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我见小侯爷多妩媚>第72章 秋园

  谢晟回到苇城的时候, 秋已经晚了,寒凉的秋风拂过江南两岸边,树木枯黄,草木凋零, 就连崔府那颗有几人合抱的百岁梧桐, 也已经不剩几片叶子, 只有零零星星几片树叶还悬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

  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几个下人在屋顶上如履平地, 小心翼翼地将屋檐上的树叶塞进布袋子里,这时, 有人抬起头,忽然看见了街道上牵着马静静立着,风尘仆仆的谢晟,吃了一惊,登时丢开布袋子, 许多落叶从高高的屋檐上纷纷扬扬地飘落,而那个下人却管也不管,而是欢天喜地地大喊一声:“姑爷回来啦!”

  其他人也连声叫道“姑爷回来啦!”“快来人,咱们姑爷回来了!”

  谢晟立在青砖的石板街道上, 仰起脸静静看着, 下人们匆匆忙忙地翻身下了屋顶,片刻之后, 大门迅速打开, 一群下人纷纷朝他快步跑来, 满脸欢喜之色。

  他脸上不知不觉地挂起了一丝微笑。

  从小到大,他和旁人出现在世人面前时, 世人往往会说, “这是谢小侯爷”“这是谢小侯爷的双胞胎弟弟”, 或者“这是谢家小侯爷”“那是谢家小侯爷的朋友”。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对世人来说,他们并不在乎他是什么人,而是他是别人的什么人。

  还有些在崔府伺候了一辈子的年老下人,远远看见了他,转身便偷偷抹了泪。

  他们许多都并不知道谢晟到底是什么人,都说了不起,可是难不成还能比他们家老爷更了不起不成?什么长留侯爷什么武勋谢家,这些盛京里的风风雨雨,都是离他们太遥远的事情。

  他们只是觉得,自家的姑爷,明明说是死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菩萨保佑他家大小姐,竟然又让他活着回来,可是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伙子,竟然还要一头扎进外面去,外头世道这么乱,如果又出了什么意外,他家大小姐岂不是又要守寡了么?

  这让谢晟有一种奇妙而新鲜的感觉,他笑了笑,随手将缰绳丢给笑着将缰绳迎上来的下人,说:“你们家大小姐呢?我给了她带了个礼物,需要她亲自来看看。”

  —

  谢晟远赴盛京这件事,家中知道的人并不多,张秀才便是其中一个。

  当时他们可谓是大吃一惊,反对的人虽然多,可是他们这个寡言冷漠的主子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珠淡淡的抬眼一看,张秀才的心立时便凉了半截。

  ——这就是怎么劝都没用了。

  尽管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谢晟居然真的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别的什么东西,只让季青雀见过,他们一概不得知晓,只是虽然不让见,却也没有瞒着他们的意思,因为季大小姐的忠实小丫鬟眠雨便落落大方地开口告诉他们,别瞎猜了,我们姑爷带了个女人回来。

  这实让人大跌眼睛。

  生的风度翩翩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承影当即厉声道:“难不成是姑爷偷偷养的外室?可恶,我这就去把那个女人杀了!”

  话音未落,便被张秀才一折扇重重敲在脑门上,张秀才恨铁不成钢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叫你少看点儿乱七八糟的话本,小心被你哥听见,打断你的腿!”

  一边转头问眠雨:“什么样的女人,多大年纪?”

