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祸水>第26章 火葬场2 萧煜:我死都不会与你和离……

  这是音晚斟字酌句了整日亲手写下的, 是极正宗的程体簪花小楷,当日在驿馆时,音晚留给萧煜的字条就是这样的笔迹。

  萧煜松开音晚, 俯身将纸笺捡起, 捏在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得还很仔细。

  “难成合意,各归本道……”他的声音亢亮清掷,将字句念得抑扬顿挫,甚至唇角边还挂着淡淡的笑, 朝向音晚:“什么意思?”

  音晚从榻上坐起来, 拢紧被萧煜撕开的衣襟, 极漠然地迎上他的视线:“就是字面意思。”

  萧煜紧盯着她:“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

  “和离。”音晚说出这两个字,觉得轻松了许多,“您抓紧时间签了, 我们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要耽误谁。”

  萧煜薄唇紧抿, 盯着她看了许久, 强压下怒气, 缓声道:“你心里清楚,我并没有做错什么。社稷危弱,百姓困苦,若再不力挽狂澜,继续听任外戚专权,将来, 流的血只会更多。”

  “你也曾亲眼见过藩将作乱是什么样子,是如何血流成河,难道要再来一回吗?”

  音晚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弦月, 像是一具被抽走了魂的皮囊,没有感情,没有波澜,连声音都静的像一潭死水:“于大局大势而言,你没有错。可你利用我,陷害兄长,你凭什么就觉得我就应该像没事一样,继续任君采撷,与你做乐?从你决定要挑动谢家内乱,牺牲兄长开始,你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为什么还这么贪心,东隅你要?桑榆你也要?”

  萧煜一时语噎。他捏着那张和离书,凝着音晚如覆霜雪的侧颊,脑子纷乱如麻,许久,才道:“我们不是寻常百姓,长安城里的世家与皇族联姻,哪一个不是这样过的?谁不是在相互利用,相互算计之后,继续关起门来过日子?旁人都能忍,为什么你不能?”

  此话一落,音晚却笑了。

  她连日来缠绵病榻,又经受深重打击,脸色惨白的像纸,笑靥虚挂在面皮上,随时会崩裂一般。

  “因为那是旁人,不是我。”她转过头看萧煜,眼泪堆满了眼眶,却始终强忍着不落下来:“我没有利用过你,也没有算计过你。我没有对你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没有!所以我不忍!”

  萧煜倏然怔住了。

  他隐约觉出,当他浑不在意时,当他不顾一切追逐权力筹谋复仇时,却把一件重要的东西给丢了。

  丢了这件东西,他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就算问鼎帝祚、称雄称霸也填不满。

  可他又错在哪里?他不该对付谢家吗?他不该复仇吗?就不该为四哥的命和他的十年讨个公道回来吗?

  萧煜来不及理顺这些脉络,将和离书扔开,握住音晚的肩,凝着她的眼睛,神色无比挚诚:“晚晚,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我爱你,我会爱你一辈子,我可以发誓,我这一生绝不纳妾,也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音晚面带嘲讽:“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都是拿什么来爱我的?我兄长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还是殿外那些日夜看着我的守卫?”

  萧煜眼中有一瞬的脆弱茫然,纤薄雾影一般,须臾间消散。他紧抵着音晚,怅然道:“我不知什么是爱,也不知如何去爱,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我父皇说爱我,可他最后还是舍弃了我,不肯保我。我母亲从来都不爱我,皇兄对我也全是虚情假意,口蜜腹剑。同窗、挚友、心腹……他们都一一背叛了我。十年前的我知道该如何过这一生,可十年后的我已经糊涂了。曾经我所笃信的一切美好都已经碎成齑粉了,我想把它们拾起来、拼起来,可抓一把就会沾一手血,我自己的血……”

  他声音中微有哽咽,诉尽了人生中的坎坷与委屈。目光莹莹地看向音晚,摸过她的脸颊,叹道:“可我知道我爱你,我想和你过这一生。晚晚,如果我不关你,你就会跑,如果你跑了,我要去哪里找你?”

