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侠义风月传>第7章

  裴秀卿说完,便泄了力无意再逃。那楚笑之见状,亦即松手,又瞧见对方吃痛地揉/捏手腕,一时有些惭愧,脸上一红,低低道了声“抱歉”。

  裴秀卿也不理他,冷冷一哂,自顾自述说起来:“你曾赞我那清觞阁是风雅之地,真真是少见多怪,就凭这说你一句没有见识,也不算冤枉。要说风雅,天下何处比得上秦淮?那金陵自古繁华,既是销金窟,亦为英雄冢,我的那一位朋友,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衣香鬓影、芙蓉帐暖的好地方。”

  楚笑之张了张嘴,旋即忍住了。裴秀卿瞥见他神色,便心领神会地一笑:“我知你想的什么,不错,我那位朋友正是妓/女的儿子。人都说,妓院里落的都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可我这朋友不一样,他娘是当年秦淮十八家楼子里推举出来的花魁,一夜万金,身价不菲,她曾亲口告诉我朋友,说他爹是江东有名的才子,曾与她私定终身,只待他金榜题名,做了大官,便要来接他们母子回去,共享荣华富贵。”

  裴秀卿还没说下去,那楚笑之已开始叹气,惹得秀卿斜他一眼:“怎么,你又知道后头发生什么了?”

  楚笑之摇摇头:“天下仕子寒窗苦读,哪个不是指望鱼跃龙门,青云直上的,要他回头来娶青楼旧爱……恐怕只是美梦一桩,要落得悲剧收场。”

  “是了,看来你之前的官儿也没有白当,官场中那些王八什么德行,你倒是明白。”裴秀卿笑,“不过这故事若是就这么结了,我何必再费心说给你听?你的这层忧心,我那朋友自然也是想到了。他猜到自己母子身份低贱,纵是亲爹有心再续前缘,也要受旁人的指指点点。于是他思前想后,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也去埋头苦读,等到同他爹一样登科高中,再与父亲相认,也不算辱没了家门。

  只是他这一层想的也太过轻巧了——这妓馆中人是什么身份?你要请个丝竹师傅,兴许被人踏破门槛,可要找个蒙师教习,怕是千金难求。实在是到这地方来的,多是坐谈风月、图个快活的纨绔子,就是有几个能附庸风雅的,又哪儿算得上正经读书人?

  我那朋友的娘亲还真不简单,把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钱统统拿了出来,拼着不给自己赎身,也一心为儿子搭桥铺路。终于,这位慈母精诚所至,给儿子聘来了金陵城最好的学究。我朋友便在那腐儒的膝下开始读四书背五经,日日通宵达旦、焚膏继晷,只为尽早出师,令母亲宽慰。”

  楚笑之点头:“若是他能出息,也算是逆天改命了。”

  裴秀卿冷笑一声:“你又来了,我早说过,逆天改命不过是一句妄言,我这就告诉你这有多么荒唐!我朋友他深知母亲不易,为了出人头地,自然什么都听老师的。只是那老家伙学问不见得有多深,脾气却是比名气大,每天让我朋友背书,都要他脱得只剩亵衣,赤足跪在地下,一旦有所错漏,就拿戒尺抽他脚底,有时更要他脱光衣服再抽,也不知是什么怪癖。我朋友知道这师父请来不易,被打得脚底流血也不敢声张,只好一面瞒着母亲,一面加倍用功,终于学到后来,将书本背得只字不差,接连一个月,也挨不上一次打。”

  楚笑之赞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孝子有心,老天自然不会亏待他!”

  “呵,我劝你还是听到后面再说话的好。”裴秀卿不屑,“那一年中秋,我这位朋友跟老师也学满了三年,恰逢城里的学子们结伙赛诗,我朋友便凑趣前往,不想竟拔得头筹。那一年他年方十四,拿了彩头,身披红绸,欣喜若狂,一路狂奔回家,着急要向母亲炫耀。她母亲虽还住在青楼,可与鸨母约法三章,每日只是弹唱应酬,并不开门接客。这一日我朋友回去,到门口竟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他心觉奇怪,便驻足谛听,一听之下,发觉那声音似乎还有些耳熟。”

  裴秀卿说到这里,声音也不觉低了下去。他攥了攥拳头,缓缓呼吸了一口。楚笑之见状,便安慰:“不急,你慢慢说。”

  裴秀卿定了定心神,终于继续:“那男人的声音正是那老学究的。我朋友以为老师背着自己在母亲面前告状,一颗雀跃的心登时忐忑起来,悄悄在窗上戳了个洞,屏息窥看。他那时毕竟年幼,太不知道世情常理,真是告状谁会挑这时辰?所以等我朋友一看见里面的情形,整个人登时如遭雷击,手里的香囊彩头滚落在地,周身簌簌发抖,几欲晕厥过去。”

