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闻香下马>第28章

  番外 不见

  永济城三年一次斗酒会,日子就定在桑落之时。

  斗酒会临近时正是夏末秋初,雨水倾盆连绵不断,一直落了大半个月,邑河上涨,河堤摇摇欲倒,老人都说几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怕是有水灾。

  洪水滚滚到底还是冲破了河堤,这次水势虽然大,可永济人是见惯了水的,水性又好,有条不紊地撤出低地,还不忘把自己酿的酒救出来,除却临近的田地被淹,并没有其他损失。另外城里到外面酒坊的水路被堵了,那处聚集了数家酒坊,只能被困在酒坊等洪水退了。

  桑落自来永济还没有见过把水路都冲断了的洪水,他当时正在酒馆调酒,听到人说酒坊淹了,急急忙忙地往外跑。

  ——三哥一早就去了酒坊,现在还没有回来。

  星全跟着他身后喊着“桑落师傅上车”,喊了好几声,桑落才恍惚地回头,又愣了一会才登上马车。就这么一会功夫,他身上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星全手忙脚乱地翻出一件披风递给他,一面说:“桑落师傅您别急,只是水路淹了,少爷不会有事。”

  “星全,”桑落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手指稍微平复慌乱后说道:“祖父祖母知道三哥困在酒坊肯定担心,明天又是斗酒会,我不太放心,你回去守着,我去看看水路是不是真的行不通。”

  星全着急道:“还是我去吧,桑落师傅你先回去等着。”

  “我回去有什么用。”桑落猛然抬高了声音,像是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抿了抿嘴唇,“府里的人我多半还不熟,也使唤不好,你回去一趟。”崔家仆从都有上百人,桑落确实不如星全这个现管知道怎么调停调度。说话间马车停在崔府门外,桑落轻声道:“还有,把栊燕交给娘照顾,她见不到我和三哥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他并不是不知世事,只是一半心思在酒事上一半心思放在三哥身上,崔清酌在桑落的事情上又一向妥帖周全,星全几乎都忘了桑落师傅也有雷厉果决的一面。

  星全点点头,“我知道了,桑落师傅放心。”

  桑落低头,眼睛里像是盛着永济长久未曾见过的半阙月光,“星全,我实在担心三哥。”不仅担心他的安危,还担心缺衣少食,他困在酒坊会不会冻着饿着。

  到酒坊的水路彻底走不通,崔家大船在大雨中飘摇,桑落披着蓑衣站在船头,遥看茫茫水路,水上荷叶被雨水打翻,露出一段玉青色的颈,风吹过,那玉颈也摇晃起来,抖落叶上的水珠。

  这个时节,正是吃莲子的时候。

  桑落想最近他和三哥两个人都很忙,他还没来及给三哥剥莲子。

  小徒弟站在他身后不敢劝,明天的斗酒会无比重要,若是桑落执意在这里等崔清酌,赶不上酒会丢了崔家的百年魁首,还不知会怎么样。正踌躇间,桑落已经转过身,哑着嗓子说:“我们先回去吧。”

  小孩上前扶他,桑落摆摆手,他看起来像是一碰就会倒,却又像水上秋荷,站得极稳。似乎看出徒弟的欲言又止,桑落笑了笑:“不会误了明年的斗酒会,我得帮三哥守好崔家,要不然等他回来还不知道怎么生自己的气。”他大概是想到了崔清酌的别扭样子,眼里的笑深了两分,“我们还要把梨白买到天下各地呢。”

  回去后,崔母正等在他们的小院里,看见桑落满身的水,一面喊人端姜茶过来,一面抽出自己的帕子亲自给桑落擦脸上的水珠,等碰到他的手指,立刻紧紧攥在手里,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凉,快来人,把手炉找出来。”

  “娘,不用,我没事。”

  崔母急道:“怎么没事?!清哥儿那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你要是有个长短,可让我怎么活。”说着她的眼泪就这么流下来,若不是还要照顾栊燕,她怕是先撑不住了。

  桑落拍拍她的手,“娘,三哥肯定好好的,您先回去休息,我去看看栊燕[ 栊燕和斯梨的名字来自于废文网小伙伴“浩浩呀呀”赞助,我很喜欢这两个名字,谢谢浩浩。]。”

  栊燕执意要睡在父亲床上等他们,桑落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好,她大概是睡得不安稳,哭着醒过来要爹爹抱,桑落忙忙进去,先脱了湿透的外衫,顾不得再换上一件干净的,就已经上前抱起栊燕。

  “爹爹,你回来了。”三岁的栊燕搂着桑落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揉着眼睛去看他身后,没有看见崔清酌,软软地说:“父亲呢?”

  桑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小姑娘:“今天下了大雨,父亲回不来,栊燕明天就能看见父亲了。”

  “我不嘛,我就要父亲,呜爹爹,你带栊燕去找父亲好不好?”

  桑落头有些晕,栊燕也不轻,闹起来他几乎抱不住小孩。他恍惚地回头望了一眼,希望三哥下一秒就从哪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跳出来,笑话他连孩子都抱不住。

  崔母见桑落精神不好,忙上前要接过栊燕,桑落把小孩子交给她,腿一软跌坐在床畔。

  “桑落!”

  崔母急忙把栊燕放在一旁,上前扶住桑落,“星全,快去请大夫!”

  栊燕眼角还挂着泪,拉着桑落的手指哭着问:“爹爹你怎么了?栊燕错了,爹爹你别生气。”

  “娘,不用请大夫,我只是一时没站住,”桑落伸手把栊燕搂在怀里,“乖不哭了,爹爹没事。明天就带你去找父亲好不好?”

