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斓不是不怕。
大关氏讥讽狞笑的嘴脸好似还近在眼前。
她被蒙住眼推进那个山腰里的深坑, 任由他们一铲一铲地填土盖在身上。
山里太冷,也太黑。
那个地方的歪脖子松树只看着便让人觉得诡异。
秋斓昏昏沉沉打了个寒噤,腻着满身的冷汗被骤然吓醒, 她下意识蜷蜷身子, 额头便碰到了沈昭的胸膛。
沈昭双眼轻阖, 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 呼吸均匀而绵长。
这里不是旁处,而是她住惯的镇国公府。
床脚还特意燃有一豆灯, 并未因着他们入睡便熄去。
秋斓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腹部坠痛转而又一次袭来, 潺潺暖流毫无预兆地奔落而出。
她忙不迭掀开锦被, 便看到满目的猩红。
她好似躺进了一滩血泊。
秋斓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反倒是幽幽转醒的沈昭顶着满眼乌青松下一口气。
他轻轻的鼻息落在她头顶上,语气似是埋怨又满含担忧:“醒了?你睡过去整整三天。”
“我还以为你怪我去的迟, 这就不打算要我了。”
“我……”秋斓满眼都是窘迫, 瞬间又被袭来的痛楚逼得皱起眉头。
“不怕,没事了。”沈昭被染了满衣襟的污血,却丝毫也不顾忌地起身下床, “杨老头就在府里, 我去找人。”
床榻被褥很快被换洗一新,沈昭沐浴更衣重新回来时, 卧房里已是灯火通明。
秋斓换了衣裳,暴崩已然被杨贯下的猛药止住,可她仍旧局促不安地抱住膝盖蜷在床上,眼中是无尽的茫然和歉疚,仿佛还陷在方才血流不止的恐惧里。
沈昭打发了几个下人,接过温热的毛巾准备替秋斓擦拭身子, 还轻轻朝她探身问:“怎么?还疼?”
“你别上来。”秋斓轻声阻止。
方才血染在沈昭满身上的惊悚场面还让她心有余悸。
见着沈昭当真从善如流地不再朝前,秋斓才又回过神忍不住问:“我当真睡了三天么?我们怎么回来的?我阿爹和阿姊呢?”
“思河出事,围猎提先结束。你阿姊的神志也已然清明,如今跟你阿爹都在秋家。你若想他们,明日天一亮我就请他们来看你。”
秋斓一喜:“我阿姊好了?当真好了么?”
“嗯。”沈昭微微颔首点下头。
“阿舅……阿舅他怎么样?”
“他也没死。”
“那宫里头呢?殿下呢?”
“三皇子坠马重伤,大关氏伏诛,陛下本就有伤,听闻此事更是悲痛欲绝当即呕血,昨日驾崩,宫里眼下忙得不可开交,你的殿下估计现下还忙着连夜准备登基的事宜。”
秋斓仰着头又想了想,看着沈昭眉角的伤,不禁皱起眉头:“那你呢?你是不是……你还有没有旁的地方伤着?”
沈昭的笑意彻底漾开在脸上:“你怎么就会问别人?也不问问你自己?”
“我问什么呢?”秋斓才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腹部,忽然迟疑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今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流那么多血。她小时候在南城见过,隔壁家的阿嫂便是这样落血如瀑,没几年就撒手人寰,别人都说那是血崩之症。
“阿斓也怕死呀?”沈昭轻嗤,手却温和有加地抚过秋斓苍白无力的脸庞,最后终于还是伏上床吻住秋斓的眉眼,“那我陪你一起死,好不好?”
秋斓哑然,伸手在沈昭肩上轻推:“谁要跟你一起死?”
“你就会欺负我,最讨厌了。”
沈昭嗤笑,慢条斯理地牵住秋斓的脚腕帮她擦拭:“杨老头先前说你还没出小日子便受了大罪,是因着这个才会伤身子暴崩,得先好好调理。他有位师弟是妇科圣手,前日就已经修书请人来京,想来不过几日就到。”
“你听话好好吃药,我日后便不再欺负你,怎么样?”