  音晚任由他将自己推揽得前后摇晃,一直等着他说完,才道:“可我不想和你过这一生了。”

  萧煜猛然僵住。所有浮于面上的情感,脆弱的,眷恋的,痴缠的,一点点消散,最终化作了眉眼间的霜华,带着几分薄凉。

  “你现在只是在气头上,说的只是气话。”他收敛起脆弱,又是那个风采焕然的淮王殿下,时值新胜,春风得意,一切都尽在掌握,说话也有万分笃定:“你还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我能给你的要比谢家给你的多得多,足以让全天下的女人都羡慕你。”

  “父亲算什么,兄长又什么?他们迟早是要离开你的,哪个女人能和自己的父兄过一辈子?出嫁从夫,这是最浅显的道理。”

  音晚诧异地看着他,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兜兜转转,最终会得出这么荒谬且自以为是的结论。

  他温柔地亲吻过音晚,轻声道:“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我当下不是在与你商量,你也并没有第二种选择。除了我的身边,你哪里都去不了。我劝你认命,那是为了你好。”

  萧煜的面庞落在音晚眼中,俊秀到无可挑剔,却有说不出的扭曲与怪异。他想起什么,弯身把和离书捡起来:“哦,对了,还有它。”

  他眉梢轻翘,掠了音晚一眼,“刺啦”一声撕成两半,抬起左右看了看,像是不满意,他挽起袖子再撕,撕得慢条斯理,优雅至极,随后信手一扬。

  碎粉屑若霰雪纷纷扬扬,在烛光中飘洒开来,又凄然落地。

  萧煜瞧着这场短促的热闹,笑了,转过头轻抚音晚的脸颊,道:“有一件事你要记住,我是死都不会与你和离的,这种梦以后还是不要做。”

  说罢,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音晚,颇为宽容道:“晚晚,今夜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了。你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我们就搬家。”

  一直到他拂帐而出,消失在沉酽夜色里,音晚才觉察出,自己的脊背一片冰凉。

  她被困在这里,仿若与世隔绝一般,自己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也传不进来。

  萧煜没有再过来折腾她,因为他很忙,忙着整顿军务,追打落水狗。

  再有,便是会见盟友。

  这人全身罕有的华贵鲜亮装扮,黑缎茱萸如意纹斜襟袍子,阔袖和裾底细密缕着金线,领口缀着一圈紫貂毛,油光水亮,手握十二骨檀木柳外青折扇,冠上嵌了一颗莹润白玉,瞧上去就价值不菲。

  连萧煜这样不大注重穿戴的人都忍不住赞叹:“这一身真不错,优雅矜贵,从前怎么没见你穿过,二舅舅?”

  来人正是谢家的二老爷,谢江。

  一个庸碌无闻的人,他两个兄弟的光茫太盛,将他衬得愈加灰暗。也正因为这样,从来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连音晚当初推演谢家与萧煜相争的形势,都没有把他纳入考虑。

  而他,恰恰是当初缺的那关键一环。

  从琼花台夜宴开始,他一直身在棋局,不动声响地挑动谢家两房相争,却从未有人把他看在眼里过。

  因为他实在太平庸,太不值一提了。

  谢江格外爱惜地掸掉袖上轻尘,笑道:“这还是我父亲在世上时做的,是给我三弟做的。他当时初入尚书台,父亲万分自豪,掷重金请裁缝为他量体做的,他嫌太花哨,太奢侈,不肯穿,我就要来了。”

  他笑得花团锦簇,一点不为拾人弃物而窘迫,反倒沾沾自喜:“给三弟做的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穿我身上了,这人啊,中间多少风光热闹都做不得真,还得看最后,谁能笑到最后。”

  谢兰舒与谢兰亭自相残杀,谢家大房和三房元气大伤,如今只有谢江置身事外,宗族势力渐渐向他偏斜,在朝堂上又得萧煜的相助,可谓今时不同往日。

  萧煜笑道:“我就喜欢二舅舅这脾气。”

  谢江道:“说实话,我原先还不太敢信你呢。你当初跟三弟那么要好,又娶了他女儿,三弟呢,整天在宗族里喊着要对付你,可连点实际动作都没有。别说大哥,连我都疑心你们两个早勾连在一块了。”

  当初谢润把遗诏交给善阳帝这事是瞒着谢家的,这既是善阳帝的意思,也是谢润的意思,因这里面牵扯了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故而,他们并不知道谢润和萧煜之间的恩怨。

