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我见小侯爷多妩媚>第73章 秋日

  荒草丛生的庭院里, 秋阳烂漫,谢晟慢慢地擦拭着剑,秋风吹起他的头发,乌黑的发梢拂过斑驳的朱红栏杆

  季青雀看了一会儿, 问道:“这是斩冬?”

  谢晟弹了弹寒光闪烁的剑身, 抬起头, 笑盈盈地开口:“对, 已经认不出来了吧。”

  谢晟的佩剑有两柄,都是长留候托人为他特意打造的, 短的那柄已经遗失,长剑斩冬也在谢家军几乎全军覆没的那一战里断作两截,被崔家的人舍命带了出来,当做谢晟身死的证据,呈给了季青雀。

  不久之前, 季青雀才终于寻了一位铸剑大师,重铸短剑,那位大师自言早年曾经见过斩冬,自信经由他重铸的残剑, 必是完好如初, 别无二致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谢晟凝神看了剑锋片刻, 笑着说, “这把剑陪了我这么多年, 可是断了,那便也就断了, 如今再找人重新铸了一把, 握在手里, 和从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秋草疯长,没过台阶,这个僻静的院子似乎是一片茂盛的秋日原野,而谢晟抬起手,剑锋笔直,指向天边,剑身流利优美至极,无一丝赘余,一如此时此刻展露出的谢晟线条凌厉的侧脸。

  他如若不是脸上总挂着一丝笑意,便应当是异常冷峻的,几乎叫人望而生畏的一个人。并且随着年岁增长,越发锋利逼人。

  他又无声看了片刻,才又笑道:“这把剑之所以叫做斩冬,那便是因为这把剑笔直指向太阳的时候,剑身上会出现断裂的虹光,我父亲说,这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一把剑。”

  “可是,你看。”他转过脸,探过身,靠近过来,翻转手腕,寒凉的剑刃划过一道薄光。

  他浑身的气氛都很放松,带着几分兴致,又很懒散闲适,好像真是在一个悠闲温暖的秋日午后,无所事事,和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说说话,聊聊天。

  这一瞬间,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扑鼻而来的气息,很淡很清的草木香气,像是被阳光晒干了的枯草,在这个庭院里呆了很久,便会有的那种味道,干燥又温暖。

  季青雀不语,顺着谢晟的手腕看向这把重铸过的名剑,明晃晃的剑尖上,挑着一段从中断裂带虹光。

  “就像我说的那样,对吧?”

  谢晟笑着说,又轻快地挽了个剑花,将剑横在自己的膝前。

  “你瞧,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东西,无论说的有多么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好像四海八荒千秋万载只此一个,一旦碎裂了,便再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的东西似的。可是最后,不也一样能够做出来一模一样的东西吗。”

  谢晟语气轻快随意,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就像这把剑,我用眼睛看,握在手里掂量,抚摸过剑上的每一道花纹,可是仍然分辨不出和从前那柄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就在想。”

  “其实,这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可以重铸,都可以挽回,没有任何不可替代的东西,对不对,” 谢晟偏了偏头,笑着说,“除了仇恨。”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还带着一种开玩笑般的随意,可是其中骤然冰冷的杀意,却叫人一瞬间汗毛直竖。

  他在北方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几乎会叫一个寻常人丧失所有勇气的事情,可是他除了和季青雀说过一回之外,便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也没有人敢问他,他自己则总是带着几分无所谓的笑意,便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全然盖过去。

  那些时日,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阴影与刻痕,他依旧与从前一样,总是笑嘻嘻的,悠然自在地在崔府里东游西逛,四处闲走,要么便出府好几天,兴致勃勃地去围观秦欢手底下下的人马,偶尔还会到街道上去,逗弄戏耍附近的小孩子们,小孩子们很喜欢这个英俊好看的大哥哥,总是闹着要和他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相当喜爱他,漂亮,爱笑,兴致勃勃,这样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年轻人。

  他好像真的安心地当个崔家的闲散姑爷,如此的悠闲自在,无欲无求,从来没有一刻展露出仇恨与愤怒。

  可是季青雀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有两种身怀仇恨的人,一种人恨不得向所有人诉说自己的愤怒和委屈,他们神色悲伤,滔滔不绝,舌绽莲花,足以让所有人听者都感同身受地落下泪水,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已经磨砺刀刃,余生将会舍弃一切,只为将刀刃插入敌人的胸膛。