秋斓讷讷点头。
“我们阿斓真乖。”沈昭眼角这才堆出几分和蔼可亲的弧度。
等仔仔细细替秋斓擦拭干净,他终于搂住心爱的小姑娘,将她拥在怀中重新卧回床榻上:“不怕,会治好。”
“再睡一阵吧,天都还没亮。”
“你说我都睡三天了,我一点也不困。”
沈昭阖眼轻笑:“可我困呀。”
“听话,再陪我睡一阵,等天亮之后我还要进宫的。”
片刻后他忽又轻声道:“对了,眼下是情势所迫,齐灏暂下了刑部的大狱……”
“你阿姊若是想,让你阿姊去看看他。”
“我记得。”秋斓在他怀里骨涌骨涌,起身趴在沈昭身边,勾着脖子吻过沈昭眼下乌青,又轻啄他鼻梁,终于亲到他唇边才道:“阿昭,快睡。”
“我都已经困到不行了。”
“好,睡吧。”沈昭轻拍秋斓的脊背,轻轻的笑声蕴进晨光微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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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关氏兵败如山倒,思河围场计谋败露,连带三年前残害循王和镇国公府的恶业也遭人悉数揭开。
昔日依附大关氏拾人牙慧的人马自然也迎来了如火如荼地清算,风水轮流转,当初在朝中耀武扬威风头极盛的三皇子一派纷纷下狱。
凭着大关氏出人头地的东厂督公齐灏自也是首当其冲。围猎的队伍才一回京,齐灏便被人弹劾下了狱。
刑部大牢里阴冷又潮湿,这地方关押的全都是重犯,常有人在这种地方受刑,血腥混杂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液体浸透在地面上,散发出历久弥新的臭味。
齐灏阖着双眼靠在木栏上,这是他绝食的第三日,大约不用朱嘉煜的人动手,他可以先体面一些自尽。
他对这地方比自己的宅邸还要更熟悉,他在狱里杀过人,用过刑,做过无数惨无人道的事。
只不过曾经他是高高在上的督公,今时今日却已然转变为了阶下囚。
故而监栏外窸窸窣窣的动静已然引不起齐灏的丝毫注意,直到牢门被打开,有人冲着他的监室缓步行来。
“齐督公。”朱嘉焕令退周围狱卒,停步在齐灏面前。
齐灏轻笑一声,却懒得睁眼。
昔日他风光无限,别人叫的一声“督公”是敬畏,是害怕。可今时今日他不过蝼蚁般的阶下囚,这一声“督公”便只剩满满的讥讽蔑然。
他只不咸不淡地问:“阿斓可还无恙?”
朱嘉焕便也浅声应道:“夫人先前便醒了,如今在镇国公府里被人悉心照料着,至归缘日日都有新鲜的东西补,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无事便好。”齐灏松下一口气,翕张苍白起皮的嘴唇浅声道,“你们不要急,就快了。”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想过自己的下场。
大关氏或许的确会狡兔死走狗烹,可是但凡有一点能为黎氏平冤的可能,他也得要试一试。
如今换了太子朱嘉煜当权,即便在围场里给朱嘉煜卖过点好,他也知自己这个一直与太子一派作对的皇贵妃亲信不会有活路。
但至少朱嘉煜上位之后秋家会有庇佑,只要秋家从今往后能平平安安,他的德良能在秋家的环绕笼罩下度过余生,那如今这下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这条命本就是从沈昭手里借回来的,能到如今看着大关氏彻底崩塌倒台,他已经心满意足毫无怨言。
他声音是冷的,显然死意已绝:“我用不了几天就能死,只要秋家无虞,我定不会脏你们的手,大关氏和三皇子的那些罪名,我绝无保留。”
只要他一死,便能抹干净秋家在太子跟前最大的污点。只要他一死,这辈子便再也不用面对如今这个卑微而又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就快能去见他最爱的奢悦和滇州的那些挚亲了,到时候他再慢慢与他们挨个赔罪也不迟。
“阿爹。”朱嘉焕身后的德良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扯下斗篷上的兜帽上前几步,“你不要寻死,好不好?”
