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晖愣在地上仰着头看向小关氏。
门外的光正映着小关氏的背影, 在她身上环上一圈泛着金色的光。
是借着这一圈圣色似的金光,才能看清她满头的钗环金簪掐丝描银,满身的绫罗绸缎通肩金澜。
小关氏服饰贵重, 华丽无比, 威风凛凛, 强势异常。她像寺庙里人人敬拜的神祇, 是镇国公府下人无敢不遵的至尊。
可她半点不似菩萨那么慈眉善目,她的眼永远都瞪着, 她的脸上永远都是不满。
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永远摆着“震慑”两个字, 她像是张牙舞爪的母老虎, 艳丽的皮子下藏着凶神恶煞的血盆大口。
沈晖心中其实早已无比厌恶。
从小到大, 那些话对他失望的话,他早就已经听够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学无术, 知道自己虽跟表兄同在书堂实际却能差出十万八千里, 知道别人表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却都叫他是纨绔子弟。
可一味从他身上索取“争气”两个字的小关氏,和他又有什么不一样。
自己不行,便去逼着别人。
让别人做, 总要比自己去做容易得多。
“可你已经把我生出来了。”沈晖噙着泪, “你当我愿意来这国公府里头当你儿子?”
“天天就逼我跟着表兄这,跟着表兄那, 你既那么喜欢表兄,只管认表兄去做你儿子好了,嫌我不争气,你还要我干什么?”
“我若是能选,让府外头卖南豆腐的夫妻当我爹娘,怕是也比如今强些。”
小关氏气得眼睛发红, 只寻思要从屋里找根竹鞭或掸子,定要好好抽沈晖一顿才能泄愤。
不想沈晖已然是个十五六的半高少年,他迅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并不比小关氏矮个一截半截。他忽得将小关氏推个趔趄,便堂而皇之在小关氏眼前全身而退,一溜烟从小关氏眼前跑了。
“你这个逆子。”小关氏气得身音发颤,连鬓边花草簪落了也顾不得管,只能冲着沈晖跑远的方向大骂,“你疯了,你敢推你老娘?”
“你有种跑,你就滚出镇国公府,再也别给我回来。”
守在院外的下人们听着这横贯院子的骂声,各个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进门伺候,只怕迎着小关氏气头,讨来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再搞不好被发卖活着丢了性命也不是没可能。
风在院里飒飒地吹,掠得落叶的梢头直颤。
沈晖一跑,方才还骂声不绝于耳的小关氏忽然便安静下来。
下人们直守到天色渐渐擦黑,都快过了要用晚膳的时候才颤颤巍巍挪进院子。
他们低声道:“夫人,该用晚膳了。”
小关氏还独个坐在圈椅上,身边旁无一人,她也鬓丝微乱,见了几分落寞,好像并未察觉时辰已然过去很久。
她听着下人们的话,才慢慢抬了眼。
外头的天已经暗了,暗得好些东西都让她看不清。
沈晖跑出去就没再回来。
小关氏后知后觉地眯住眼睛,只觉得生出几分乏劲:“晚膳?这么快?”
“不必传,我去祠堂里上几柱清香,你们不要跟来。”
她说着便自顾自起身,也不管顾其他下人,只是埋着头往祠堂里去。
像是失了魂,落了魄。
主母既已发话,下人们自然唯命是从。
放着她一个人往祠堂里去。
镇国公府的祠堂里点着长明灯。
一豆又一豆的灯排在架子上,燃得赤焰火舞,那橙黄的光亮映着祖宗排位,映着先公画像。
沈修鸿的容像就在正中挂着,他穿蟒袍,戴高冠,半点不像临死时那样苍老落魄。
沈修鸿本有两个儿子,长子沈明苕倒是出众,可惜英年早逝。次子沈合荣不学无术,如今中风在床。
故而沈修鸿活着的时候,最疼沈昭这个孙儿,一早就做主定下了沈昭的世子之位。
可惜这沈家再有铮铮傲骨,三代人终究还是全要被她小关氏一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即便沈合荣还活着,过不去多久也要挂在沈修鸿旁边的。
小关氏瞧着那容像,忍不住冷笑两声。
“你们也不要怪我。”小关氏慢条斯理地转身往灯架上加了一斛灯油,“晖哥儿同样是你们的子孙。”
“我也没弄个野种来袭爵。”
“沈昭早晚要去陪你们的。”小关氏自言自语着捻起三根檀香,“便将这国公的位置让给晖哥儿又如何?”
