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西风醉>第六十四章 客岭大疫的凶手•

  拦住宋凌的是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男人,脸上布满了疮疤,形容可怖。

  宋凌倒是不怕这个,他在战场上见过的残缺尸首比这恐怖的可太多了,冯豆豆是个傻大胆,只“呀”了一声,仍旧挡在那人和宋凌二人之间。

  那人一连磕了七八个头,额头上都磕出血来,看起来更加骇人了。

  “行了,有什么事,说吧!”

  要说宋凌对这种事也算轻车熟路,武安侯名头太响,几乎被奉为神一般,加上那些个话本子的人设加成,又是重情重义又是淡泊名利的,百姓都觉得这种大英雄简直生来就是为民造福的,是以在汴京的时候,便常有走投无路的百姓冒死跑到武安侯府门前磕头。

  宋凌虽然嫌麻烦,但是倒也不至于见死不救,他闲,手底下的亲兵们也闲,索性便管管闲事,好在大多时候也都是些小事情,比如说富绅欺压佃户,某某江湖门派淫人妻女之类,武安侯府的亲兵们出面敲打一番,然后该丢京兆府丢京兆府,该去大理寺的去大理寺。

  只是他也是没想到,都跑到岭南了,还能遇上这种拦路喊冤的。

  那人抬起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凌,声音嘶哑难听:“求武安侯爷为我做主,我要状告那千金谷,包庇十二年前客岭之疫的凶手!”

  一语出,不止宋凌,连冯豆豆都吓了一跳。

  “你在说什么疯话?!客岭大疫能有什么凶手?”

  那人没看冯豆豆,像是怕被打断一般,忙不迭地说了下去:“客岭大疫不是天灾,乃是人祸,当年的客岭与世隔绝,无病无灾几百年,直到十来年前,有一对母子来到客岭,当时他们只说,家乡遭了灾,逃难到此,却没有说是什么灾,我父亲是客岭的保正,他见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便动了恻隐之心,收容了他们,把他们安顿在村里的空房子里,我母亲日日接济,还教导我要善待那个少年,因为他当初十岁,比我要小上 8 岁。

  可后来没多久,我亲眼看见,那少年把一件血衣丢进了村里取水的水井之中,我当时对疫病闻所未闻,还以为是他受了伤,想要清洗沾了血的衣服,不慎掉入了井中,谁料到没过多久,便有村民患了怪病,全身生出脓疮,高烧不退,那脓疮破裂流出黄水,哪里沾到便会蔓延到哪里,没过多久,整个客岭宛如鬼蜮,许多人被烧成了傻子,更多的人侥幸痊愈,也同我这般留下满脸疮疤。”

  冯楚英皱眉道:“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如何证明,当初那件血衣就是引发瘟疫的源头,又如何证明,那个少年母子是故意将疫病带到客岭的呢?当初客岭大疫,千金谷老谷主亲自带人前往客岭救人,为此耗尽心力还折损了数名千金谷的大夫,此后身体便不复康健,再也没出过千金谷一步,你又凭什么随意攀咬,说千金谷包庇那少年母子?”

  那人却半点犹豫都没有:“我有、我有证据!”

  冯楚英却再次打断他:“既然你有证据,为什么你这十二年来都隐忍不发,不说你可以直接来容城找我靖海王府,十二年的时间,你哪怕是去临安府告御状也足够了,你早不说晚不说,偏等如今武安侯来到岭南你才说,你是何居心?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说到最后,她的神色严厉起来,那人此前还一脸坚定,这会儿却被冯楚英一个眼神吓得神情失控,语无伦次。

  “我、我不是,我不是受了人指使,我只是、只是此前,没有证据,也、也并没有当初那对母子的下落,”他磕磕巴巴说到这里,好似终于定下心来,流畅地说了下去:“当年,我全家都染上疫病,我父母和幼子体弱,没有能够扛过来,我的妻子病愈后变得痴傻离不得人,而我又变成了这幅模样,幸亏小王爷仁慈,这些年在客岭开发药矿,让我多少得以养活妻子。”

  他说着又冲冯楚英磕了个头,抽泣了一声才道:“今年年初,我的妻子因病去世,我又想起了那件血衣,我几番打听,有医者告诉我,当初客岭那场疫病确实来得古怪,很有可能是从别处传过来的,但客岭当年唯一的外人就是那对母子,我便萌生了想要找到他们的想法。”

  “所以你如今来告状,是已经找到了?”

  “虽然还未确定,但是八九不离十。”男人眼里涌现出愤恨的光,“当初老天有眼,那女人也染了疫病,没有救过来,但想必小王爷也知道,当年那场疫病,年纪小一些的更容易活下来,那少年也染了病,但是并不严重,千金谷的人看他没了亲人,便把他接到了医馆医治,之后更是直接跟着千金谷的人离开了客岭。”

  宋凌呼吸骤然一顿,已然知道了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人道:“他叫云无心,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千金谷如今的谷主,正是名叫云无心,我的确没有证据证明当初的疫病与那件血衣有关,但是便是死,也想死个明白,侯爷如果也想知道真相,只需找上那千金谷谷主一问便知!”

  宋凌脸色变幻数次,他与云无心虽然情同兄弟,但是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的出身或是生身父母是谁,毕竟云无心是江湖人,还是出自德高望重的千金谷,他医术高超,三年前继承谷主之位,千金谷众人对他也是心服口服。

  冯楚英冷静得多,冲冯豆豆示意了一下:“带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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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觉得这个人出现得古怪,你觉得呢?”