  说到这里,楚笑之已猜到大半,想让裴秀卿不必再说,裴秀卿却摆手示意无妨。他初时说起这段,神色还有些激动,到现在反而习惯了似的,已是无波无澜:“只见我朋友的娘除尽了衣裳,跪在老学究面前,而那学究同待我朋友一样,手执戒尺,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打在她身上。因她是女子,不易被人看见了身子,抽的地方便不止脚板,而是毫无顾忌,恣意发挥。我朋友亲眼看见,他娘胸前身后,无一好肉,早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更有甚者,旧伤叠着新伤,青紫斑驳,结痂化脓,想来被这老畜生折磨,已远非头一次了!”

  楚笑之是光明正派之人,虽事不关己,也已听得怒火中烧。他从小习武,遇见不平便总按捺不住,当下气道:“岂有此理!这种衣冠禽兽,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秀卿面无表情:“可我那朋友不但忍了,还跑了。”

  楚笑之皱起眉头。

  “呵,很懦弱,很没用吧。”裴秀卿道,“我那朋友又何尝不痛恨这样懦弱没用的自己?就是到了今时今日,他还常常梦见当日的情形,每一次在梦里,他都将那老畜生千刀万剐,恨不能啮骨食心!可在当时,他区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手无缚鸡之力,母亲又身在妓籍,平日里因为不再接客而遭了老鸨不少白眼,要是这样的事再声张出去,莫说昔日花魁的声名要扫地,就是母子俩的容身之地也会成个难题。于是我朋友只好等,等到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那老畜生才从房里出来。他曾发誓,要让这畜生得到报应,后来思来想去,便找到了楼里最当红的新任花魁,求她帮自己做一件事。”

  “既是花魁,一定是众星捧月心比天高的女子,他一个两袖清风的少年,怎能轻易说动别人出手?”楚笑之也不是蠢蛋,果然一下便察觉了关窍。

  裴秀卿眼风一转,意味深长道:“刚才忘了说,我的这位朋友,相貌是生得极为俊俏的。”

  楚笑之盯着他的眉眼瞧了半晌,心道你也生得很漂亮,但仍是不明他这句话的用意,愣愣地:“何意?”

  “男爱娇,女爱俏。纵是青楼花魁,每日对着脑满肠肥的臭男人装模作样久了,自然也会希望有个美男子来,如敬天神一样地侍奉讨好自己。”

  楚笑之心头一凛:“可那少年才刚十四……”

  “年少又如何,青楼里十三四岁便开了苞的姐儿多如牛毛,又有几个晓得何为人事?为了报仇,只消付这区区一点代价,我这朋友已是捡着大便宜了。”

  楚笑之叹了口气,也终被他说服,点点头:“然后呢?”

  “这花魁是被城中的一位官家公子给长包了的,照理谁都不得近身。后来一日,这老东西又来楼里,恰好这花魁的恩客也在。她向那衙内哭诉丢了肚兜,衙内大怒,命锁起楼子上下彻查。未几,老东西被人发现醉倒在院中,怀里藏着件红粉飘香的肚兜,不是花魁那件是甚?衙内当场命人将他揪去毒打,后院登时惨叫连连。那些人险些将他命根踹断,我朋友去看时,只见他裤裆里鲜血直喷,一张老脸煞白如纸,此情此景,实是不死也残。”

  楚笑之痛快地抚掌大笑起来,直似是自己大仇得报一般痛快,末了,他才想起一事:“可这下没了老师,你这朋友便读不成书,还将如何跃那龙门?”

  “哼,没了师父又如何?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这朋友又不蠢,既已发蒙,便是没有人在前引路,也可自行摸索出门径,这一点,就不牢你费心了。”

  楚笑之笑笑:“你朋友岂止不蠢,简直是天分极高了。”

  “那是自然。”裴秀卿微微得意,“就是在之前的那三年,也常有那老东西苦思不解而我朋友一点即透的例子。我这朋友自恃才高,此后自学了两年,就去参加童试,果然,一试便中。这年他十六岁,已是远近闻名的少年神童,‘案首’秀才了。”

  楚笑之这时最该说些“天理昭昭善恶有报”的话,却始终安安静静,不发一言。裴秀卿等了片刻,不见他打断,反觉得奇怪,忍不住问:“怎么你倒不出声了?”

  “是你叫我听到最后的,恐怕这故事还没有说完,没听下文,我也不便擅自评断。”

  裴秀卿这回倒是自己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说道:“不错,这中了秀才,未必就是交上了什么天大的好运。等到我这朋友入了府学,那才真是孽缘难躲,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