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今生所受苦难颇多,随意想想,便要泪落。
如此无牵无挂地离去,倒也是个法子。
如此甚好,甚好。
2.
他在一次外出的时候遇见了他,骨瘦如柴,满身泥泞,只有一双眼睛,像是未开封的宝剑,不锐利,却锃亮得惊人。
他赐给他一个“晦”字作他的名,他带他回去了那个被称为魔教的青山,他新奇地将他放在视线里,观察他,一个幼小的生命,如何在这般处境里活下去。
他为他展现了前所未有的风景。
3.
依稀记得那是个雨夜,他一时兴起在皓月高悬的宁静夜里踱步到他的房门外,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听到了他的呓语,他在挣扎着嚷着:“爹,娘......救我,救我......爹,娘......”
他止步在五尺之外,他情愿他陷在梦里,也不要因为他的靠近而惊醒,一夜无眠。
隔日,熄灯的时候,他抱着自己的被子走进那个孩子的房间,“晦儿,陪师父睡觉吧。”
是的,师父。
他将他依旧膈人的身体揽进怀里,决定收他为徒。
不论将来,护他现在。
4.
小孩长得很快,一眨眼就窜了一个头。
唯有一点没变。
那孩子就是一头独狼。
活该寂寞。
每每他站在一边看着那枯枝一样的手臂挥着同他人一般高的三尺青峰,那孩子就撇过眼来,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到更远更深的地方,也不理他惊呆了一众下属的微笑。
明明青山里有很多少年规定了时间在演武场练剑,结果他非要一个人猫到山沟沟里。
有人来找他搭话套近乎,他也只会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地走开。
“你这样不行,都没有朋友啦......”他不止一次这样跟他说。
“我不需要朋友。”他不止一次这样回答。
“你怎么这么倔呢?没朋友,你以后怎么办?”他碰上这孩子,总会变成个唠叨的老妈子,“人在江湖飘,兄弟插两刀,听过吗?”
“没有。”小孩儿打开别青山揉他脑袋的手。
“小狼崽。”别青山更用力地把他揉进怀里,“真不乖......”
孩子的身子软软的,泛着淡淡的沐浴后的皂角香味,让他一瞬间有些失神。
5.
在别青山无聊的前半辈子,除了剑,就是剑。
现在,他仿佛找到了玩具,一刻都不想将眼睛挪开。
不论吃饭、睡觉,或是练剑。
“身子再压低一些......对、对,手腕用力......脚再岔开些......”
他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有种初为人父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笑眯眯地冲他道:“晦儿,叫声爹来?”
小孩儿舞剑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动作。
“晦儿,叫声爹。”他依旧不依不饶。
小孩儿终于停下动作,抿了抿唇,张开了口。
“你说什么?”他怀疑他根本没出声,不然以他的耳力,怎么会听不见声音,“再说一次?”
这一回,他得了个白眼。
他却笑得更加开怀。
小孩儿会冲他翻白眼了。
6.
他自从学会翻白眼之后,可爱的表情就一涌而出。
年节那天,他带他进了祠堂,那里林立着历代青山君的牌位。
“历代青山君都以青山为名,嗯......你晓得别成子么?嗯......这不重要。”他捡着零零碎碎的事情跟他说,包括青山的布置,青山的人员,青山的更迭,“有时间我带你去密道走一遭,跟迷宫一样,反正当时我是走了三遍才记住全部的路。”
他拉着他在蒲团上跪下,“其实我说的这些,葬书阁都有,你要想知道可以自己去看。”把手里点燃的三支香塞进他的手里,“嗯......我也只收了你这一个徒弟,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收了,啊......”
他挠乱了自己的一头发,“我是说,嗯......我姓别,别青山,你,跟我姓可好?”
他眨巴着眼睛望着小孩,看着他的眼圈一点一点变红,眼眶里的泪欲坠不坠。
“不愿意也没关系,没关系......”他竟然感到失落,尝试着用温和的方式说话,询问意愿,结果仍旧不尽人意。
“不,我愿意。”小孩抹了把脸,磕了三个头,“今天开始,我叫别晦......”
7.
他大概隔了很久才明白。
那些眼泪之所以存在,从来不是因为抗拒或感动,而是屈辱。
8.
别晦很聪明,而且刻苦,虽然密道还是走了五遍才摸清。
“没事,你已经很厉害了。”他揉着他的头发,“想当初,我师父走了八回。”
小孩儿抱着剑,依旧闷闷不乐。
“嗯......明天我们不学了,我带你下山去好么?”
他还是低着头。
他求助的望向一边的影子。
影子朝着他摇摇头,摊了手。
“嗯......”
9.
隔天,他带着别晦下了山,这是小孩儿上山两年之后头一回下山。
“晦儿,糖葫芦要么?”
“晦儿,糖炒栗子吃么?”
“晦儿,这个很适合你。”
......
