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祸水>第25章 火葬场1 萧煜:晚晚,别想离开我。

  萧煜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心硬如铁, 血冷似冰,不想,还会有因为一句话而伤慨难以自已的时候。

  他紧拥着音晚, 眼睛一阵酸涩, 隐忍了许久, 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晚晚,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就好了。”

  音晚却如受了惊的麋鹿,孤弱无依, 惶惑不安地在他怀里挣扎, 带着哭腔说:“含章哥哥, 你对我不好不要紧,可是你不能害我爹和哥哥,你若是害他们, 那我就……”

  萧煜低头问:“你就如何?”

  “我就再也不爱你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狄领着医女进来了, 花穗儿忙让侍女们都散开, 接下医女的药箱, 将她引至床边。

  萧煜抱着音晚愣怔,目光空洞,到常铮上前拍打他,要他给医女腾地儿,他才恍然回神,将音晚轻轻搁回床上, 撩开衣袂起身。

  医女诊过,说是染了风寒才高烧不退,并无其他病症, 要先吃几副药看看。

  萧煜这才稍稍放心,悄悄地退出中殿,要走。

  常铮追着他出来,一个劲儿问:“你到底在外面都干什么了?为什么音晚会那么说?”

  萧煜蓦然止步,回过头冲他道:“你去看着伯暄吧,这些日子跟他住一块儿,看着他,好不好?”

  未等他应答,萧煜又道:“算我求你了,你放心吧,外面的事我有数,我都有数。”

  说罢,他疾步抄近道奔向前院,命陆攸招集众将,在他的书房会面。

  春草碧色,天空湛蓝无云,书房窗外有一树桃花,几乎快要落净了,只剩下花叶稀疏的枝桠,迎着春风颤动。

  萧煜凝着这一隅春景,冲满屋文臣武将缓慢道:“本王想把计划做一下调整,谢兰亭得留下,不能让他死。”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递着眼色,辗转过数道心思,终于有沉不住气的站出来了。

  “为什么?您留着谢润,可以说是为了计划。可谢兰亭若是不死,这事情就做不成啊。雁山驻军已经抵京,秘密驻扎在京外。十万大军啊,无诏进京乃是死罪,多少人拿命陪着您赌,您说不让他死就不让死,您得拿个理由出来。”

  说话的是个壮硕的汉子,正是音晚在骊山行宫的议政殿外见过的,那个对朝政和君王破口大骂的人。

  他是昔年昭徳太子在坊间的结义兄弟,慕骞。

  而站在他身侧的,便是在骊山与他形影不离的文秀书生,陈桓。

  陈桓年方弱冠,比众人年纪都轻,当年昭徳太子出事时他也才九岁,因兄长是昭徳太子近臣而受了牵累,被判满门抄斩,全家都遇难了,只留下他这么独苗。

  陈桓也是有血仇在身,但自幼饱读诗书,知道理礼节,不像慕骞这么冲动,只以退为进:“殿下这么做,一定有理由吧。”

  满屋东宫孤老遗臣眈眈看着萧煜。

  萧煜道:“谢兰亭与其他谢家人不同,他未做过恶,满腔热血,善良正直,他……是无辜的。”

  此话一落,萧煜便觉出单薄。

  果不其然,慕骞立即道:“我们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曾经满腔热血,善良正直?那些死去的我们的家眷妇孺,哪一个不无辜?那么多条人命,皆丧于谢家之手,您现在要说谢家里也有好人,所以应该网开一面,恕我们不能接受。”

  他们都是当年的东宫属臣,被谢家害得家破人亡,又多年来流离失落,躲避谢家追杀,亲眼看着许多弟兄命丧谢家爪牙刀剑下,仇恨滔天,根本劝不住。

  当年,萧煜被囚在西苑,孤立无援,与他们结成同盟,受他们拥戴时是有过承诺的,要屠尽谢贼,若有幸承继大统,要将位子传给昭徳太子遗孤——萧伯暄。

  不然,凭他是昭徳太子最喜欢的弟弟,身上到底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他们凭什么拥戴他?

