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53章 死地

  徐恩允将白棋丢回匣子,只听“当啷”一声响,这就仿佛一个约定好的号令,厅外、头顶,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看不见的□□上弦,尖锐的呼啸声此起彼伏,杀机蠢蠢欲动。

  江晚照紧跟着丢了棋子,坦然放松地靠在太师椅里,两条胳膊搭着扶手,左腿翘上右膝膝头:“怎么,徐先生这是玩不过就要掀棋盘?”

  徐恩允:“……”

  这投机取巧的货色到底有什么脸面说别人“掀棋盘”?

  “这局棋,我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江姑娘,”徐恩允学着江晚照的模样放松了姿态——此际虽然溽暑未消,前厅里镇着冰盆,倒并不是很炎热。姓徐的却不紧不慢地摇着羽扇,轻言细语道:“看来,江姑娘今天是非要带走靖安侯不可?”

  江晚照:“那你就错了。”

  她蓦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从棋盘上拂过,黑白二子扫落在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我和靖安侯的过节,徐先生心知肚明,我今天不打算带他走,只是要把这么多年的恩怨做个了断!”

  江晚照先斩后奏,袍袖一甩,径自往厅外走去。徐恩允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只见江晚照低头俯瞰齐珩,电光火石间,仿佛七年前的梦魇轰然落入现实,只是这一回,打落尘埃和居高临下的换了过来。

  江晚照曼声道:“齐帅,你当日踏平我麾下船队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齐珩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连江晚照说了什么都听不分明。但是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什么,纵然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仍旧艰难地往前“张望”。

  就像盲人追逐着黑暗中的一束光,明知是虚无缥缈的幻影,依然身不由己。

  江晚照袍袖一振,亮出素白的手指——那只手的形状很好看,优雅中却凝结着深沉的煞气,微弯的指节扣着扳手,森然铳口对准了浑身是血的靖安侯。

  “你我恩怨交织、纠葛数年,也是时候做个了断,”江晚照举起短铳,手指和眼神稳如磐石,没有半丝颤抖,“齐帅,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齐珩吃力地抬起头,含血的嘴唇微微翕动,看唇形赫然是“阿照”。

  江晚照微乎其微地一震。

  世事一场大梦,梦醒时,她已天南海北地走过一遭,去过荆棘丛生之地,也看过世间最险恶的风景。渡尽劫波,江晚照自以为脱胎换骨、金刚不坏,却在齐珩一声几不可闻的“阿照”中打回原型。

  刹那间,出走多年的海匪头子突然发现,原来在靖安侯眼中,拂去世情之风沾染上的霜雪,她还是当年的“草莽丫头”,虽然纵情肆意、不知天高地厚,却犹有一颗赤子之心。

  “愚蠢啊,”江晚照冷嘲着想,“滴水尚能穿石,在这红尘陌上行走过一遭,怎么可能一点不变?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当然……当年是这样,现在也一样!”

  下一瞬,她在徐恩允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扣动扳机,齐珩血人似的身子微微一震,蓦地栽倒下来。

  然而冷酷无情的铁链将他悬在半空,这男人低垂着头,像个拆了关节、断了手脚的牲畜,血淋淋地吊在案板上。

  江晚照收起短铳,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正对上徐恩允难以置信的目光。

  徐恩允:“你……杀了他?”

  江晚照:“不然呢?你以为我来陪你唱大戏吗?”

  徐恩允:“……”

  “靖安侯是我的,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江晚照冷冷道,“徐先生,你应该庆幸,今日他不死,就是你死了。”

  徐恩允摆下鸿门宴,本想刺探江晚照心意,谁知这海匪头子凶残成性,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撕了他的王牌。

  有那么一瞬间,徐恩允自己都分不清,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江晚照堂而皇之地来,又大模大样地去,一干匪寇面面相觑,硬是没人敢拦。彼时靖安侯的尸首已经被拖下去,厅外的血迹也冲刷干净,徐恩允亲自将人送到军营门口,一众亲卫早已等得不耐烦。