“晦儿,你看......晦儿?晦儿!”
当他转过身去,看见身后人来人去的洪流,唯独不见了小孩儿。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哪怕以前同师父拆招,尖峰离喉仅仅一寸的时候,都不曾害怕过。
“晦儿!晦儿!晦儿!”他一声声叫着别晦的名字,然而川流不息的人群,嘈杂的街道,纷乱的气味......
不该来的。
他后悔了。
不该来的,不该下山,不该不带影子,不该......
“师父!”
他抬头,看见人流对面的小巷子边,他的别晦在朝他挥手。
“师父!”
他顾不得旁人诧异的目光,足尖点地踩了屋檐便掠过去,把那孩子狠狠地揉进怀里。
他选的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三段。
10.
约莫便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歧路。
但是,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山君从来不曾踌躇,两眼一抹黑就往更深处行去了。
11.
“晦儿,来尝尝师父酿的梅子酒。”他在美丽的月色下找到别晦。
这天是十五,他永远不会忘记。
在小孩儿说着不要的时候,一杯又一杯地劝他酒。
直到他双颊泛了一片粉,他看着他沾了水色的唇,犯了蠢。
“晦儿。”
小孩儿睁着一双天真的眸子望着他,全无怀疑全无挣扎就那样赤条条地躺在他的身下。
“晦儿啊......”
这一年,按骨龄估摸着,别晦十五岁。
12.
事情从这一天开始变了。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如何出落得如此美好。
是如何,长成了他爱的样子。
很久之前,当他第一次牵住他的手,孩子柔软的手被囊在他的掌心。
他甚至可以听见他快速而朝气的心跳,看见他的小脸爬上红晕,感受着手中的脉搏。
他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一遭属下的脸上都带着强烈的抗拒。
“阁主,您不能......”
“我能。”他忠心的属下开口,试图改变他的决定,像是预料到了最后,那惨不忍睹的可悲境地。
他固执地留下了他,做了师徒,更试图成为父子,试图骗自己,不曾爱他。
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一身青紫,红白交错。
“师父......”他仍旧唤他师父,但他再也做不到像第一次牵起他的手一样,心无旁念,单纯宠爱。
13.
他再也没有碰过他,甚至刻意疏远他。
他不想毁了这个孩子。
他是那么聪慧,那么勤奋,那么努力地想要做好自己交给他的一切。
“对不起。”
他每每靠在床边都会想起他在清晨醒来匆忙逃离,留下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个人,面对那么多质疑和目光。
“对不起。”他在心里道了无数声对不起,但是却明明白白地晓得:没用了。
他已经将那个孩子的身子揉了个遍,把那骨子里的干净纯粹踩在了脚底下。
对不起。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护着他,护着他,到他死,到他继承青山。
14.
事与愿违。
在青山的第十个年头,那孩子成为了青山愈演愈烈的内斗中的牺牲品,中了一身子的毒。
他忠心的属下跟他说,把那孩子练成药人就能救他性命。
可是,他舍不得。
他已经害得他活得那么累了,怎么可以还伤他。
瞒着所有人,他一个人躲在闭关的石门后,任由百毒入体,鲜血横流。
他把所有的惨叫压在心底,把所有的眼泪和着血一点一滴洒满整个洞穴。
直到终于把自己练成了药人,保住了那个孩子。
他是真心爱着那个孩子,舍不得他痛,舍不得他苦。
他欠那个孩子的,哪怕他要啖其肉渴其血,也没有一句怨言。
15.
别晦二十岁的冠礼,他亲手为他束发,把自己那一柄焜煌给了他。
“愿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他抚其项顶。
“愿你所处之处,暖光常伴。”
“愿你所向之事,坎坷皆成。”
“愿你所爱之人......”
“愿你......”
他掏空了自己多年来的所有祈愿,这是我的弟子,这是我的亲子,这是我的爱子,上天一定偏爱,一定垂怜,叫他不忧不病,无灾无痛。
16.
别晦的身形逐渐拔高,五官也长开了。
星目剑眉。
但不晓得是焜煌掠了他眸子里的明光,还是青山的花草夺了他的灵气。
他还是觉得,别晦变了。
一颗赤子之心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尽数污浊了。
他看着他学会偷藏典籍,一点一点收买人心。
直到属下跪在他跟前:“阁主,晦少爷......”
他摆了摆手,“我知道。”
“阁主,您......”
他再摆摆手,“我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却选择了放任,历代青山君的候选人有那么多,但是青山君只有一个。
他可以选择放弃他再收一个弟子,但他选择不放弃,他永远都只有那一个孩子,也只有那个被他妄图用“晦”字遮掩光芒的孩子,走到了他心里。
“焜煌啊......焜煌啊......”,他端起一旁小几上的梅子酒,“别晦,师父错了,别晦,师傅错了......”
约莫很久之前,他已经错得离谱,但有什么办法,他怎么能管住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