  萧煜看着他们,在众道咄咄目光之下,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危险,其实他们之间的联盟也并不牢固,连有亲缘相连的谢氏都能轻易被分裂,更何况他们?若叫他们察觉出他是为了音晚……他突然想到,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伯暄。

  音晚是他的原配嫡妻,音晚生的孩子就是他的嫡子。

  萧煜倒吸了口凉气,按捺下心底的不安,强蕴出一抹虚假的笑,缓声道:“此事就当本王没说,你们且去吧,一切如常。”

  众人散去,萧煜独留下陆攸。

  陆攸是他在西苑时结识的西苑护卫,是与昔年东宫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也是如今唯一可指派的。

  “这个事情要你去办,本王拨给你三百精卫,依照计划,兵变发生时,你要带兰亭离开战场,务必要使他安然无恙。”

  陆攸半点犹豫都没有,立即抱剑应是。

  安排完了前院的事,萧煜就赶去后院看音晚。

  她饮过药已经睡了,只是梦寐中好像很不安稳,蛾眉微微蹙起,似藏匿着无穷的心事。萧煜坐在她床边看了她许久,直到外头又有消息传进来,才眷恋不舍地离去。

  三月二十一,晨起,薄曦未散,整个长安城沐浴在长夜将明未明的昏暗里,百姓们只听见一声巨响,似城门被攻陷,轰鸣若雷霆,天震地摇,紧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厮杀和打斗声。

  厮杀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朝野大乱,朝臣齐聚宣室殿前等着上达圣听,无奈善阳帝身染沉疴,昏迷不醒,群臣无首,偏朝野两大权臣谢玄和淮王竟都未出现。

  厮杀结束后,又等了许久,善阳帝终于醒来,惊闻事变,龙颜大怒,派禁卫去清理战场,竟发现了一件甚为吊诡的事。

  打斗的双方竟是左骁卫和武卫军,这两支分别由谢兰舒和谢兰亭所辖的谢家军队,竟在长安嘉猷门刀剑相向,双方死伤惨重,几乎都是全军覆没。

  谢家人当天便从尸海里找出了谢兰舒的尸体。

  同时,惊闻长安巨变,淮王萧煜奉诏调遣十万大军入京勤王,已占领长安各处要塞。

  善阳帝震怒,将谢玄召入宫中询问,谢玄却道是淮王私调兵马入京,意与谢兰亭勾结谋逆。谢兰舒是奉诏率左骁卫前往嘉猷门阻谢兰亭出城,宣旨的还是御前大内官封吉。

  封吉正侍君在侧,立即跪倒在地,矢口否认。

  查过当日的宫闱宿值记录,封吉根本就没有出宫。

  谢兰舒已经死了,谢兰亭下落不明,前去的左骁卫和武卫军几乎全军覆没,事情到这里,竟成了一桩悬案。

  善阳帝气得咳了几帕子的血,深知现在追究这个已为时晚矣,如今最关键是那十万大军,是突然出现在长安,声称奉诏而来的十万大军!

  他将萧煜召入宫中,坐在龙案后看着自己的弟弟,已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中走了出来,渐渐冷静,默然良久,唇边竟漾起淡缓的笑意。

  “真是神来之笔啊!朕早知道自己的七弟是个天才,天才就是能创造奇迹的,可还是想不出来,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是如何把谢家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萧煜今日面圣并没有穿繁琐的朝服,而是一袭轻薄便衣就来了。

  月白锦衣,腕间束着银箍,封襟一株墨兰,腰间坠下香囊玉玦,像极了无忧无虑的少年装扮。潇洒矜贵,如从茶香泼墨的画中走来,背靠山麓阔野,光芒四射,轻而易举便能获得众人瞩目。

  从前的善阳帝便觉得,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真是件太痛苦的事了。而今,他竟对他生出些钦佩,真是多么艰难的环境里他都能辟出一条血路。

  萧煜笑了笑:“皇兄,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等事情了了,容臣弟慢慢说给您听。”

  善阳帝装着糊涂:“还有事情未了?”

  萧煜也只如说了个笑话,语调轻快:“那十万大军啊。臣弟可没有圣旨,他们也不是奉诏而来,还得劳烦皇兄给他们补一道圣旨。”

  善阳帝冷哼:“你倒打得好算盘。挑动谢家内斗,你坐收渔利,如今还要借朕的名号调兵遣将,真是半点把柄都不与人。朕且问,若朕不给呢?”