  他执意不用请大夫,这么大的雨不好麻烦别人跑一趟,可崔母放心不下,何况星全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了,月离陪着崔清酌去了酒坊,这府里的仆从就数他最大,一边让人赶着马车去接大夫,一边指挥人端着姜汤进来给桑落。

  等大夫到了,把过脉,道了声恭喜:“桑落师傅有身孕了。”

  崔母喜欢的不知怎么是好,拿手帕点着眼角的眼泪,轻声道:“桑落,凡事不要勉强,若是这会儿清哥儿在家……”

  她说的是明天的斗酒会,桑落轻轻摇头。

  ——他酿了数年的梨白,就为了守住崔家的百年魁首,明天输不得。

  崔母自己叹了几口气,知道劝不住他,赶着人离开好让桑落早点休息,嘈杂的小院只剩下噼啪雨声。栊燕趴在桑落的肚子上,轻轻摸着他的腹部问:“爹爹,我是不是要有一个弟弟了?”

  桑落回过神,笑着答:“也许是个妹妹。”上次他和三哥说梦见小梨子后,回来崔清酌就请大夫来看过,并没有什么。他觉得没什么,三哥倒是很失望,这才过去三个月就查出了有孕,想来宝宝那会已经在他的肚子里,只是大夫把脉没有看出来。

  “我不想要妹妹,要弟弟好不好?”

  桑落笑道:“这个爹爹说的可不算。”

  栊燕趴在桑落的肚子上,认真地说:“弟弟,你不要变成妹妹了,等你出来,我把我的小铃铛送给你。”她手腕上的铃铛是崔清酌亲手系的,是个漂亮的玉铃铛,栊燕最宝贝它了,睡觉都不肯取下来。

  桑落揉着栊燕的脖颈没说话。

  小姑娘和弟弟的聊天才进行到一半就趴在桑落怀里睡着了。

  桑落给栊燕盖好被子,悄声下床,蜷腿坐在软榻上看窗外的风雨。

  自从他和三哥成婚后,这是第一次枕畔没有三哥。他有些不习惯,虽然知道崔清酌不会出什么事,可心上如乱草,撩拨着神经,一丝睡意都无。于是桑落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脚腕上的铃铛,一边听着雨,想三哥。

  想起来的都是琐碎的小事,寻常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此时雨夜里想起来,却能嚼出满嘴的甜,以此撑过漫长的夜。

  快天亮的时候桑落才睡着,梦里也是三哥。

  梦见三哥摔了一跤,他跑过去把三哥扶起来,崔清酌突然在他的头上插了一根鸡毛,然后把他拉到镜子面前,笑得促狭:“好看吗?”

  “不好看。”

  他抬手要把那鸡毛拔下来,又生气又心疼,眼睛都红了,“三哥就知道捉弄桑落。”

  “哎!”崔清酌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紧紧固定着他的手臂,笑道:“桑落,等要带着羽毛把那些人都给吓走,三哥就回来了。”

  他给桑落一根鸡毛,要他当令箭。

  “然后你就回来了?”他看着镜子里的三哥,又重复了一遍。

  “是啊。”铜镜里的人笑了:“所以别怕,有我呢。”

  我不怕。

  三哥,我只怕你不在我身边。

  “啪——”

  桑落翻身时从软榻摔下来,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被摔疼了,委屈地喊:“三哥——”

  “三哥?”桑落睁开眼睛,才想起来今夜三哥不在,他拨弄着铃铛,又低声喊一句:“三哥。”

  “我们真的有一颗小梨子。”

  “粮为酒本,曲为酒骨。”

  斗酒会的日子是老祖宗定的,是桑落酒开封的时间。各家的酒坊都被水淹了却没人敢说改时间,携自家的酒按时来参加评选。桑落捂着唇咳了两声,才继续说:“梨白的酒曲里加了四月新发的蒲公英,只取第三片叶子,必须在梨花未落时封口入窖,这样酒香里才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春草香。”他伸手,身后的徒弟端着托盘把梨白酒送到席上,请众人品尝。

  酒会非一家一事,整个永济城都十分热闹,十里长街两侧都是各家酒馆摆出来的新酒,有许多在第一轮就被刷下来的酒家也不恼,乐呵呵地请人来尝。尝着新酒,一边讨论今年的魁首会不会还是崔家,听说李家的酿酒师傅还是桑落的师兄,还有刘家师傅,自小就名声在外……

  桑落安静地站在高楼上。

  斗酒会已经进入最后一轮,入选的五种酒被倒在小碟中,这是要把酒的衣服剥下来,也就是在酒中点一把火,把酒精烧掉,做成裸体酒。酒的好坏点上一把火优劣立现,好酒烧之前是清澈透明的,烧完后会变的浑浊,尝起来有粮食的酸,淡淡的甜,甜味之后还有残留的苦,条件极为苛刻。

  其他师傅紧张地看着碟子里的酒烧起来,桑落仿佛感觉到什么,一回头就看见对面的酒楼上站着的崔清酌,月离在崔清酌耳边说了什么,崔清酌勾唇一笑,朝这边轻轻招手。

  他衣袖上还有水痕,必然是连崔家都没有回,就先来找他。

  桑落拨开身边的人就要下楼,被紧张的小徒弟拉住:“师父你去哪?结果就要出来了。”

  “嗯,”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崔清酌,脚步不停,拂开徒弟的手指,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小徒弟才听见他说:“知道。”

  桑落三步并两步往下走,出了酒楼几乎跑起来,穿过满是酒香的长街,崔清酌被月离扶着出来,桑落顾不得长街人来人往,扑到崔清酌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仰头道:“三哥,我们赢了。”

  崔清酌含笑揽着桑落:“我知道的,桑落很厉害。”

  与此同时,斗酒会宣布今年桑落酒魁首——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