  可是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的。总是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复仇挂在嘴边的人,越是气焰盛大,反而越是显出内里的软弱不堪,因为他必须要反反复复的强调,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心中从来没有忘记复仇,所以即使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也绝不可以责备他退缩不前,一事无成。

  而另一种人,他们绝不会说起仇人的名字,他们会像忘掉一切那样,若无其事地生活,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欢笑,谈话,行走,可是夜深人静时,他们听得到身体里的所有鲜血都如岩浆滚烫,所有死去的冤魂都在耳边如雷霆般咆哮,而他们只是静静垂下眼帘,无声地说:不要急。

  不要急,所有的仇恨都会昭雪,所有的鲜血都会得到偿还,所有的眼泪都将在记忆里如烈火滚烫,没有忘记,不曾忘记,永不忘记。

  所以,在清算一切的日子到来之前,不要急。

  谢晟侧着脸,看向她,轻声道:“你觉得呢?不是这样吗?”

  谢晟的眼睛真的很像一面镜子,不仅是因为它颜色浅,更因为他眼睛里总是有种奇异的清澈感,那清澈并不代表着谢晟本人的天真无邪,而是一种明亮的空无,像一片广袤的天空。

  于是很少有人敢于直视谢晟的眼睛,与谢晟对视的人,总是会在触到他眼睛的那一刻,便仿佛被火烫伤那样,匆匆忙忙地移开视线。

  季青雀却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似乎比几年前的她,更接近于记忆里的她自己的样子,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感到痛不欲生。

  就像她听到卢阳王死去的时候,竟然并不感到痛苦和愤怒。

  她对卢阳王感到怨恨吗?非常的怨恨,在她曾经拥有过的人生里,他给予她的痛苦几乎贯穿了她记忆的全部。

  漫长的死,化作大火的城池,她对他的怨恨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她第一次离开王都,回头望向纸醉金迷的盛京时,心里想的是总有一天,她要回到盛京来,她要将将卢阳王高高吊起,对着谢府的方向,对着昔年死在动荡山河里的天下百姓,以最凄惨的死以作偿还。

  可是事实上结束一切都并不是她,在她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的时候,他就以那么滑稽和荒诞的方式死去,死在了他最瞧不起的妻子的手里,没有山摇地动的兵变,没有四海皆惊的动乱,在真正的乱世开始之前,就如此悄无声息的结束了一切。

  她所最怨恨的人,就这样在她还没来得及报仇的情况下死去了。

  可是她听到了之后,竟然只是感到微微的茫然。

  她是在这一刻,才这样清晰地发现,在从烟雨霏霏的盛京离去的那一天起,自己竟然已经走了如此之远,以至于那曾经足以主宰她整个人生的仇恨,竟然已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不是不怨恨,她不是不愤怒,即使此时此刻,她心中仍然燃烧着极致冰冷的火焰。

  可是那和卢阳王没有关系。

  和她离开温暖狭小的闺阁之后,所见过的天地比起来,和那即将在她面前张开大门的,触手可及的未来比起来,他实在是太渺小了。

  她感到茫然,并不是因为前方有路,仅仅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要走的路前方其实是有东西的,尽管那是她从未想要的东西。

  多古怪啊。

  谢晟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沉默,或者说他总是很习惯于季青雀的沉默。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好像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常常便会在季青雀说许多话。

  他从前还会想,这样是不是不大好呢?

  可是又为什么不呢?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为你说出的任何话,都不会感到惊奇害怕,能够理解你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未说完的话,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把自己装成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用和所有人一样的贫乏无味的方式说话呢?

  “皇后娘娘,”谢晟凝视着随风摇摆的秋草,微微蹙眉,轻声说,“她说,我是谢家子弟,流着谢家的血,自当挽天倾,扶社稷,可是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我身上并没有流着这样的血。”

  他托着腮,慢慢想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

  “更何况,谢不归本来便不是什么行善积德的好人,我总在想,他的血流淌了几百年,流到了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人的身体里之后,可能就唯独在我一个人身上复苏了吧。”

  “我想打仗,我想上战场,我从小就觉得这是我该做的事情,便是为这些事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不害怕,也没什么可怕的,就连眉头都不必皱一皱,”谢晟顿了顿,才继续开口说到,“可是去扶持着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去为一个走到末路的王朝奔波,将自己的一生都用在这样荒诞无稽的事情上,我并不喜欢,也不想做。”

