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高着, 灼灼的阳光落在雕花的廊檐上,映着地面多出一条以明暗分界的花带。
翊坤宫内人头攒动,下人来往, 没有人敢不仔细伺候。
虽说眼下已是临冬, 可翊坤宫院里还是郁郁葱葱, 栽在盆儿里的全是温棚里植的鲜花, 娇艳鲜嫩,骤然间把翊坤宫装点得好似人间仙境。
厚厚的门帘隔开门外寒意, 宫里头的地龙已经架起来了,连地上踩着都是暖烘烘的。
炭盆里堆着银屡炭, 用金丝笼子端罩住, 看着好似镶金堆银的装饰。
晌午用的是时令的鲜笋炖饭。
冬笋特地从南方运来, 仔细清洗煮熟切作小块。那笋不能切得太厚难入味,却也不能太薄炖成烂丝, 见圆见方独有一门讲究。
粳米也是秋天才下的新米, 饱满洁白,带着股难以掩去的稻香气。
选上好的三黄鸡吊成高汤,整锅鲜笋炖饭便是用这鸡汤煨焖而成, 精华和底蕴也从这鸡汤里脱胎换骨。
看着平平无奇的一碗饭里头别有乾坤, 只盛在碗里便已是香气肆意。
粳米晶莹,冬笋鲜嫩, 又另加了松树枝烟熏的腊肉切作细片调剂,更是咸鲜适口,在京城里头尝得到第一口冬味。
宫里是向来不乏这些“平平无奇”的精巧东西。
大关氏胃口一般,显然对这口精挑细选的难得冬味兴致不高。
寥寥几口搁下勺,宫人才敢来通传有命妇来翊坤宫求见,便将膳桌撤掉了。
大关氏头戴掐丝金梁冠, 并两只通草叶儿的细绒梅花。
项上一方赤金白玉璎珞圈,天水碧的如意云纹袄上罩的是万字方领白褂,底下一条金澜月白马面裙,腰间还缀一只青绦子的白玉鸡心佩。
通身净是些素雅淡色,却仍衬得人雍容华贵,容光焕发。
她慢条斯理挟了粒桌上的麝香葡萄吃了,才从匣子里拿出那红宝细看。
大关氏的眸光几不可见地变了变。
纵是她有的是这天底下最稀罕的玩意,也不由得瞧着眼前的鸽血红宝迟疑起来。
这块宝石当真是红艳如血。
色泽红透,亭心纯净。只要轻轻转动,就能映出绚丽光泽。
如此极品的红宝,放眼天底下也找不出几块,像极了滇州土司顶戴的红宝为何会流落在京城中,倒很是耐人寻味。
“将这鸽血红特地献来给本宫?”大关氏轻轻撩眼看向孙夫人,“孙阁老倒是个有心的。”
“嘉灼才学有限,日日烦扰着孙阁老,难为阁老还有这份心,专程轻夫人来送。”
孙夫人忙作个揖:“这鸽血红是家夫偶然得到,漂亮天成,贵重无比,自然也只配得上娘娘用。”
“偶然得到?红宝的确贵重,可不知缘何而来的贵重可是悬得很。”大关氏剥葡萄轻笑,“孙阁老弄不清来处,这红宝便是放在本宫这,本宫也不能要的。”
孙夫人一怔。
大关氏便又笑出了声来,将匣子收下才道:“是不是偶然得到孙阁老定然心里有数。”
“请孙夫人转告阁老,弄清楚这东西的来处,本宫照样领情。”
“可要是把东西不清不楚地送来,那本宫身为六宫表率,自然就收不得了。”
孙夫人眸光微转,心中立时分明:“娘娘果然眼光非凡,臣妇这便与家夫相商。”
“容臣妇先行告退。”
大关氏轻笑,用眼神示意左右宫人给孙夫人打了赏,便将人送出门去。
小关氏这才轻挑香帘,缓步走来大关氏身边坐下。
她拿过那小匣子打量,也不由得惊叹:“真是漂亮的鸽血红,若是拿来打个项圈,戴着也必然引人注目,非同凡响,长姐为何不收?”
大关氏捻着葡萄轻笑,眸中隐着晦涩的情绪:“这么极品的鸽血红拿来打项圈?那可才真真是浪费了。”
“收是自然要收的,它还有得是更大的用处。”
漂亮是漂亮没有错。
可若是能将这鸽血红伪作滇州旧乱的遗物,一次将朱嘉煜和沈昭之流按得永无翻身之时,岂不就更漂亮?
“当务之急自然是弄清这石头的来处,如若当真只是单纯遗落在民间的宝物……”
那便是天助她也。
小关氏满眼疑惑,但瞧着大关氏不慌不忙的,便也不多问了,转而将葡萄剥开皮递给大关氏。
那麝香葡萄各个粒大饱满,碧绿油亮,晶莹剔透,撕开皮儿汁水四溅,香气袭人。
大关氏接过葡萄懒洋洋吃了,便又问:“晖哥儿跑出去可有消息了?”