  江晚照临上马车之际,徐恩允忽然叫住她,对她拱手一揖:“江姑娘心性坚忍,着实令人佩服……可惜姑娘对九五之位无意,否则这大秦的千里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江晚照单手抱着虎仔,细伶伶的腕子纹丝不动,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偏过脸:“徐先生言重了……与其替别人多费心,您还是管好自己吧。”

  她话里有话,徐恩允当然听得出,没等他琢磨明白江姑娘的言外之意,只听“轰”一声巨响,沿岸猝不及防地炸开一朵烟花,巨大的火浪此起彼伏,如一朵要命的“花”,接二连三地传了出去。

  徐恩允骤然缩紧的瞳孔中倒映着席卷四方的火光,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江晚照的全盘打算:“是你……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江晚照睁着一双茫然且无辜的眼,和他面面相觑:“徐先生说什么?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徐恩允:“……”

  不怕姓江的满腹算计,就怕她算计完了还装傻充愣,打死不认账!

  江晚照将时间卡得极准,她前脚和亲卫接上趟,后脚沿岸军舰就遭到袭击,即便徐恩允心知肚明,这是江晚照设的套,他也没法跟姓江的撕破脸。

  只能咬牙认了这个哑巴亏。

  这支驻军名义上隶属琉球军,其实早被徐恩允握在手里,他一声令下,军舰当即倾巢而出。然而,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铁栅栏打开,冲出港口的军舰却没有瞧见外敌的踪影,海面上风平浪静,仿佛方才的地动山摇、炮火连天只是所有人一厢情愿的幻想。

  “怎么回事?”驻军副将推开亲卫,三步并两步地登上瞭望塔,一把抢过铜铸的千里眼,向远处张望——所谓的“千里眼”其实是一根铜铸的管子,一端阔、一端窄,管子里嵌着打磨光滑的琉璃镜,凹面和凸面相对,能将映入视野的景物层层放大,连远在数十里开外的海鸟颈子上有多少翎毛都瞧得清清楚楚,“敌军呢?人在哪?”

  亲卫跟他一样摸不着头脑,探头张望了好一会儿,忽听底下有人惊呼:“在底下……敌军在海底!”

  副将眼皮乱跳,忙不迭往海面上张望,借着千里眼的威力,他终于勉强看清,碧波涌动之下,无数黑黢黢的影子从浪潮中穿行而过,影影绰绰的脊背一闪即逝,仿佛无数见首不见尾的蛟龙。

  “该死!”副将斗大的拳头砸下,整座瞭望塔随之摇摇欲坠,“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

  “……玄机营这两年没少出新鲜玩意儿,不过,最叫人惊艳的还是‘锦鲤’,”摇晃颠簸的马车车厢里,江晚照挽起衣袖,从棋盒里拈出一枚棋子,就着方才的棋局继续落子,“前朝镇国公的营造法式真是夺天工之机巧,要不是见过图纸,我做梦都想不到,战舰竟然能在海底穿行!”

  丁旷云在外头等了大半天,本想踏实睡一觉,可惜心里揣着事,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见了江晚照,他本想问问这一趟顺利与否,张嘴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怎么样?”

  江晚照:“出了点小意外,不过总体还算顺利。”

  丁旷云却非要刨根究底:“什么意外?”

  江晚照拈着棋子,在棋盘上逡巡不定:“姓徐的下了狠手,差点把靖安侯抽烂了。”

  丁旷云:“……”

  江晚照终于找到落子的位置,“啪”一下余韵不绝:“你这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丁旷云探头看了眼,被她这手臭棋丑得眼睛疼,随手应下一子:“安排是安排了,不过……你这一步釜底抽薪可是险之又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江晚照不慌不忙,哪怕被打吃,也是气定神闲:“万一出了差池,就是他命数不济,我能做的都做了,此后便是两不相欠……”

  她话说的淡定,落子时手指却打了个滑,棋子“锵啷”一声落在棋盘上,将满盘部署打散得分崩离析。

  江晚照盯着搅局的乱子怔怔片刻,干脆拿孔雀羽扇拨乱棋盘,丁旷云“欸”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样?宁输棋品不输棋啊!”