  “不知道呀,三十来岁吧。没有我家大小姐好看!”眠雨强调道,一边托着腮,眼巴巴地看着门里。

  她向来是舍不得离开季青雀的,走哪儿跟哪儿的小尾巴,如今自己姑爷新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自家小姐却撇下自己独自去见她,这叫眠雨多少有些郁闷。

  张秀才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眸光中也闪过几缕深思。

  ……在他的记忆里,从盛京皇宫而来的,三十来岁的女人,似乎并不多啊。

  —

  室内的桌案上,放着一盏精巧的鲤鱼抱莲形状的熏香炉,淡青色的烟气从炉鼎袅袅升腾,极为清淡甘甜的香味,叫人想起雨后潮湿茂盛的春草,是叫人安神静魄的好东西,用来凝神静气再好不过。

  可是卢阳王妃身置其中,却只感到越发躁动不安。

  大抵是因为对着坐着的,那位季家姑娘吧。卢阳王妃想到这里,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挺直脊背。

  上一次见到这位叫做季青雀说姑娘时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生的苍白消瘦,却自有一种叫人过目不忘的脱俗之气,可是如今这个坐在桌对面的女子,却已经比那时更长了几岁,眉宇间仍然是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悲喜。

  比昔年更加美貌,也更加没有人烟气。

  实在是说不出的……虚无缥缈的人。

  卢阳王妃想到这里,便是一阵恍惚,这一切真像是一场梦,原本以为英明神武的丈夫是个畜生不如的人,原本锦衣玉食的王妃却要逃命一样的逃离盛京,如今更是要被这个并不太相熟的女孩子庇佑着,过完后半生。

  还有,还有宫里怎么样呢,皇后娘娘情形如何?

  想到这些事情,庐阳王妃便更加如坐针毡,即使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她仍然羞愧难当。

  她就在这样的天人交战之时,却忽然听到了一道冷清的声音,那声音和她记忆里似乎有些差别,极轻极缓,慢条斯理的,有一种极为冰冷的柔和之感。

  那声音轻柔地问她:“不喜欢吗?”

  卢阳王妃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她说的是这香料的气味。

  卢阳王妃连忙摆手,连声道:“这味道很不错,十分安神静气。”

  那季家的姑娘便点了点头,淡淡说:“那就好,如果不喜欢我便叫人撤下。”

  那口吻是掌权管家的主人的口吻。平淡,简短,没有任何的卖弄之意,好像这些价值连城的香料确实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只是随手拿出来使用罢了。

  卢阳王妃不是没有听过崔家的泼天豪富,可是也从没想过,竟然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天底下竟然真有人攒下了这样叫人瞠目结舌的家业,做了这样前无古人的生意,建了这样举世罕见的宅邸。

  因此,即使不需要任何人言说,只从季青雀那平淡安静的态度,她便可以看出,她确实是这里的女主人。

  她微微走神,季青雀却轻轻地开了口:“王妃殿下,从今之后,你大抵要在我这多住一段时间。你应当是明白的。”

  卢阳王妃点了点头,没有热情的寒暄,没有虚情假意的哄骗,更没有收拢人心的豪言壮语,她的语气淡漠的就像只是一个远方亲戚来此投宿,这出乎卢阳王妃的预料,就像一只兔子绷紧了所有神经,等着猎人蓄满力的一箭,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猎人说他吃素,不想吃肉。

  这让卢阳王妃呆了呆,忽然笑了起来,她兀自笑了一会儿,才慢慢抹去眼角的泪水,微笑道:“季大小姐,如今也别再说什么王妃不王妃的了,我也不过是一个亡命之徒罢了,你便唤我阿婉吧。”

  于是季青雀便点点头,淡声说:“婉夫人。”

  一语落定,于是崔府里便多了一个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婉夫人,而卢阳王妃,则彻底从人世间消失无踪。

  而不管是卢阳王妃,亦或是婉夫人,在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里,都如沧海一粟般不值一提,无论世事变迁,星移斗转,人类如何争权夺利,杀伐千里,这天地万物却依然亘古不变地前行着,草依然静静地枯黄,叶子依然静静凋零,遥遥秋风拂过江南两岸边的千家万户,吹拂出浓艳至极的江南秋色。

  清扫落叶的崔府下人渐渐地懒散起来,穿着厚厚的衣服,拎着扫把,懒洋洋地盘坐在光秃秃的树下,彼此对望几眼,又百无聊赖地拢紧衣服,遥遥望着高天上自由自在的留云。

  秋风缓慢的吹,带着一种即将落雨的湿润气息,落在人身上,并不显得很温暖,只是那色调却叫人升起一种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暖意的错觉,叫人不由得犯困打盹,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里。