  萧煜也不说破,只向后仰身,倚靠在黄花梨螭纹椅上,不屑道:“我如今可看不上他,他这个人,满口仁义道德,累得很。”

  这话说到谢江心坎里去了:“哈哈,我差点忘了,如今的淮王已不是从前的淮王,聪明得很,聪明得很。”

  这话一出来,不由得想到这整个局,布置得精妙绝伦,令人叹服。

  从萧煜还在骊山时,谢江就撺掇着谢兰舒欺负兰亭,兵部那些事,大半都是瞒着谢玄的。兰舒这孩子啊,年轻气盛,又随了他爹霸道容不得人,太好撺掇了。

  他是谢家人,出来进去最平常,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再后来,他借口家族内斗,心中不安,约见谢润去广盛巷的茶肆,悄悄在茶里下了毒。

  谢润怎么会想到,他这个素来胆小又窝囊的二哥敢干这样的事。

  果不其然,他一饮而尽,回家便毒发晕厥。

  而这个棋局最精妙的部分便是谢润晕倒,再不能碍事之后。

  那夜萧煜和音晚离开谢府后,谢江便哭丧着脸进门了,在谢兰亭面前长跪不起。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说毒是他下的,可他实属无奈,是大哥逼着他下的。说着说着,还把解药拿出来了。

  当时郎中未走,当即验过,便说解药是真的。

  这下谢江的话更加天衣无缝。

  “大哥实在容不下三弟了。你们小辈之间吵闹得难看,又牵扯进淮王,大哥早看三弟不顺眼,觉得挡了他的路,碍了他的事。可我不忍心啊,兰亭,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你知道你大伯父的手段,若叫他知道,他该容不下我了。我若不来,你都不知道这些事,你可不能倒打一耙,害你二伯。”

  谢兰亭虽气他给父亲下毒,可他到底“迷途知返”,又送来解药,便听了他的话,不曾将此事宣扬,也没有去找谢玄算账。

  过后几日,谢玄多次召兰亭前去问话。教训在前,兰亭担心自己身入虎穴遭遇不测,或者自己走了父亲身边无人看护遭遇不测,断然拒绝。

  那时谢玄的案头已堆满了密报,淮王私调十万大军入京,意与谢兰亭里应外合,攻占京畿。

  谢玄本将信将疑,可谢兰亭拒绝见面,也拒绝他入府,让他不由得多了几重疑影。

  恰在此时,御前大内官封吉来传旨了。

  要谢兰舒率左骁卫阻谢兰亭与城外的叛军会合。

  他们不知道的,在来此宣旨之前,封吉已经宣过一份旨,是给谢兰亭的,要他率武卫营清早出城接应城外物资。

  之所以要毒倒谢润,另一个考量,便是圣旨都是两份,一份发往臣僚家里,一份发往尚书台。

  若谢润不倒,纵然萧煜再布置精妙,身为尚书台仆射的他也会轻而易举发现圣旨是假的。

  谢玄和谢兰舒没有理由抗旨,这是打击三房的绝佳机会,既是奉旨而为,不落口舌,又可一举吞掉武卫营。

  剩下的,便是嘉猷门大战当天。

  萧煜先派两千精锐守在城门外,算准时辰,谢兰亭带兵刚抵城门接应物资,他们便火速攻开城门。谢兰亭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两千精锐便对追赶而来的谢兰舒和左骁卫刀剑相向。

  谢兰舒只当他们是一伙的,新仇旧恨,拔剑反击,谢兰亭被迫卷入战局,双方鏖战之时,萧煜的那两千精锐便不声不响撤出战斗。

  因那两千精锐穿的是武卫营的铠甲,只在腕间系一白绸来分辨敌我,即便那日有人目睹了这场仗,也看不出玄机。

  至此,此事便只是谢家内斗,与旁人无关,更与淮王无关。

  谢江拍手称赞:“不怪那两个孩子中招,这要是换做我,我也得中。妙啊……”他看向萧煜,意味深长道:“也够狠。”

  萧煜揶揄:“怎么着?心疼你那两个侄子了?”

  谢江啐了一口:“心疼个屁。两小兔崽子平日里仗着各自爹撑腰,哪个把我放在眼里过?”

  不光他们,过去那四十多年,有谁瞧得起过他?