“你们也是晖哥儿的伯伯爷爷,便保晖哥儿平平安……”
话音还没落下,不知哪里冒了股穿堂子的邪风。
满架子长明灯被照得直晃,扯着小关氏的影子如同鬼魅妖邪般摇曳。
小关氏顿了顿,抬眼瞪向沈修鸿的容像:“怎么?”
“老爷子这是不肯了?”
她冷笑着将手中的檀香一股脑全掷在沈修鸿排位上:“你不肯也没用。”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想来找我索命吗?”
“是你们沈家不成,怨不到我头上。”
“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小关氏神情激愤,“为什么同是关家的女儿,我长姐就能几十年如一日讨得圣心?为什么她的儿子就能做得储君?为什么嘉灼就能胸有城府事事谋算。”
“只有你们沈家的儿子时至今日还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替他精心谋划,他却还要嫌我心狠手辣。”
“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关氏话音里多出三分怨愤:“我到底是……哪里不如我姐姐了?”
“为什么老天偏偏要这样对我?要让我被你们沈家拖累至此?”
长明灯随着她的话音胡乱摇摆,霎时间仿佛在祠堂中充斥满凄凄厉厉如泣如诉的动静。
晦朔的光线映在小关氏脸上。
天已经黑了。
小关氏下意识凝凝神思,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尖利嗤笑从身后传来。
她猛然回头,果见有道颀长身影立在她背后。
方才还大放厥词的小关氏眼角一跳,不由得下意识朝后退,登时脚下一个不稳,便被跪拜先贤的蒲团绊倒在地。
沈昭走路好似没有声音,不知是什么时候进了祠堂。
可长明灯在侧,他一副苍白单薄模样,与那些容像上的沈家先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沈昭不言,只垂眸睨着她。
小关氏心下一紧,脑海里莫名传来些慌乱。
沈昭见状,便不动声色地行到几案边抄起注批的主笔,滟滟地蘸了几笔祠堂中的红朱砂。
蘸饱朱砂的兼毫正嘀嗒流淌着红墨,骤看去俨然一把刚刚杀过人的短刀。
沈昭百无聊赖地握起笔瞧一眼,觉得朱砂蘸得差不多了,便行到小关氏面前伏膝蹲下身来。
小关氏一滞,死死盯着沈昭的一举一动,半点不敢挪开视线。
她见沈昭抬起手,眼角倏然跳起,整个人便下意识打了个颤:“你想干什么?”
小关氏厉声喝道:“我是你继母,镇国公的夫人,当今皇贵妃的亲妹。”
“你知不知道得罪我们关家会是什么下场?”
“这里可是祠堂,你若是敢当着你们沈家祖宗的面动我一根汗毛,我必禀明皇贵妃,将你五马分尸,凌迟处死,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日里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已在这番话前吓得膝头着地连连叩头。
小关氏瞪眼瞧着,满志踌躇地等沈昭也跪在她跟前恭恭敬敬说话。
可沈昭不仅毫无讳色,甚至被她这番威胁给说笑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听着小关氏煞有介事地警告,好似听到个笑话。
祠堂里曳曳的烛火也照不亮沈昭眸眼深处的暗色,他抓着小关氏的发髻迫她仰起头来,而后才冷声道:“话,我只说一遍。”
“你不动秋家,我就不动你和沈晖。”
“否则我让大关氏明日便来镇国公府给你们母子上香,就用你方才掷在祖父容像上的那种。”
小关氏那头发日日精心调养,不知是费过多少心思,花过多少真金白银才有如今这般乌黑发亮。
可在沈昭手里,这些尊贵的象征全都成了制约她的束缚。小关氏被拽着更是生疼,她咬牙切齿欲要反抗。只是还不及她开口,沈昭便先她一步抬起手来,不由分说横空一笔。
小关氏根本没有看清他迅速的动作,便只感到脖颈一凉,咽喉之上多了道血口子似的朱砂红痕。
那是人身上最致命的位置,只要轻轻切开个薄薄的口子,纵是八尺高的大汉也会马上一命呜呼。
倘若沈昭眼下拿的不是笔,恐怕这地方已经有人离了世。
小关氏后知后觉,不由得一个激灵,便又听沈昭道:“原来镇国公夫人也不过如此,脖子上划一道,跟只死鸡没什么两样。”
“你……”小关氏欲言又止,心中显然已经生出些顾忌,“秋斓果然是养你养得上心。”
小关氏被气得笑出声来:“我竟不知你这病已然大好了。”
沈昭不应,只朝着她蔑然一笑,将那蘸满朱砂的笔掷在小关氏身上,染得小关氏身上绽出几点血花。
“小关氏,不该碰的人就最好别碰。”
“否则,我能用笔,就能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