  江晚照没搭理他,揪着小老虎的颈皮拎进怀里,在它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

  姓江的海匪头子心知肚明,这一着破釜沉舟确实极险,但她没有选择——靖安侯是徐恩允的一张王牌,他不会让齐珩活着离开视线之外,更不会将这张王牌轻易交给别人。

  除非,这张牌已经成了真正的弃子。

  半日后,消息传到江晚照耳中,她心中隐约的不安得到了印证——

  “原本一切顺利,徐恩允固然谨小慎微,但他不会对一具‘尸体’太过提防,何况当时正值‘锦鲤’大举进犯,根本不会有人留心……咱们的人本已得手,谁知要撤离时,不知怎的惊动了东瀛死士!”

  韩章单膝跪在堂下,不敢去瞧江晚照的脸色:“咱们的人被琉球驻军和东瀛死士两路夹击,追到了虎跳崖,然后……”

  他话没说完,江晚照已经反应过来。

  虎跳崖是军港西南方的一堵山崖,三面临海,只有一条路能上去,且上山的道路险之又险。如果不是情况危急,实在无路可退,一干亲卫万万不会往死路上走。

  江晚照做好全副武装,深吸一口气,闭眼问道:“人呢?”

  她越是轻描淡写,韩章越是心惊胆战,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下:“跌落悬崖,生死不明……”

  江晚照倏尔起身,想也不想地往外走,丁旷云还没回过神,只听串着琉璃珠的帘子“哗啦”一响,那姓江的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晚照身形如风,刚拐过走廊便撞见齐晖——齐侍卫的伤其实还没好利索,但他实在躺不住,此时见了江晚照,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江姑娘……”

  江晚照知道他想问什么,只用一个手势就打断他的话头:“别问我,我不是阎王……你家少帅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得看天意。”

  齐晖:“……”

  齐侍卫满肚子的话被江姑娘轻描淡写地堵回去,不由怔了一瞬。紧接着,他发现江晚照脚步飞快,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赶紧脚不沾尘地追上去:“江姑娘,您现在……”

  “我的人从虎跳崖摔下去,生死不明,”江晚照头也不回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摔成了肉泥,也得把骨头渣子带回来!”

  齐晖想也不想:“我跟您一起去!”

  江晚照没吭声,随他了。

  虎跳崖位于琉球军港西南,赶过去只需半天,但是这半天的路程却是崎岖艰险,何况江晚照一路快马加鞭,一行人就如浪尖上坠着的小舟,上下颠簸、七零八落,险些成了簸箕里被筛的元宵。

  谁知临近崖底之际,原本着急赶路的江晚照忽然勒住马缰,打了个尖锐的呼哨。随她疾行狂奔的亲卫不约而同地停下奔马,亮出右臂——每个人的胳膊上都绑着臂缚,架着十寸长的火铳,黑森森的铳口暗藏杀机,有志一同地对准十丈开外的密林。

  下一瞬,十来支火铳同时喷出火光,雷鸣般的爆响声中,林中枝折叶断、尘土飞扬,埋伏许久的黑衣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只得仓皇窜出,提前亮明了底牌。

  黑衣人毕竟人多势众,纵然被爆了头,仍旧如潮水一般乌泱泱地涌上来。江晚照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淡淡道:“卫昭!”

  卫昭策马上前:“主子!”

  江晚照:“我不耐烦跟这些小喽啰计较,这里交给你,折了一个兄弟,你提头来见!”

  卫昭毫不犹豫:“主上放心,属下应付得来。”

  江晚照又道:“成彬!”

  成彬心中一喜,飞快应道:“主子,有何吩咐?”

  江晚照掉转马头:“你跟我走!”

  她不待成彬答应,双腿一夹马腹,已经如离弦之箭般飞窜出去。

  成彬不假思索地跟上,心知从这一刻开始,江晚照就是真正拿自己当心腹看待。

  成彬与韩章、卫昭不一样,他的拿手好戏是探路辨位、明察秋毫,这一遭,江晚照谁都不带,独独带他一人,可见对他这身能耐的倚重。

  然而虎跳崖不比寻常,崖底是一泓海湾,人从崖顶跌落,势必会落入海中,届时潮水一冲,再多的痕迹也烟消云散。

  江晚照环顾四遭,越看心越凉,却偏偏不肯放弃那万一的希望:“怎么样,有把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