  他名义上执掌御史台,可不过是他大哥的一条走狗,分内的政事,哪怕再微末,都得他大哥过目之后才能定夺。

  渐渐的,就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了。

  朝臣巴结逢迎谢家,把大哥和三弟家的阶石磨得锃亮,偏他这里无人问津。连他的下属臣僚都知要越过他巴结谢玄,好几回折子递上去,他都不知道,问一句,底下人只道让他去问玄公,语气中的鄙薄不屑,让他简直想杀人。

  可他不能杀,他还得乐呵呵地应下,因他是谢江,是那个虽一无是处却好脾气的谢家二老爷。

  去他娘的好脾气。

  就因为他好脾气,新年正月,他命人打扫干净屋舍,备好珍馐等着待客。可那些客,宁可挤不进正堂,只能在大哥和三弟家里的廊下吃碗凉饭,也不愿赏他的光,吃他备的好酒好菜。

  他有时候想,宁可家里寒酸些,不必这么权势滔天,只要三兄弟和光同尘,谁也别挤压谁,日子倒也好过。

  可偏偏就要把人往尘土里碾。

  既然这样,那就别怪他了。

  他知道萧煜是个恶鬼,可恶鬼怎么了?他走正路子能比得上两个兄弟吗?

  不能。

  既然不能,那有什么路子是不能走的。

  至于这人是不是和谢家有仇,日后会不会寻仇,那跟他有什么关系?谢家的兴衰荣辱跟他有什么关系?

  谢家若是要倒,凭大哥这作劲早晚也就倒了,俨然就在走下坡路了。倒不如让他先享两年福,也尝一尝九阶之上,被人供在云间的滋味。

  他宁愿将来大家一起死,也不愿再看着,旁人对他的两个兄弟恭敬逢迎,而遇见他,只会阴阳怪气地道一句“哦,是谢家二老爷啊”。

  谢江心里转过这些,最后的一丝愧念也烟消云散,他堆起笑,冲萧煜问:“我听说三弟要辞官?”

  萧煜撩了撩香鼎里飘出来的香雾,道:“有这么回事。”

  谢江脸上堆满谄媚:“那尚书台就空出来了。”

  萧煜轻笑了笑:“你顶上。”

  谢江瞬时喜笑颜开,又有些顾念:“你说得当真?”

  萧煜笑道:“自然当真。尚书台叫谢润经营多年,上头刻着‘谢’字,我一口吞不下,就先给你吧。”

  拽下一个谢家人,再推上一个谢家人,至少阻力不会太大,不会出大乱子。虽然,这两个谢家人天壤之别。

  谢江乐得眯起了眼,神色飘飘然,仿佛已经坐了上那位子,开始享受众人追捧了。

  他陶醉了一会儿,突得想起什么,觑看着萧煜的脸色,道:“我听三弟说,他想离开长安了,他走了也好,省得碍事。不如,就让他领着音晚走吧?”

  萧煜挂在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倏然冷下来,剔羽般的黛眉微拢,目光锐利地扫向他:“你见过谢润了?”

  谢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见……见过了,他这几天都在找兰亭……”

  萧煜了然:“他许你什么东西了?”

  谢江面露惊讶,讪讪笑道:“你可真神了不成?能掐会算似的。他说,只要能带着音晚走,他可以把在长安经营多年的田产商铺悉数交给我……”

  萧煜早就知道谢润有钱,若不为官,他必是个经商的好手。当年贬谪青州时,他因为娶贫民女子为妻,几乎与谢家断绝了往来。一家子衣食用度除了他的俸银,便是靠他经商所得。

  萧煜自从西苑出来,便将谢家人查了个底掉。原来这些年谢润在朝堂青云扶摇,却也并没有放弃民间的商铺,反倒倾注了许多心思。

  他有个猜测,也许,谢润从未想过要一辈子依附谢家为官,他早就计划着有朝一日要撇开这些功名利禄,带着儿女飘然远去。

  所以,他没给谢兰亭在长安定亲,即便迫于圣旨把音晚嫁给了他,也从未想着要让音晚和他过一辈子。

  而这些田产商铺,便是他给自己和儿女预备的后路。

  萧煜罕见的对他生出些同情,瞧着谢江道:“你若是将来执掌尚书台,还愁银子不上门吗?何必眼皮子这么浅,盯着你弟弟的那三瓜两枣?”