  岁月与风声在这样温暖缓慢的阳光里缓缓沉淀下去,这仿佛这只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午后,而不是在这众生皆苦的乱世之中,过一天便少一天的安闲时光。

  而对内院的几个人来的,却没有这么悠闲,谢晟冒险带回来的几件事,实在是至关重要。

  第一件事便是季宣季太傅,他的确已经被卢阳王所杀,他入宫被囚禁,却宁死不肯按卢阳王的意思矫诏传位,最终被恼羞成怒的卢阳王毒杀。

  这件事虽然众人都已经猜到了,心里也实实在在地觉得季宣活下来的机会并不大,像季宣那样出类拔萃又名满天下的人,如若不能拉拢,那么便是一个莫大的祸害,宁可背负骂名,也决不能让他活下来。

  孙氏是出乎意料的镇定,两个女儿倒是都哭得不成样子,季淮也当时便红了眼睛,说来也奇怪,季宣这个父亲素日里对家里几个儿女并不如何关切,甚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可是一旦知道这个叫做父亲的男人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不见,却还是会这样伤心欲绝。

  比起这几个季家人,张秀才倒是更关注自家小姐,他心里忖度着,无论如何,到底是亲生父亲,小姐伤心难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整日里观察着季青雀,却也不见得她什么时候红一红眼眶,神色依旧一如往常,只是偶尔抬头看看窗边,出一会儿神,只是那表情里,也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在为父亲伤心。

  我家小姐确实是个怪人。张秀才又一次痛苦地下了定论。

  张年倒是对季青雀的冷淡评价颇高,张年自己是个难得孝子,也是个温柔的好哥哥,对家里那个沉默寡言内向胆怯的妹妹,似乎当真是疼到了骨子里,可是对季青这副高处不胜寒,不为尘世感情烦扰的模样,他却是十分欣赏。

  张秀才懒得理他,张年这人也是个怪人,还是个走火入魔的怪人,

  他就这样如是想着在家里的人,来来回回想了一圈,最后才悲痛欲绝地捂住脸,不得不承认,哪怕已经又要过去一年,但是家里的这些奇怪的人,似乎是没有一个变得正常一些。

  季宣之死大抵还可以归为季家的家事,可是另一件事,便足以引起所有人的重视,家中几个人聚在一起讨论过数次,始终争论不休。

  那便是张皇后口中所言,如果天子当真逝世之后,这天下将会变成如何情形,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当真感到不寒而栗的,似乎也只有张秀才一个人,云管事对这些事情向来是心平如水,只顾做着手头的事情,秦欢也只管练兵养兵,其他听过便也算了,而张年则是其中最乐在其中的人,他巴不得天下越乱越好。

  而送来这个消息的谢晟却依旧笑嘻嘻的,看不出来他的态度,这着实叫张秀才实在弄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至少有一样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便是所谓的大乱之世,是真的要来了,如今的一切各州内乱流民四起不过是小打小闹,待到那真正的天下大乱的开始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道将会像翻书一样,重新翻过一页。

  这确实就像某种默契一般,随着年关将近各州的民乱都逐渐平息下来,而苇城本就四野清平,则是显示出一种悠闲无事的局面。

  张秀才有时候常常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们已经迎来了与从前毫无二致的和平时候。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云管事越来越忙,整日在宅邸里都看不见他,而整个大齐的崔氏商行,也在他的调度下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无数物资沿着隐秘的途径,悄然流向各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越是在老百姓们悠闲自得的时候,真正知道内情的人越是绷紧神经,他们都知道,准备做的越充足,在暴风雪来临之时,才能够争得一线喘息的时机。

  张秀才也常常和季青雀说起各州政事,这州的州官们有哪些人与哪位王爷扯得上关系,那州的州官哪年哪月又做了什么事,倒也不算什么真凭实据,只是细细谈论下来,似乎也越来越印证了张皇后的话,宗室内乱,确实是无可避免的了。