  季青雀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看,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也未必喜欢,就连这天下人,也未必喜欢这个这个留着宗室血的孩子,这么一件除了大义之外便无任何人喜欢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要去做呢?”他摊开手,眉宇间有一丝真切的疑惑。

  “而且,皇后娘娘其实犯了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你知道吗,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就比旁人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从小到大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想做什么都能做成,和张小胖那种又柔弱又笨的傻瓜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能明白吧,当你从小到大就强过旁人许多,天生就站在高处,低下头就能俯视天底下的大多数人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一种飘飘然的错觉的,那种自己生而不凡,无所不能的错觉,好像天塌下来,都应该自己去扛一扛。”

  谢晟沉默片刻,又笑道:“但是那只是一种错觉罢了,我和小胖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点石成金的道士,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一样被刀刺了便会流血,受了伤便要吃药,不是别人相助便不能活下来,感到了痛便日日夜夜想要偿还。我和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旁人才能活到今天,独自一个人,做不成任何翻天覆地的事情。那时候所产生的无所不能的错觉,不过是因为无知。”

  “皇后娘娘好像真的觉得那种托孤给重臣,单枪匹马,孤胆英雄,终于重建王朝的故事是真的一样,可这天底下其实没有那样的人,也没有那样的故事,但凡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人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去做到这样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是弱者,我做不到,也没有人能够做到。”

  “你说,对不对?”

  谢晟静静想了一会儿,回过头,轻声问道。

  季青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尽管她并不认为谢晟的这番话语里有试探的意思,即便当真是,她也不会因为胆怯而有所回避,她不回答,仅仅因为她还没有想明白。

  她不明白她到底有没有资格,去回答这些和天地与世人息息相关的事情。

  所以季青雀只是问:“所以呢。”

  谢晟一只手拎着剑,一只手托着下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所以。”

  “所以,我们要不要燃起一把大火,把整个世界都点燃,就像把这秋日的庭院烧得一干二净一样,将所有的杂草与荒芜都烧得一干二净,等到来年春天,等着看春草再生。”

  季青雀偏着头看着他好一会儿,问到:“为什么呢?”

  谢晟认真地想了想,说:“因为我要言而有信啊,对皇后娘娘的托付,即使不能做到全部,做到一部分也行吧。”

  “而且。”

  他笑着说:“宏大的复仇,不应该以火光点缀吗?”

  瑟瑟秋风吹过荒芜的秋草,枯黄秋草犹如波浪摇曳,一片淡金色的潮水,而谢晟说过这番话后,便像是无事可做了一般,又将剑横在膝头,随意地擦拭起来,愉快的擦拭着,时不时弹一弹剑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草叶摇曳,簌簌作响,好似一片秋日的原野,季青雀久久望着谢晟微笑的侧脸。

  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依然会觉得奇怪,谢晟灵魂里有一部分,好像和她是相同的。

  他口中说出的话,好像总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填补上她心里空掉的轮廓,恰如其分,严丝合缝,好像就是从那里取出来的一样。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要下地狱的话,他们一定也会走同样的路,受同样的刑,被判同样的罪。

  那时候,深不见底的森罗地狱,遍地是滚烫的岩浆,雪白的刀尖在前路上高高耸起,四处都是恶鬼的嚎叫,而她身边的谢晟,会不会依然像现在这样,轻轻微笑着呢?

  顶着整个地狱的火光与悲鸣,那副场景,说来倒也确实美好。

  秋风在静静的吹。在蓝天上飞过一只纸鸢,似乎还有孩子清脆的笑声,秋天的光徐徐洒落下来,天空悠远高矿。

  这实在是一个记忆里也少见的,甚至似乎从未见的,美好的秋日午后。

  —

  这一年的天气比往常都冷,雪下的却比往常都晚,到了年末,第一场雪才终于趁着茫茫夜色姗姗来迟,一夜之间,厚厚的白雪便重重叠叠堆积在乌黑的屋檐之上,梅树梢被碎雪压的低头,江南两岸,银装素裹,巍峨群山,也一夜白头。

  而嘉正帝驾崩,诸王进京奔丧的消息,也在这样纷纷扬扬的年末初雪中,传遍大江南北。

  至此开始,这个群雄逐鹿竞相争雄的乱世,终于彻底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