  “那可不是三瓜两枣……”谢江猛地反应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放音晚走?不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留着她……”

  “这关你什么事?”萧煜冷瞥了他一眼,薄唇如线,凛眉寒涔。

  谢江其实有些怕他,缩回脑袋,讷讷地安静了片刻。但又实在抵挡不住金银财帛的诱惑,试探道:“你该不会对音晚动真感情了吧?我跟你说,这小丫头可不是表面那么柔顺可人的,骨子里疯得很,你害了人家兄长,小心她捅你一刀。”

  他这么说,萧煜倒生出些兴味:“哦?哪里疯?”

  “唉,当初赐婚的圣旨下来,三弟让严西舟领着她跑,结果被善阳帝的暗卫给抓了回来。那暗卫要给严西舟按个拐带贵女的罪名,音晚死活护着严西舟,非说是她自愿跟着跑的。瞧瞧,长安的姑娘们哪有这般胆子大的,为护个野男人,名节都不要了……”

  这话有些添油加醋,谢江转了转眼珠,紧盯着萧煜的反应。

  萧煜果然皱眉:“严西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应不是最近一年听过的。十一年前,谢润的身边好像是跟着这么个人,可最近谢家遭难,谢润陷于困境,怎得不见他露面?

  萧煜问出疑惑,谢江道:“音晚嫁给你后,严西舟就走了,大概是离开长安,不知去哪儿了。唉,苦命鸳鸯……”

  他被萧煜凉睨了一眼,没趣地闭嘴。

  一阵急促足音传入,望春在门外禀:“殿下,陆大人回来了。”

  萧煜霍得站起身,快步而出。

  陆攸身上有几处剑伤,所幸未伤在要害。他道那日带着谢兰亭逃出嘉猷门,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到了小别山下,突遭黑衣人袭击,他们全力抵抗,才将敌人击退。

  陆攸带去的三百精锐也都各有损伤,但同样性命无忧。

  萧煜问他:“兰亭呢?”

  陆攸道:“那日我们受了伤,躲在小别山的一个山洞里,睡过去之前我还见兰亭公子在我身边,可醒来他就不见了,属下带人找过,怎么也找不到……”

  萧煜原本稍霁的心情骤然暗下去,他忖度了良久,又问:“你确定兰亭的伤无碍吗?”

  陆攸正色道:“不管是在嘉猷门,还是小别山,属下谨遵殿下嘱托,将兰亭公子牢牢护在身后,属下确定,他身上的伤无碍,也绝不会致命。”

  可是他失踪了,不见了,那又该如何跟晚晚交代?

  萧煜愁色满面地想了许久,轻叹一声,将陆攸扶着回榻边躺好,温声问:“身上伤势如何?疼吗?”

  陆攸摇头,愧疚道:“都是属下无能,以为出了嘉猷门就没事了,谁承想,竟还有人想要兰亭公子的命……”

  萧煜瞳眸微缩,问:“你还能记得你们失散时的具体位置吗?”

  陆攸忙挣扎着起来:“能,我这就可以带殿下去。”

  萧煜道:“你身上有伤,好好歇着吧。把线路画出来就行。”

  他一边张罗着,一边吩咐望春:“去找王妃,让她过来,本王这就带着她去找哥哥。”

  这几日天总阴沉沉的,却降不下雨,举目望去,天色苍茫浑浊,淡霭漫漫,缭绕不尽。

  萧煜站在王府门前,没等多久,音晚就出来了。

  她穿着簇新的紫襦衫和湘绮裙,颊边胭脂淡敷,柳眉画黛,妆容用心且精致,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那红肿的双眸和苍白的脸色。

  萧煜凝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便明白了,她鲜少穿这么鲜亮的衣裳,不外乎就是想衬得脸色好一些。

  萧煜想去握她的手,指尖刚触到她的手背,就被她躲开了。

  他只有把手收回来,道:“我已经派人通知你父亲了,估摸着他会和我们差不多时辰到小别山。”

  音晚低着头,没看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轻颔了颔首,算作回应。

  马车晃悠悠缓慢停靠在府门前,音晚皱眉,冲萧煜道:“我可以骑马。”眉眼间俱是焦切。

  萧煜没说什么,命人牵来几匹快马,刚要走,陈桓和季昇来了,道善阳帝召见淮王立即进宫面圣。

  萧煜没耐烦道:“本王另有要事,让他等着。”

