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草场上, 两人贴身站立,端比着弓箭,看似在教习射击, 实在已经有些迷迷情愫,若是再放肆些, 怕是要如胶似漆地粘成一团了。
宫人在远处侍立着, 低眉顺目的。卓云埋头在边上的马厩里, 亲自侍弄那匹青鬃祖宗, 其实心头也禁不住替他家王爷捏一把汗。
他先是燕王亲卫,后来又做这御前侍卫,离这两位, 都近。所以,王爷的心思,他看得最多。女皇就不用说了, 她爱谁都可以是谁。只说他家王爷, 对这小女皇,就是那种男子在心尖上放了个人, 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爱,只能是各种阴暗的、近乎变态的隐忍与宣泄。
比如, 今日这把拂晓骏马牵进宫来配种……
可是,这似乎不太好。嗯,就是对王爷不太好。至于怎么个不好,卓云也讲不清楚, 只知道, 这叔叔和侄女勾搭的事情,世道人言,多半会喷向那为老不尊的长辈, 且那侄女,还是个只能劝谏不能忤逆的女君。
反正,卓云的忠心,还是朝着这旧主的。
遂在那马厩里,一边反复地刷马鬃,一边暗求那两位祖宗,千万别在光天化日,广庭大众的,就乱来啊。
那边射击处,倒也并不像那操心的侍卫想得那么不堪。
一番迷迷对视之后,燕王站直了身躯,抬眸去看着远处角楼,漫不经心地问那身前的小人儿:
“阿鸾想不想……出宫去玩?”
皇甫璎怔了怔,又听得心头痒。有得玩儿自然好,可那御书房里的羁绊,实在是……
“那些折子……” 怎么办?
他答应了要帮她的!
“带上,夜里回王府,叔帮你写……”
那人一句充满诱惑的允诺提议,少年女皇便点了头。继而在脑海中,蹿出无边的遐想……带她出宫去玩儿,还可以不回来,夜宿王府,那她该要睡在那张床上?
颇有些隐秘的兴奋,小心脏扑扑地跳着,脸上笑出羞羞怯怯的风情,像个被情人勾着出去幽会的小女郎。
事后回想,女皇才反应过来,这一天,她皇叔突然进宫来,拿一匣清甜的石头瓜喂她吃,拉她到草场骑他的战马,然后又妖妖地,拐带她出宫去……是有蓄谋的。
只是那蓄谋,并非她想的那般……旖旎。
非但没有旖旎,反倒是无尽的无奈与绝卓,怅然而忧伤。
可那时,她能想到的,却只有旖旎。
可不是吗?她的心意,已如明月昭昭,他又未拒,可不是要往那更欢喜的融融境地里去吗?
她叔是嫌这宫中耳多眼杂,要换个清静自在的地方……吧。
少女心头窃喜,赶紧跑回寝宫去,急急地沐浴,洗去那一身骑马运动出来的汗渍,换一身濡软的轻罗常服,深衣露螓首,软纱缠细腰,轻履绣鞋,簪发抹翠,朱唇点绛,然后,将那一大摞未阅完的折子,用匣子装了,抱着上了她皇叔的马车。
其他的人,谁也不带,她可是去幽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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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嘚嘚,车铃叮咛,车厢晃悠,出了宫,过朱雀大街,去了东市夜集。
夏日的东市夜集,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各色行商坐贾琳琅满目,丝竹飘乐,华灯璀璨,车马如龙,游人如织。
街面上喧嚣杂乱,两人亦就并未下车行走。可就这么乘车一游,皇甫璎已觉得,似乎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美好。
外头繁华红尘,车内却是亲密幽境,她依偎在他身边,他抬手将她虚揽。没有太多的言语聒噪,只有微微的耳鬓厮磨。
然后,听着那街市上的叫卖,闻辨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她想吃什么,他就吩咐车外的跟班去买来。
各式的吃食零嘴,麻辣鲜香,酥甜软糯,平日不让吃的,宫里不喜做的,只要她开口,他都纵容。
且还要就着她的手,不时来浅尝一下,或是分食两口。低头来食时,偏还抬眸来看她,深眸如幽潭,流光如雨露,沐得她心与身,都起颤。
皇甫璎突然,就感动得想哭。
起初,以为是那平日难求的口腹之欲的慰藉,再凝神细想,方觉那口腹之欲,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途经那唱演杂戏的勾栏处,便停驻车马,听了一会儿。
恰逢里面,唱一出南戏,叫做“赵贞女与蔡二郎”。唱那蔡二郎应举,考中了状元,却贪恋功名利禄,抛弃双亲和妻子,入赘相府。其妻赵贞女,在饥荒之年,独立支撑门户,赡养公婆,竭尽孝道。公婆死后,她以罗裙包土,修筑坟茔,然后身背琵琶,上京寻夫。可是蔡二郎不仅不肯相认,竟还放马踩踹……
少女就哭了。
哭那痴情可怜的赵贞女,也哭那贪新弃旧的蔡二郎,最后,就变成了哭自己,哭自己的情爱与难堪,哭这街头夜集上,都不敢下车走一走的局促,也哭这吃一通街边小吃,都觉得美好如天赐的幽情。
突然间,她就生了贪念,想要长久。
却又陡然间清醒,那是她叔!进了皇家宗祠族谱的高祖皇子,是她板上钉钉,天下皆知的九皇叔。这般沟壑……想要开始,都不知该要怎么下手,何来的长久?
