰上龙牙匕,一通赏玩过后,竟拿去切案桌上的一份炙鹿肉。
眼看着选夫的宫宴,要成搅局。
那遥遥的殿门边,突然冒出一个人。
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一身九品乌纱官服,官居末位,却如个天降大员,通身气度。
不合时宜,不合规矩,却恰到好处地,站在了那里。
“陛下征选皇夫,怎么都不提前通知下官,害得下官风雪兼程,还差点赶掉这场宫宴!”
那人朗朗出声,声色和煦,还带些潇洒笑意。可那理直气壮的无礼,却让这本就凝了些僵意的场面,更尴尬了。
门边两个侍卫,一个挺身举步,拦在了他面前,只等有令下来,就将他给扔出去。
“季亭山,你上前来说话……”
女皇遥望着门边之人,终是不忍,既不忍叫人扔他,也看着季相爷的面子,遂抬手召唤。
可又有些头疼,心道,这个时候,他跑来凑什么热闹。
那季亭山便轻轻拂了门边侍卫的阻拦,抖了抖身上风雪,逆着众人的诧异目光,尤其是他父亲大人那种要杀人的目光,一步一步,稳稳地上前来。
那十丈阔殿,步步行来,行得蹊跷而生猛,步步生变,直直让众人惊掉下巴。
那人一边走,一边摘了乌纱,脱掉官服,露出里面一身玉带轻袍的贵公子打扮来,大声说来:
“下官乃季相之幺子亭山,陛下亲政之后,第一榜恩科进士,名探花,入翰林,外放做县令,两年课考,为满朝九品中最优,即将升任,回京之前,同僚皆祝贺,说下官前程无量。但是,为了燕王爷定的规矩,这皇夫人选,不可有功名,下官便在这殿上,弃了这官身,来应与陛下的白头之约……”
一句话,再好的仕途前程,他亦舍得弃了,要来做皇夫。
“……”女皇却听得偏头侧目。
她与他,几时有过白首之约?
满殿亦噤口,有些不明就里。
那人就从袖中摸出一块碧翠的玉来,双手高举捧了,继续笃行着,为众人解惑:“陛下十七岁生辰之前,就将先皇先后所赠的随身玉,赠与了下官,下官时刻随身携带,将陛下之情义,铭刻在心,日夜思念……”
皇甫璎听得,抬手托额,来叹气。
她亦是有口难辨。
这人就是这些算计,鬼精鬼精的。当年拿赤龙珠买凶,他不慎掉落在燕王跟前,被收了回来,倒也罢了。十七岁生辰前一日,她又摸了随身玉,买他家门客来朱华殿唱一出鸿门宴,只道也是使人工钱,哪知他还拿来这般用处!
女皇叹息之际,那贵公子已行至她案前,两个转身,朝着两侧席间众人,拱手行大礼:
“下官文武皆修,做过陛下七年侍读,为官期间,亲手擒过山贼。琴棋书画,略有小成,礼乐书数射御,皆通一二。今日前来应征皇夫,请诸位大人,不吝考核……”
请得众人有些无所适从。
“季亭山……”女皇便出声叫他,几欲哀吟。他这般绝卓,闹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那人便转身,上前两步,直直地看着她:
“亭山对陛下,一片似海真情……”
这种堂皇场合,他竟也不吝,肉麻而深情地表白。
“……”女皇转开眼眸,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看。
这发小,竟给她出难题。知道他有情有意,还经常将这做皇夫的人生目标,挂在嘴边。可这征选皇夫,她却故意不叫他,就是不想将他拉入那无情无爱的婚姻中去。
眼角余光中,皇甫弥生还在拿着她的龙牙匕,比试挥舞着,左右把玩。
满殿鸦雀无声,似乎都在等她的反应。她斜眸去觑她皇叔,亦看不出有何波澜,那人旨在嫁女,似乎也巴不得她马上就点头应下。
突然,一道寒光袭来闪了眼睛,却是皇甫弥生那小子,将手中匕首一挥,朝着她胸上刺来。
心头一个咯噔,本能地侧身去躲,却也觉得太迟,突然的变故,猝不及防。
一个电光火闪的惊魂过后,却无疼痛在身。
转身回眸,见着一双手,替她抓住了那要即将刺入身体的短刃攻势。
稳稳的,重重地,空手抓住利刃。
手指缝里,渗出汩汩鲜血。
是季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