  他刚携了音晚要走,便叫陈桓快步挡在了前面。

  音晚认得这年轻的文秀书生,就是当初在骊山行宫有过数面之缘的。与萧煜身边其他的赳赳武夫相比,他虽然更年轻些,却显得沉稳又冷静。

  此刻他亦是冷静的,面庞若斧凿刀刻,深邃且肃然:“殿下,您还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还不能说赢了,也不是任性放纵的时候。”

  萧煜冷眸睨他,陈桓丝毫不惧,言辞铮铮:“皇帝病重,宫闱局面瞬息万变,这个时候召见您,定然有要事,您不该不去。”

  萧煜刚想说什么,便听身侧音晚道:“你去面圣,小别山我可以自己去。”

  她心急如焚,要立即走,却被萧煜攥住手腕硬生生拖了回来。

  他目光沉凝,充满怀疑的一寸寸流转于音晚的面,倏然道:“若我去不了,那你也不必去了,就算有什么事,谢润也能办好。”

  音晚咬住牙,双目通红,声音与身体俱在颤抖:“那不如你给我个干脆的,把我的骨灰锁进盒子里,这样我便哪里都去不了了。”

  萧煜骤得变色,面上乌云聚敛,怒气磅礴,却强忍着没发作,一点点摁下去,只化作眼底一团沉色,淡瞥了眼音晚:“说话没点避忌。”

  他冲陈桓道:“你带人跟着王妃,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断不能叫她离开你的视线,明白吗?”

  陈桓悄悄抬头,想看一看音晚,却又立即想到直视王府内眷不合规矩,便将头低回,恭声道:“殿下放心。”

  萧煜松开音晚,快步下阶,临上马前,信手指了指跟在音晚身后的青狄和花穗,道:“这两个丫头不必跟着了。”

  音晚顾不得跟他理论,翻身上马,扬起蟒鞭,直奔小别山。

  陈桓不敢怠慢,立即紧随其后,马蹄声疾如雨点,凉风自颊边呼啸而过,陈桓心里发慌,扬声道:“王妃,您慢点,小别山就在那里,是跑不了的……”

  音晚不理他,一路疾驰,终于在夕阳将落时赶到了小别山。

  谢润和常铮已在那里,找到了萧煜传信给他们的那个山洞。

  这里不比嘉猷门,有官差去清扫战场,荒郊山峦,近日又未下过雨,好些痕迹都在。

  他们找到了苦战后的兵戟残骸,找到了些许血迹,甚至还找了一个进山采药的郎中。

  郎中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好几日未进山,恰巧今日缺了一味重要药材,不得不来采,便叫他们碰上了。

  “那公子很年轻很俊俏,哦,跟这位夫人长得有些像……”郎中指了指音晚,回忆道:“那日他好像是偷摸着从山里出来的,一边走,一边提防着人追出来,见着我,就跟我说让我带他回长安,我见他身上有伤,提议先给他包扎。谁知他急得很,说自己叫人骗了,犯下大错,父亲跟妹妹一定着急,他得回去……”

  音晚忙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黑衣人,直攻向他,要取他性命。我怕极了,躲在大石后看,见这公子寡不敌众,差点被黑衣人杀了,自那边官道来了一队胡商,为首的是个劲装姑娘,会些武艺,把公子救了。他们杀退黑衣人后,见四下无人,公子又晕过去了,问不出地址,就将人带走了。”

  郎中愧疚道:“我不该丢下他跑的,可我实在太害怕了……”

  常铮早已检查过这周围的血迹,推演下来,跟郎中说得一般无二。他要郎中指给他看,胡商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道旁山花欲燃,绽在嶙峋大石之间,深灰色的石上有斑驳血迹,已干涸凝结,泛着沉沉的朱色。

  音晚蹲下摸了摸石头,又看向郎中指的官道,杳杳幽长,一眼望不到边际。

  它会把兄长带去何方呢?兄长还晕着么?他渴了有水喝,冷了有衣穿么?

  她只觉气血上涌,内心翻腾如浪,看着官道,蓦得生出个念头。

  “王妃!”