  萧煜道:“若他们是奉诏而来,便是天子之臣,自然要做臣子该做的事。若他们不是奉诏而来,便是逆臣贼子,自然要做逆臣贼子该做的事。”末了,他瞧着善阳帝,一字一句道:“吾非昭徳,反则反矣。”

  善阳帝一凛,又剧烈咳嗽起来。

  封吉照例上前递帕子,善阳帝却未从像以往那般接过来,他只看着封吉,目含针芒,隐怒不语。

  封吉双手向前,维持着递帕子的动作,沉稳似松,淡而受之。

  良久,善阳帝咽回攒于嗓间的一团血腥,道:“真厉害,你真是厉害。不会只是到这里吧?”

  萧煜目中那一抹戏谑渐渐散去,转而正色道:“皇兄总希望我和谢家缠斗,相互消耗,彼此制衡,便只能依附将要登基的幼主。如今,臣弟想把‘依附’二字该成‘庇护’,臣弟来时想过了,稚子无辜,太子也是臣的侄子,若皇兄能痛快些,臣弟可保他一世平安荣华。”

  善阳帝冷冷道:“你可真是一点都不贪心。”

  萧煜却放缓了声调:“臣弟也是无奈之举,若不能搏上那个位置,便只有叫谢家一口吞了。谢家已吞过四哥了,他们何德何能,竟要我大周的皇子纷纷为他们的权势门楣为祭吗?”

  “皇兄,臣弟从前总是不忍说,您也太天真了。太子只有五岁,您凭什么就认定他能在风雨飘摇中稳坐皇位到成年?这等局面,放个奶娃娃上去,他朝这江山还姓不姓萧都难说,到那个时候,下头的列祖列宗怕是不能饶您。”

  这一席话正中善阳帝的心病,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沉吟许久,颓然道:“你退下吧,让朕再想想。”

  萧煜也不纠缠,端端正正地揖礼告退。

  回了王府,望春正满面焦色站在府门前等他,一见他回来,立即迎上来道:“润公醒了……”

  萧煜随口道:“好事啊。”

  望春继续道:“他刚才来了,要见您,惊动了常先生和王妃,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三人一起去嘉猷门找兰亭公子去了……殿下,你去哪儿?”

  萧煜执缰踩上脚蹬子,又跳下来,问:“陆攸呢?陆攸回来了没有?”

  望春回:“没有,至今都没有音讯。”

  萧煜神色骤暗,没再说什么,翻身上马,护卫紧跟其后,铁蹄飞踏,一路扬尘。

  嘉猷门堆积的尸首太多,谢家人找到了谢兰舒的,便不管其他,只扔在这里等着官府来收整。

  官府只收殓了一小半的尸体,其中并没有谢兰亭。

  谢润匆忙间纠集起三百护卫,帮着找谢兰亭的尸体。起先音晚总是哭,又因风寒未愈,时不时咳嗽,常铮怕她出事,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后来,她不哭了,什么话都没说,只默默走入尸海里,像她父亲一般,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得翻,要从数千具尸体里找出属于她兄长的那一具。

  她翻得满手是血,咳得心肺俱裂之时,萧煜到了。

  常铮先一个拔剑冲上去,却叫萧煜的护卫拦下,他离他三丈远,再难逼近,只能遥遥怒吼:“你别说这不是你干的!”

  萧煜只淡然瞥了他一眼:“我没想赖。”

  他径直走向音晚,音晚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尚维持着半弯腰的动作,僵立着,却在他要拉她手的一瞬,如遭雷击,猛然将他甩开,趔趄着后退数步,险些被身后的尸体绊倒。

  她看他的目光极冷,如绵亘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彻入骨。

  萧煜不再逼近,只站在原地,凝着她道:“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对不起,晚晚。”

  音晚目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发青,脸色惨白,却强撑着不肯在他面前展露半分脆弱,面容紧绷,侧颈筋脉隐隐突跳。

  两人对峙之时,谢润听到动静领着人从远处过来了。

  他久卧病榻,身体也有些虚,加上丧子之痛,步子迈得很浮,却仍旧有力气拎起萧煜的衣领。

  护卫作势要上,被萧煜挥退了。

  萧煜瞧着他盛怒的模样,却笑了,笑得极其扭曲癫狂:“从前四哥死得时候,我也是这么愤怒,这么想杀人,可没人给我机会,他们像关疯子似的把我关进西苑里。而你,你却要假惺惺地来说明白我的苦,让我忍。你现下真正明白了吧?你能忍吗?”

