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侠义风月传>第13章

  大约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瞬,觉得人生已经没有出路,认为命运已到了谷底,发誓永远不要重复当下,无论如何都要向上挣扎。裴秀卿曾以为属于自己的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却不料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才发现所有的自鸣得意风光无限像窗纸一样经不起任何考验,只消风雨一来,便统统输得片甲不留。

  而不幸之中的万幸,也许是这样一个不堪回首过去的当下,面前尚有一个愿意倾听往事的人。

  “刚入行的那年,我十八。青楼中女子年过十八便没了身价,何况我还是个相公。”他既被楚笑之识破身世,便破罐子破摔了,非但不讳言自己的身份,还有些破格的坦白,“这做相公的要是年纪大了,非但没有恩客眷顾,就连龟公小厮都要瞧你不起。说到底,妓院堂子都是看着银子论资排辈,我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怎么会不明白?既然如此,就只得另辟蹊径,找些其他法子抬抬身价。我娘生前琴笛双绝,但她盼我读书,从小不许我沾这些。那时我家传的玉笛又都当了,哪有练习的机会,因此最开头的一年,少不免受人白眼,多吞些委屈。”

  他嘴上说是“白眼”,实情却比白眼更甚百倍。

  同是男子,有人只须卖力气卖吆喝,他却要沦落到卖屁股。别说是读过书念过字的秀才,便是寻常白丁也受不了这般屈辱。彼时裴秀卿贱籍加身却忍辱负重,并非当真贪生怕死,而是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会如此眼盲,为何同病相怜的人竟绝情至斯。若说当时他活着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是一定要找到吴允棠,当面揪着他的领子好好问问他,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第一相信的是他,就被害得如此下场。

  “好在,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机会,秦淮最有名的乐师许玉郎巡游来此,听说要住上一年。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便去想尽办法讨好他,好容易才拜入门下。这许玉郎技艺超群,但脾气极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他信任,修习数月,得了真传。”

  楚笑之面带思索,沉吟点头。

  裴秀卿蹙眉:“你这是什么表情,许玉郎名叫玉郎,长得可是五短身材麻子脸,我就算再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向他投怀送抱。是你自己问我当年如何,现在我如实说了,你又要这样腹诽轻贱。”

  楚笑之冤枉:“我没说你投怀送抱。”

  裴秀卿嘴上一滞,心里暗道那你刚才皱什么眉,转念一想自己何必如此在意,以前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阴阳嘴脸,也没今日这样烦躁难耐。

  楚笑之解释:“我是在想你可真聪明,音律复杂更胜武学,短短数月就有小成,换我肯定是不行的。”

  这番话说得诚挚谦虚,在裴秀卿听来便又是受用又是憋屈,一筐抱怨在肚子里打了三转,几番欲言又止,才别扭道:“嘴上……嘴上当然夸什么都行,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楚笑之但笑不语,裴秀卿却心虚了,默默垂头喝口凉水,这才接下去。

  “世人皆怪那许玉郎眼界高脾气大,是因为他们没摸清他脾气。这人身怀绝技,走遍大江南北,从来是锦衣玉食三餐不愁,被惯出了好一张叼嘴,对吃食也十分讲究。要是早晨起来第一餐吃得不顺心,跟着一整天他便没有好脸色,对周围人张嘴就骂,抬手就打。我摸清了这一层,就天天给他好酒好菜地伺候着,而自己则天天省吃俭用靠红薯充饥。久而久之,自然得他关照,并不是旁人所想用了什么乌七八糟的把戏。”

  楚笑之点头:“这是智取。”

  裴秀卿得意:“那是自然,我知道许玉郎这么爱吃,就猜他身边一定有人做饭。那时他旁边总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厮,起初我还当是个杂役,后来才晓得也是个学徒。我从本地最好的大厨那儿买来一本菜谱,让这孩子依许玉郎的口味改良了做出来,每天把我这师父喂得心花怒放。他一高兴,便将所有的绝技都倾囊相授。而这孩子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洗衣做饭一样没少干,本事却一点学不来,只能眼巴巴地瞧着我抚琴吹笛,实在是浪费了一身汗水心血,白白为我做了嫁衣。”

  楚笑之:“你是不是有些过意不去?”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人各有命,我可怜他,谁又来可怜我?要是不让他做饭洗衣,这些活儿便要落到我的头上。许玉郎只在此地停留一年,我学艺的机会千载难逢,那小孩儿却是来日方长。其实……我也不是没听过他吹曲,只不过那造诣实在是……”裴秀卿说着不禁啧声摇头。

  楚笑之了然:“天分并不是人人都有。”