  陈桓先喊出来,常铮和谢润才回过神,忙去拦她,她浑身颤抖,紧抓着马匹缰绳不放,啜泣中带着哀求:“放开我,我要去找哥哥。”

  谢润箍住她的腕,道:“晚晚,你冷静些。已经这么多天了,你到哪儿去找?”

  她恍若未闻,不住挣扎,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那么天真……”

  她眸中血红,言语逐渐颠倒,常铮察觉出不对劲,忙说:“谢润,你带她去山洞歇息,快。”

  陈桓要跟上来,被常铮拦住。

  当年常铮曾替身在西苑的萧煜往来传递消息,与陈桓这些昭德太子旧部熟识,说话也不绕圈子。

  “令湛,你这么年轻,又是外男,王妃伤心过度,已然失态,你这么盯着看,有些不合适吧?”

  陈桓刷得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这是淮王吩咐的。”

  常铮悠然道:“淮王不外乎就是怕王妃跑了,你派人把那山洞围住,守在外面,不就成了?”

  陈桓踌躇再三,抬手招来人,把山洞围住。

  那山洞中早就藏了两人,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窄袖黑衣,身形瘦长,面容俊朗如清风霁月,满脸关切,道:“我自接到谢大人书信便往回赶,因担心音晚身体,所以绕到青州,把曲神医接来了。”

  他说话时目光不离音晚。

  音晚痛苦地捂着头,低低叫了一声“西舟哥哥”。

  那个缩在山洞烤火的老者便是严西舟口中的曲神医,他将手搭在音晚脉上,蹙眉,冲谢润道:“给她吃药。”

  谢润忙去袖中摸药瓶,又听曲神医补充:“两颗。”

  谢润的手猛地打颤,险些把药瓶扔出去。他仓惶地抓住曲神医的衣袖,嘴唇不住磕绊:“什么意思?怎么就需要两颗?”

  曲神医捋了捋花白胡须,怒道:“什么意思?我早就说过,音晚这毒自娘胎里带来,深入心髓,断受不了刺激。这可倒好,看脉像,刺激还没少受。”

  他又道:“我当初也说过,这‘镜中颠’毒性甚强,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毒发。只要护她一世安稳平和,兴许这毒只是跟着她,并不会出来作祟。”

  “可这孩子运气不好,七岁那年去西苑看萧煜,承受不了刺激,回来第一次发作。自那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若是照顾得好,会延缓加重罢了。”

  “第一个阶段,只是头疼,伴着轻微的幻听和幻象。”

  “第二个阶段,言行怪状,行为颠倒,渐渐殊于常人。”

  “第三个阶段,疯疯癫癫,会在无知觉下做出极端行为。”

  “到最后,便是彻底疯了。”

  “很好,现在已经从第一个阶段向第二个阶段迈进了。”

  洞中一片沉寂,只有音晚轻轻咀嚼药丸的细微声响。

  过了许久,严西舟才急道:“那你给她治啊,你不是神医吗?”

  曲神医道:“我早就说了,一旦毒发就是不可逆转的,我开的药只能抑制,无法根治。”

  谢润踉跄着后退,想起什么,奔到音晚身边,小心查看她的脸色,轻声问:“晚晚,你感觉如何?”

  音晚吃下药,渐渐平静,目中血色褪尽,敛袖坐着,乖乖道:“我没事了,父亲不要担心。”

  话音刚落,山洞外便传入声响:“谢大人,下官来送需您过目的文书呈报。”

  谢润诧道:“韦春则?”

  萧煜只让陈桓看住音晚,并未说不让旁人靠近。那韦春则口口声声尚书台有急务,陈桓想着谢润的辞呈善阳帝未批,他就还是尚书台右仆射,这个节骨眼,若是因为他阻拦而耽误什么事,只怕要给萧煜惹麻烦。

  因而便放韦春则进来了。

  他手里抱着一摞文书,进洞只朝着音晚看去。谢润随手拿起一本锦封册子,见只是寻常琐事,照章程办理即可,便看向韦春则。

  韦春则脉脉凝睇着音晚,目中流淌着怜惜与爱眷,轻声道:“音晚,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人太狠太薄情,你不能再在他身上虚掷年华。你跟我走吧,我有办法带你离开长安。”

  音晚只看向她的父亲。

  谢润一本正经道:“韦大人,你年纪轻轻,大好前程,着实难得,莫要误了。这话就当没说过,你快回去吧。”

  韦春则神色滞住,说不清是伤心还是难堪,却执拗地不肯与谢润说,只朝向音晚:“我并不是一时冲动,音晚,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仕途。我们韦家是世家大族,家业颇大,即便我不为官,也能保你一世富贵,你……当真不考虑我吗?”