  回去的路上,冯楚英道。

  宋凌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但我觉得,即便此人背后有人指使,他说的话,也大多是真的。”

  冯楚英皱了皱眉头:“我以为,你应该会相信云无心不会做这种事情才对。”

  宋凌摇摇头:“我信他不会做这种事,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云无心可能确实与当年的客岭有牵扯。”

  “如何确定?”

  “他说,当年云无心十岁,”宋凌平静地叹了口气,“当初云无心不到二十岁继承千金谷谷主位置,老谷主怕他镇不住底下的人,便把他的年纪故意说高了三岁,如今江湖人只知千金谷谷主二十五岁,但其实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今年才二十二岁。”

  “可是,多三岁少三岁,也没有差很多吧?”冯楚英不解。

  “因为千金谷有个特殊的规矩,他们医家认为,男子二十二岁元阳稳固、心性初定,才算真正成年,二十二岁之前,不可娶妻、不可外出历练、更不可担任谷内重要职务。”

  见冯楚英一脸吃惊,宋凌又下意识补了一句:“女子则为二十岁。”

  冯楚英:……

  好的,自己还是个未成年。

  见冯楚英幽幽盯着自己,宋凌刚刚有几分沉重的心情也不由得轻松了起来,然后不无骄傲道:“我早就成年了。”

  满容城都知道,小王爷最见不得人在自己面前装大尾巴狼。

  于是小王爷道:“舍妹今年年方十八,尚未成年,想来与侯爷这桩婚事,还是就此作罢。”

  宋凌:……

  我就不该提这茬。

  但武安侯绝不认输。

  “木已成舟,小王爷现在反悔,如何向整个容城百姓交代?”

  小王爷往后一靠:“那就不交代。”

  “那……还有个圣旨呢……”

  小王爷大气地一挥手:“嗐,欺君之罪也不是头一回了!”

  宋凌:……

  小王爷就是小王爷。

  惹不起惹不起。

  此刻他们已经坐着马车离开公主祠老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高墙之内,大片大片的桃林之中,有人穿着一身水绿衣衫,优哉游哉地坐在桃树枝桠之间。

  他一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妩媚地眨了眨,从远处的马车上收回目光,伸手摘下一个只桃尖尖有些红的桃子,一口咬下。

  那桃子别看外表只红了一点点,里头却是鲜红一片,是罕见的血桃品种,殷红的汁水沾在他的唇上,更添几分艳色。

  他享受地眯起猫一样的碧眼,低低地笑出声来:“武安侯,你呀,就是命太好了,好到令人不得不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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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凌和冯楚英将那人带回去,并没有如他所愿地直接找来云无心对质,反而一声不吭把人关进了后院的柴房。

  那人姓殷,在族中行五,便习惯叫做殷五。

  殷五这一辈子都被那一场疫病毁了,这些年被痴傻的妻子折磨着,他心中的怨恨越发强烈,可想来想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恨的人。

  靖海王府有权有势,又是客岭人的再生父母,他不敢恨,武安侯高高在上,他也恨不到,可他这些年的痛苦总要有个寄托,想来想去,竟然真的被他想出了一个人。

  他对宋凌所说的话都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当年的少年的确有可疑之处,这并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但更深重的原因在于,当年,他对那个少年那么好,吃的穿的都分给过他,可疫病来了,他家破人亡,还被痴傻的妻子折磨了半生,而那个少年却被千金谷的大夫带走,想来倘若侥幸未死,必然生活比他要好上许多。

  他心里一直藏着这一份恶意,一直到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如今千金谷的年轻谷主,便叫做云无心,与当年那个少年同名。

  那一刻,他的怒火烧掉了理智,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蹉跎半生,而那少年却一跃成为了江湖上人人景仰的人上人?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抱着儿子当年的破布袄疯疯笑笑的妻子身上。

  他想,这不公平。

  他的人生被毁了,那他便不能如此白白被毁掉,总有人该付出点什么。

  千金谷,他们不是高高在上救苦救难吗?那他们为什么救得了别人,却没能救活自己的家人呢?

  反正自己已经这幅模样了,他就是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口肉来。

  殷五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虚空之中,他正在幻想着见到云无心的画面,那人……应该就是当初那个少年吧?

  十岁的少年清瘦得很,脸上轮廓已经有了成年后的雏形,自己应当还能认得出来,可对方,必然不会认得出自己了吧?

  他恍惚中又想起自己的妻子。

  十七岁成婚,妻子是青梅竹马,疫病发生的时候,妻子刚刚生下孩子,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却横遭灾祸。

  他想起妻子临死前凸出的眼球和不甘的眼神,心里涌起浓重的悲伤。

  他想你好好地走吧,走吧,别再拖累我了,我要去干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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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管家,你找人去查一查这个殷五,去客岭查,不要走漏风声。”

  冯管家应了一声:“是,小王爷,我这就去。”

  二夫人从旁边花厅走出来:“客岭?怎么了?让你表兄去查啊,他对那边熟得很,你让冯管家直接给他捎信就行。”

  冯楚英的表兄便是当年因为客岭疫病而毁容的娘家侄子,如今在客岭药矿上负责一些监察事宜。

  见宋凌看着自己,冯楚英笑道:“不管他说得有多真,我不可能只听信他一面之言,你知道岭南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嗯?”

  “岭南靠商道而活,最看重的便是,真凭实据和契约精神。”冯楚英笑道,“我们商人不讲道德,只讲证据,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能变得简单,侯爷,还请你入乡随俗,不要介意。”

  宋凌抿抿唇,他知道冯楚英的意思,如此一来,她便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他也不必陷入怀疑自家兄弟的尴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