  “这倒是句实话,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孩子也是下九流出身,父母与这许玉郎是同门。他们死前将儿子托孤给他师伯,本是指望着儿子能得一两样谋生的本事,不想这姓许的却贪他使唤起来方便,每日当下人一样差遣。过不了几个月,我就看明白了,许玉郎是故意不教他本事,好让他永远出不了师,一辈子跟在自己身边,当牛做马服侍自己。”

  “如此为师,也是太损阴德。”

  裴秀卿叹了一声:“其实那孩子也不瞎,许玉郎的这份用心,他早看出来啦。他瞧见我天天吃红薯吃得面色蜡黄,就偷偷在他师父的伙食中扣下些菜肉来给我解馋,顺便向我学艺偷师。我吃人嘴短,只能勉为其难向他转授一二。日子长了,他倒像成了我的徒弟,每天跟在我身边,端茶送水,好不殷勤……”

  楚笑之:“这下你却没嫌他麻烦。”

  裴秀卿白了他一眼:“嫌又有什么用,我烦透了红薯,难得有好肉好菜送到嘴边,谁能忍得住口?再说了,有些人虽然鲁钝,韧劲却超乎常人,我拒绝得了一两次,也拒绝不了他三四五六次。时间久了,我终于瞧出来,这小子虽然天生就不是个吹拉弹唱的材料,但也未必处处低人一等,在某些方面或许也有不被察觉的天分。”

  楚笑之:“……比如?”

  “一次我在院中练曲,这小子在附近扫地,听完忽然跑来,说这词与上次听到的不同,问我是唱错了还是有所改动。当时我大大吃惊,因为这词我统共只唱过两次,而他竟能说得分毫不差,可见记忆过人,过耳不忘,只是平时我只叫他吹管拨弦,从没想过他竟有这种本事。”

  楚笑之:“也许他是看过抄本?”

  “绝无可能,这曲词没有任何抄本,因为它根本是我自己所作,尚未公开,也没有第三个人听过。这两个字的差异,便是我当时‘炼字’的难处,他既然搭话,我便问他孰优孰劣。这话本是随口,谁知那小子却放下扫把,坐到我面前来滔滔不绝,而其中许多见解,竟与我所思不谋而合。”

  楚笑之:“难道这个乐师学徒也进过学么?”

  裴秀卿:“当时我也奇怪,就问他是否拜师,如何识字。他说自己八岁前进过塾,后来跟了许玉郎周游各地,便没有再继续,只是逢着遇到文人总会留心他人对答,而自己攒下了银子,也总爱买书研读。”

  “自学成才,比得上你了。”

  裴秀卿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他比我强得多了,只是被造化所误。我告诉他,别再在音律上瞎费功夫,他没那个天赋。既然想读书,就专心读书去。反正我从前的那些藏书也压了箱底,这便一股脑儿地给了他,省得自己看着心烦。”

  楚笑之看看他,欲言又止,终是叹口气道:“……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说了,人各有命。一年很快就过去,许玉郎临走前,那小子已经把我给的书读完了大半,也算是没有辜负我一番心意。我告诉他,要想换个活法就不妨去考个功名,像这样做人家的跟屁虫,一辈子就当真再无出头之日了。他听了觉得有理,立即向许玉郎求去,没想到那姓许的冷笑一声,说要走可以,先拿钱来,交了钱才能还他自由身,说完还拿出一张卖身契,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身价一百两纹银。”

  “他不是同门托孤的么,怎么还有卖身契?”

  “我也很是吃惊,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一定是姓许的欺负这小子的父母不识字,蒙骗人签下的契约。不然区区一个孩子哪能有这样的身价,这摆明了是坑人,想绑住他一辈子。”

  “这孩子肯定没有一百两积蓄,那怎么办?”

  裴秀卿轻松笑笑:“他没有,有人有啊。”

  “你替他垫了这一百两?”

  裴秀卿:“你也太高看我了,当时我学了一年音律,没有多少时间接客,哪里能存下这么多银子。只不过我那儿的老鸨够仗义,让我又借了一百两,我借花献佛,便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可是你又平白背上了一百两的债务。”

  “五指山下压四百九十九年和五百年,有什么区别吗?”裴秀卿不以为然,“以我后来的身价,这一百两不过是一夜的缠头,但对这小子来说,却可能一步登天的青云梯。”

  楚笑之追问:“那他后来果真考中了吗?”

  裴秀卿低头,若有所思地笑道:“中了。”

  “秀才?”

  裴秀卿摇头。

  “举人?”

  依然摇头。

  “难不成……”

  “三元高中,金榜状元。”

  楚笑之见他神情忽敛,似有微微怆然,这才反应过来:“难道那人就是……”

  “没错。”裴秀卿怅然,“他就是杨云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