  音晚只如深涧静水,摇头。

  韦春则还想说什么,严西舟霍得上前,打断道:“韦大人,可以了,话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韦春则转头看向他,柔情骤冷,阴鸷扭曲起来,凉声道:“严西舟。”

  当年音晚未出阁时,两人虽未正面冲突过,但暗地里风云不知涌过多少回,彼此都无好印象。

  韦春则甚是厌恶:“这又关你什么事?”

  严西舟刚想反击,谢润道:“好了,我送韦大人出去。”

  便只有暂息战鼓,各凭其位。

  韦春则走到山洞口,夕阳残光泼洒进来,映得面庞瑰丽,他转头看向音晚,眼神阒黑,柔声道:“音晚,你当真不跟我走吗?”

  音晚从前便没有给过他半分希望,如今也是,只摇头。

  韦春则这一回没有恼怒,反倒轻笑了笑,目中爱意浓浓,道:“好吧,那你自己要多保重。”

  天色将晚,谢润教音晚说了许多话,要她回去后心情平和地与萧煜谈,能谈成便罢,若谈不成,只留心去府中的绸缎商,她会助音晚逃走。

  若要逃,父亲便会担风险,萧煜性情乖张难辨,并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痛下毒手。

  音晚希望两人能好聚散,一路都在琢磨这事,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音晚一直等到亥时快过了,萧煜才回来。

  殿中鎏金烛台光芒熠熠,落在缕雕繁复的青石砖上,像暗夜里的星河,与轻纱裙裾相融,幽幽幻幻。

  萧煜看上去心情不错,端详着灯下的美人,将音晚拢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叹道:“晚晚,你长得真美。”

  音晚让他亲过,任由他将自己拥在怀里,一字一句小声说着父亲教过她的话。

  萧煜的心情实在太好了,竟不曾翻脸,只低眸凝睇着她,唇角勾起,眼神柔蜜,笑道:“好啊,只是我们许久未合欢了,不如去榻上,我们好好亲近亲近,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说罢,他将她抱起,扔到榻上,一件一件剥她的衣裳。

  音晚不肯,却抵不过他,拢着最后的一件亵衣拼命挣扎,跌下榻,趔趄着后退几步,冷冷看他:“你在骗我。”

  萧煜笑容温柔,面若尧山玉,沾染了情|欲,显出无尽风流神采。

  “晚晚,你总是这样,总是半途要扫兴。我近来想了许多,其实从前好些苦你都不必吃的,只要你对我顺从些,讨好些,我心里早就是喜欢你的,不必等到这么晚才明白心意。女子啊,不需要太聪明,不要太倔强,只要学会依附男子便好。”

  “更何况我不是别的男人,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含章哥哥。”

  音晚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残存着一丝倔强:“不,你不是含章哥哥。”

  “哦?”萧煜学着她的声调,轻轻浅浅:“那我又是谁呢?”

  他趁她出神,将她锁进怀里,凑近,嗅着她发间盈香,柔声道:“我是你一直喜欢的含章哥哥,我们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琴瑟和鸣,不羡仙……”

  音晚躲避着他的亲吻,脑中渐渐乱起来,直至身体悬空,又被扔回了榻上,萧煜爬上来,像看猎物似的看她,目光炽热,幽叹道:“出西苑那日我曾发过誓,世人负我、辱我,我便要活得更加肆意快活。只要入我眼的东西,皇位也好,你也好,我都要死死抓在手里。晚晚,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我的女人,我怎可能放掉你?”

  音晚艰难地挣扎,摁住他的手,哑声道:“我自己脱。”

  萧煜诧异于她的顺从,又有几分惊喜,便将她松开,眉眼含春看着她。眼见她低垂着美眸,慢腾腾地解着抱腹的带子,卷翘的睫毛微微颤着,掩着眼底的光。

  倏尔,她松开带子,极快地摸向散花绫粟玉绣垫,抽出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