  秋风一阵紧过一阵,而府里的众人也渐渐习惯了谢晟的存在。

  照张秀才的话说,这谢小侯爷实在是是和他家小姐古怪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他家小姐,那是显在明面上,第一眼并看出来,这家小姐不像是个寻常人,哪怕她脚底不沾尘餐秋风饮春露,也没什么出奇的。

  可是谢小侯爷便不是那样的人,他整个人总是常笑,性子似乎也极好,瞧着很难叫人觉得讨厌。

  可是张秀才越看越觉得,这人和他家小姐实在是不相上下的一对奇人,怨不得能够做一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呢。

  便是不说那些性情处事这些本质的东西,便说是旁的一对未婚夫妻,平日的见面总该避避嫌,若是觉得那些只是繁文缛节,懒得避嫌的呢,那总应当培养培养感情,增进一番了解。

  可是像他们家里这两人,那实在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一个神色淡淡,一个面含微笑,一个久居内园,一个则四面八方乱跑,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便是哪一天恰好撞见了,也只彼此远远看一眼,便继续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瞧着哪像未婚的夫妻啊,便是一对邻居,都比这热情呢!

  张秀才展开折扇摇了摇,啧啧叹息几声,忍不住又一次为自己的命运深深叹息。

  摊上这样一对儿不着调的主子,往后的日子,难着呢!

  —

  季青雀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大喜欢秋天。

  她小时候总是想,一年到头,再也没有比秋天更寂寞的日子了,关于草木枯黄,关于秋风萧瑟,关于接下来一整整一个季节的漫长的寒冬,金黄的树叶掉光了,覆盖上厚厚的白雪,遮住一切颜色和声音。

  这么短暂的秋天之后,便是漫长至极的凛冬了啊。

  季青雀久违的做了这段年少时的梦,梦里一直听到沙沙雨声,一阵一阵,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可是到了天要亮的时候,雨又忽然停了,金黄的阳光穿破云层洒在崔府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犹如洒上了一片金箔,一眼望上去,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季青雀今天难得出了内院,与人去前厅议事,空荡荡的前厅架着一面水墨屏风,往往只有在屏风后的季青雀忽然开口后,屏风那边的人才会猛地意识到,这位崔家那位举足轻重的女主人,的的确确就在这扇屏风后面。

  而之所以要架一面屏风,倒不是为了避嫌,也不是为了所谓男女大防,更不是如外人所想的那样,以这种神秘莫测的形势予以谈话者威压,只是因为季青雀不大喜欢见人罢。

  等到季青雀离开前厅,已经日上三竿,鸭蛋黄的日头在枯朽的枝丫间升起,两边道路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行过水畔,枯荷高举,一派萧萧秋色。

  季青雀慢慢的走在道上,眠雨抱着一把伞跟在她身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吹过,送来一声清越的金属敲击声,季青雀脚步顿时一停,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间极为荒芜的院子,崔府园林本就众多,有的园子精心养护,一草一木都有其讲究,有的园子则故意弃之不管,任其胡乱疯长,以养整个府邸的风水之气,而这间园子,杂草丛生,剥落的石墙上爬满枯黄的藤蔓,茂盛的秋草足足有半人高,只在石板小径上留下了一人能够通过的痕迹,眠雨跟在季青雀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园子里,往里偷偷看了一眼,立刻无声地呀了一声。

  一个人坐在园子里屋檐的台阶上,很懒散的姿态,倚着廊柱,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一只手握着剑,对着日光慢慢擦拭着,擦一遍,便用指尖在薄薄的剑身上轻轻一弹,日光底下寒光一闪,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

  季青雀脚步停了停,也不回头,而是静静向他走了过去,眠雨却左看右看,眼睛眨了眨,便抱着伞,蹑手蹑脚地原路后退了出去,将这个荒草连天的庭院,留给园子里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