“小兔崽子……”小关氏提起这茬又火上心头,“不知道死去了哪个风月窑子里。”
“人家堂堂镇国公次子,你张口闭口叫小兔崽子,我若是晖哥儿不跑才怪。”大关氏又轻声说,“再不济,找齐灏派东厂的人去办,虽是些阉人,定也要比你府上那些个下人管用。”
小关氏心下想起齐灏便嫌恶,于是假意推脱:“劳烦不到那位,我自己能找。”
“小兔……晖哥儿连京城都没自己出过,能跑到哪去?等花完了钱,还不得乖乖回府。”
大关氏笑道:“你能的事自然多。”
“叫你看着眼前那个,如今倒好,沈昭已然面圣,这病果然是假的?”
“这哪能怪我?”小关氏嗔道:“先前是因着身边跟了巧儿那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坏我大事,眼下心思都跟在找晖哥儿身上,秋斓那个小贱人,定是她把晖哥儿怂恿走了。”
大关氏被气笑出来,她的视线全都撩去小关氏身上:“念君,你怎么还看不出来?”
“你非要被沈昭耍得团团转才弄得明白?”
“你搞了这么久,可曾伤着沈昭一星半点?反倒是一直伺候你的巧儿没了,晖哥儿如今也跑了,你动动脑子想。”
小关氏一怔,忽愣在原地。
大关氏便索性又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巧儿若真如你说那般,何必要自己下药再自己去告诉沈昭?拖个别人去说或者让别的婢子下药,自己去沈昭跟前做好人岂不两全其美?”
“可分明是……”
大关氏摇摇头:“他连病没病都是在骗你,难道这点子事情骗不成你?”
“他这是让你自折臂膀,你怎么还被蒙在鼓里?”
小关氏搭在桌上的手骤然叩紧了:“沈昭……”
“我要杀了他。”
大关氏轻叹:“眼前你办得还不够砸吗?”
“他能叫你折了巧儿,你就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沈昭面圣之后已经去东宫里头拜谒朱嘉煜了,编两句谎话挑拨的事,总不必我再教你吧?”
小关氏撩眉,唇边忽然多出几分笑意:“长姐说的是。”
“晖哥儿还没个信,我便也要告退出宫去了。”
“沈昭没那么好对付。”大关氏轻轻皱眉,“你也应当谨慎些,仔细狗急跳墙才是。”
“是。”小关氏福了福,满脸胸有成竹的神情。
“长姐放心,我暂还不对付他。”
“我让他也先折个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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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斓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母亲。
匆匆回家时,才进门碰着月余未见的秋茂彦,秋斓便怔了怔。
秋茂彦满脸憔悴,眼圈也一个劲发青,显然是没怎么再好好休息过。
见是秋斓回来,秋茂彦也只是强勾出半点笑,伸手摸了摸秋斓的头顶。
“阿爹。”秋斓轻轻唤一声,把金顶拿出来低声道,“阿娘都跟我说了。”
秋茂彦看着赤金顶,瞳孔一张忙又问:“上头的鸽血红宝呢?”
秋斓喏喏心虚道:“阿爹不在的时候,宁定楼故意降价挤我们的生意。”
“店里又缺食材,又要交租,阿娘没法子,就把红宝摔下来当掉了。”
她越说越小声。
她想起了当初在院子里拿着鸡毛掸子打人的阿爹,虽然在她印象里,除过那次,她的阿爹从来没有动过手。
当初拿着红宝时她只觉得喜悦,事到如今她才知这红宝赤金顶是滇州土司府御物,是滇州土司的尊贵象征。
然而眼下东西却已然残缺不全。
不知怎么的,秋斓忽然有些怕。
她轻轻撩起眉眼偷偷朝秋茂彦瞧。
而秋茂彦却一声不响,他长叹一口气,只默默回床边守着,沉沉的目光都落在秋夫人身上。
良久之后,他才说:“我对不住你阿娘。”
“我以为只要金榜题名,就能替黎氏一族洗雪冤情,就能让你们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我没有一天敢懈怠,可我怎么就误了她。”
秋茂彦眼里蕴着泪:“姝英,二十年你都等了,我眼见得就要春闱,就能殿试,就能过国子监的头甲正门了,你怎么不再等等我?”
“阿爹……”秋斓怔了怔。
“你娘是土司府里金尊玉贵的大按嘉,我居然让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秋茂彦的声音都在颤抖,堂堂君子也有眼泪夺眶而出的一日,“我还说要帮你娘找兄长,要把金顶承给圣上陈冤,我还什么都没干。”
“你娘这是在怪我没用。”
秋茂彦的脸往手心里埋了埋,他第一次在秋斓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茫然:“阿斓,你阿娘要是当真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