  谢润拎着他衣领的手在打颤:“这一切跟兰亭有什么关系!他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萧煜任由他拎着,半点不挣扎,慢慢道:“怎么没有关系?世人畏惧谢家淫威,可以颠倒黑白善恶。谢家跋扈,可以欺压百姓,排除异己,祸国殃民。你的几个侄子但凡上街,可是人人退避三舍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就可以活活打死,看中的民女不管有没有婚配就可以抢来糟蹋。他们倚仗的是什么?是谢家的势力。谢兰亭不姓谢吗?他手中的武卫军不是谢家势力的一部分吗?”

  “再说说你,谢润。谢玄为一己私欲残害崔昭仪的时候你不知道吗?你阻止了吗?因为这个女人死了,招至藩将作乱,总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和士兵,你算过吗?他们谁不是别人家里的儿子?谁不是别人家里的兄长?他们就该死吗?就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做尚书台仆射的爹,没有一个做淮王妃的妹妹,他们就该死吗?”

  “你看看这天下让你们谢家糟蹋成什么样了。凡有些良知的官吏不是在十一年前死绝了,就是叫你们排挤出了朝堂。哦,你没排挤,可你也没阻止你的兄长侄子为恶。你独善其身,你是清流,有什么用?你改变什么了?”

  “我告诉你,谢清流,你没动手,可那些枉死的无辜好人的血债上都有你的一笔,助纣为虐同刽子手本无差别。”

  他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剐着谢润,使他深受打击,颓然松开萧煜,踉跄后退。

  音晚忙去搀扶父亲,可刚才萧煜的那些话不断盘桓在她脑子里,搅得她头疼欲裂,她一声哀吟,顾不得父亲,只抬手捂住自己的头,痛呼出声。

  谢润想到什么,忙把女儿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晚晚,不要多想,跟你没关系,不要想了。”

  萧煜见状,眼中愤慨不羁散去,转而浮上深浓的关怀与担忧,想要上前去看音晚。他将要靠近音晚,就被常铮死命拦住了。

  眼下,只有常铮显出万般冷静,他抵挡着萧煜,转头冲谢润道:“你抱音晚去马车。”给她吃一颗药。

  这是他们的秘密,绝不能在萧煜面前宣之于口的秘密。

  谢润倏然会意,一扫颓丧,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着女儿,将她抱起,快步奔向马车。

  萧煜怔怔看着音晚远去的身影,突然想起什么,扬声喊道:“晚晚,如果你们没找到兰亭的尸体,那他也许没死。”

  谢润遽然停步,音晚在他怀里歪头看向萧煜,连常铮都瞪起眼,直勾勾盯着萧煜。

  “我提前指派陆攸跟着兰亭,要他在开战后务必带兰亭离开,寻一稳妥之处藏匿,保他安然无恙。可……陆攸一直没来向我复命,我也……我也拿不准……”

  谢润紧望着萧煜,期冀的光茫闪烁于眼中,在燃亮与湮灭间徘徊,他太希望这是真的,可又不敢信这诡诈之人的话。犹豫间,想起怀中女儿,忙收拾心情抱她继续走向马车。

  凉风烈烈,吹动地上残尸所穿的甲胄,送来沉浓的血腥气。

  常铮一直等着谢润抱音晚进了马车,才稍稍放下戒备,转而看向萧煜,冷讽道:“淮王殿下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大手笔。”

  举目望去,一片血海,尸骸满地,不尽凄惨。

  萧煜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皇兄时日无多,朝政积弊太深,短时间内用平和的方式是扭转不了大局的。”

  早就说过。常铮错愕地盯着他,从那个时候起他便打定了主意。不,要谋划这样一个大局,打通所有关节,力求臻于完满,需要调兵遣将,千里绸缪,短时间内是绝做不到的。他开始计划的时间一定更早,早到他和谢家联姻……

  若没有这份姻亲关系在,又哪里能使谢玄相信,他和谢兰亭会密谋反叛?

  常铮问:“这么说你利用了音晚?”

  萧煜垂在身侧的指尖微颤,脸上掠过些微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道:“我会补偿她的。”

  常铮觉得荒谬:“你害死人家的哥哥,如何补偿?”