遂越发伤心,哭得稀里哗啦,眼泪跟珠子似的,连成串地掉。
男子偏头来看,有些不解她这突来的情绪,可也大约知她的心情。也不出声来慰,只抱在怀里,摸出袖中绢子,来替她抹泪。
大约男子都看不得怀里的女人哭。那如泉涌的泪水,一时抹不干净,便用唇来亲,印着眼皮,触及一片水渍,又拿绢子来堵,一边擦,一边亲。
后来,索性就隔着那丝绢子,将唇印在眼上,轻轻重重地,压了那眼睑颤动,又顺着游走往下,脸颊,鼻尖,直至唇上。
隔了一层绢纱,却又多了一番迷情。
“叔……”少女就被带出那莫名伤心的境地,又给勾出了些尾脊窜热的情动。
那人却突然撤了亲吻,拿掉覆她面上的绢纱,轻笑说来:
“走吧,去王府看昙花,快过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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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上,深园一角,植有一片昙花。平日里,那茎叶就跟仙人掌似的,寡淡而清冷,可一旦起了花苞,蓄够了天地精华,等来那暗夜的绽放,便是月下美人,花开只一瞬,却胜过一世芳华。
那戌亥之间的时辰里,那一角园圃的昙花,无数的深红花苞,颤颤鼓起,与廊下轻晃的盏盏宫灯,交相辉映。
皇甫璎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侧身抬手,趴伏在栏上,去看那满园的绽放。
那些宫灯似的花苞,逐个张开洁白小口,散发出幽幽清香。
然后,仿佛是一种伸手可触的流光,繁复花瓣儿,一层接一层地,缓缓地伸腰昂首,越张越开,花儿也越开越大,直至最外那一层,使力绷了腰,向后一翘,便是一朵碗口大的灿烂花儿,盛到极致。
雪青如银,隐隐暗香。
润如羊脂,轻如绢纱。
玲珑剔透,娇艳欲滴。
颤微微,飘飘然,光芒四溅,绝世芳华。
花开一朵,已是震撼,而满园的优昙,仿佛震颤了整个洪荒。
少女趴扶在栏杆上,啧啧称叹。
“阿鸾……”男子站在她身侧,满目映着繁花,一声肃然的呼唤。
“嗯……”皇甫璎随口应着,心头却暗叫不妙。今夜她这皇叔,似乎比眼下的昙花,还妖。刻意的温柔,磁哑的声气,却又是满目的清寒,浑身的落寂。
“你瞧这昙花……”
男子才起了半句。少女就起身站起,一头撞进他怀里,撞掉了他的话头。
不就是要教训吗?
借这昙花一现,教训她世间光阴如白马过隙,人生短暂如昙花开谢,要她惜时,惜命,要尽天子的责任,做该做的事情,过该过的人生,甚至,许还有些更绝情的,她不愿去细想。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还未出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先前在街面上,在勾栏处,听那赵贞女与蔡二郎,听到感触处,她就已经把这难堪,想清楚了。
所以,她都能想到的,他岂有不明白?
然而,她却从这满园优昙中,看出不同的道理。
既然都是刹那芳华,转瞬即逝,为何就不能速速地伸手,及时抓住?握在掌中缱绻留存,即便是片刻,但至少,待那烟消云散后,手心还有余温……总比,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所爱流逝,无影无痕,空余悔恨要强。
男子被她一撞,急忙稳住怀抱,未起唇,又被捂住了嘴。
“九皇叔,我只问一句,您到底……想不想要我?”
娇俏少女,今夜又小意打扮过,很美丽。软香手指,按在他的唇上,亦如往日的蛮横,无无理取闹得理直气壮。
又踮起了脚尖,倾了重心在他身上,仰面递脸,鼻息润在他喉结处。
有些懵懂的急切,有些卓卓的执意,以身喂郎,投怀送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王府深园里,暗夜繁花似锦,他的静好自在地方。
他若有意,伸手,张口,便是良宵一度,美好慰藉,管她是何身份,也不管明日是否尚有。但是,却像那湿滑的斜坡,越往下坠一点,就越再难爬起来。
他若无情,推开,摇头,便要一直狠心下去,彻底掐了这欲孽,斩断那蔓延的藤萝,在她心上挖个出洞,然而,却能送她回正途,全她敞亮雍容的一生。
想与不想,爱与不爱,长痛与短痛,全在那紧弦上,这一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