齐灏一怔,眸线顿时张开。
只见得德良拎着食盒子,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正满是心疼地望着他。
齐灏自知是个阉人,更何况如今还是沦为阶下囚的阉人,故而早已无颜再面对自己的挚亲,这辈子更不敢奢望德良还肯认他这个如同耻辱一般的生父。
可偏偏不成想临死前德良还会来探望他。
齐灏微怔,下意识侧过脸想避开德良的视线。
德良忙又上前几步出现在齐灏眼前:“你多少也要吃一些。”
“家中都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连昨日去看阿斓时她都还在问呢。”
她言语清晰,神情沉静,已是与常人无异。
方才还云淡风轻无畏生死的齐灏,登时手足无措甚至有些笨拙地看向德良。
他的德良被秋家养得那么好,站在暗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仍是亭亭玉立,说话也是落落大方。
齐灏忍不住诧异:“德良……你……”
德良点点头:“先前昏昏沉沉好些时日,有阿斓和嘉焕仔细照顾,如今皆已经好了。”
“我的身世家中先前便同我说过,阿爹怎么还要在意那些虚的事,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呢?”
“你都还从来没有抱过德良,还没有拉过德良的手。我自幼体弱多病,好几次差些熬不过春天,试过那么多偏方,吃过那么多苦药,好不容易才见到阿爹你,阿爹却偏偏这般想要寻死吗?”
齐灏似是在隐隐发抖:“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爹。”德良搁下食盒子,径直牵住齐灏,“阿爹,你再耐心忍一忍。”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家中都在等着你团聚,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想看你出事。”
齐灏冷冰冰的神情骤然间化作春风霁雨,他唇边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浅笑:“德良,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的亲阿娘叫奢悦,你同她很像。”
“能见到你,还能听你说这么些话,很好。”
德良便也迎上齐灏的笑脸,有些心疼地垂眸打量:“这牢中阴冷,阿爹手上的伤可还疼吗?”
“阿斓说世子早已同殿下求过情,殿下仁慈,定不会要阿爹你的性命,顶多不过罢官下野,到时候阿爹还有的是出路,怎么能把性命耽在这大狱里?”
齐灏一滞,满眼不可置信:“他竟肯替我求情……”
德良自顾自搁下食盒,摆出几道小菜粥水:“阿斓和世子不会骗人,否则也不会让嘉焕带我来狱中探你。”
“眼下只是太子殿下忙于登基事宜,善后的事总得往后延一延,黎氏的冤名也不能一直背着,宫里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才要委屈阿爹在这牢中多待几天。”
“阿爹,你多少吃一些,就算是为了我吃一些,好不好?”
“我手艺不比阿斓,也不知道来这究竟该带着什么,只是现下春笋正鲜,所以就吊了些腌笃鲜给你,你若是有想吃的便告诉我,我明日再送来给你尝。”
德良解开那汤盅瓷盖,里面盛放的腌笃鲜还冒着热气。
腌笃鲜吃个时令,又费火候,总要用小火慢慢地煨,才能将食材的精华都闷煮进汤汁里。
春笋鲜脆,火腿酥肥,浓香淡甜总相宜,汤汁更是奶白浓郁,丝毫不见浑浊。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道,却食材众广,鲜味浓厚,既不油腻,又能滋养,便是三日未曾进食的人吃也不会有太多的负担。
齐灏见多识广,自然一眼就看得出德良为这腌笃鲜费了一番心思。
他忽多出片刻沉默,无论是先前有过多坚定的打算,此时此刻他忽然就心软下来。
“好。”齐灏从善如流地答应,不由自主伸手抚过德良的头发,“我的姑娘,很漂亮。”
德良便也弯起眉眼,冲着齐灏浅浅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