  萧煜望向那巍峨静肃的城楼,似血夕阳悬在半空,残光烂漫,照出这如画似锦的繁华帝都。

  “我会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令臣民匍匐于她脚下,俯瞰山河,执掌凤庭。”

  常铮惊骇至极,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干什么?”

  萧煜不再理他,兀自走开,指挥自己带来的护卫,同官府和谢润的人一起,收殓尸体,寻找谢兰亭。

  马车内,音晚服下药,青狄拿出水囊给她灌下几口热水,过了那用药后会四肢瘫软的一炷香,音晚渐渐恢复神识。

  她目光涣散,轻声道:“我是不是叫他利用了?从淮王与谢家联姻,就是为了加速谢家的分裂,他早就瞄准了哥哥手中的武卫军,要让所有人坚信,他们是姻亲,会相互勾结。”

  音晚绝不信兰亭会想着和萧煜一起谋逆,这定是阴谋,是兰亭着了他的道。

  而她,就是萧煜算计兰亭的工具。

  谢润缄默着,纵然满心伤悒,可见女儿憔悴模样,还得提起心力安慰:“晚晚,这与你无关。这是他与谢家、与爹之间的恩怨,是我欠他的,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音晚脸颊滚下一行清泪,映得肌肤莹洁,如折翼花蝶,脆弱至极:“可他是对是错?我们是对是错?”

  可是哥哥……哥哥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他怎么就该死了?那么多武卫军和左骁卫,又怎么就该死了?

  谢润闭了闭眼,掩尽半生受人挟制难以开怀的心酸无奈,喟然道:“于私情,他不该利用自己的妻,不该行此卑鄙手段;于大公,也许这万千黎庶,朽溃社稷,正等着这样一个人的出现。他不是来毁世的,他是来救世的,江山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

  音晚凄惶失措地仰头,泣道:“那我该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谢润忖度片刻,望着女儿温声道:“爹带你走,我们离开长安。刚才萧煜不是说了,他派人救了兰亭吗?我们就当这是真的。这里若是找不到兰亭,我们就出嘉猷门,顺着官道一条一条地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兰亭的,好不好?”

  音晚重重地点头,像漂浮在浩瀚江流里许久,终于抓到一根救命浮木,她哽咽道:“好,我要跟爹走,我再也不回来了。”

  “去哪儿?”

  车幔被挑开,萧煜站在车外,目光紧凝在音晚身上,沉声发问:“你要去哪儿?”

  音晚本是病体脆弱的,可一听到他的动静,眼中便只剩下冷意,抬眸看他:“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哪儿?”

  萧煜唇角勾起,神情柔眷:“你自是应该跟我回淮王府。”

  “你做梦!”音晚嘶声力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像已用尽全力。

  萧煜眉宇轻扬,伸手要来抓她的手腕,被谢润扫开。他将女儿护在身后,凛寒森森怒瞪向萧煜,岿然不让。

  萧煜也不与他争,只漫然道:“要不咱们去御前叫皇兄评评理,本王明媒正娶进王府的淮王妃是该归谁?”

  谢润怒道:“晚晚不是个物件,你做出这样的事,还想把她困在你身边,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你?”

  萧煜笑道:“那我之前是如何面对你们谢家人的,面对你的?谢润,有些事我不说,替你在女儿面前遮掩着,你不会真就装着糊涂忘了吧?你欠我的没还,把你女儿赔给我不是挺好的吗?你把晚晚留下,我们的恩怨到此为止,我不与你计较了,放你全身而退。就算有一日,我要屠尽你们谢家满门,也会对你这一脉格外开恩的,这样不好吗?”

  谢润的脸色霎时惨白,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无望。

  音晚茫然看向父亲:“什么事?”

  谢润的脸色更加难看,紧抓着女儿的手,一阵阵打颤。

  萧煜斜身靠在车壁上,不慌不忙道:“再说了,你和谢玄纵子在长安大兴兵戈的事儿,可还没个发落呢。我的幕僚给我写了一摞弹劾的奏折,如今正压在我的书案上。我本意只想扒谢玄一层皮,至于你,你自己挂冠辞官,离开长安,留一个生前身后名,这样不好吗?”

  他转而看向音晚,声音很是温柔:“你不是个孝顺女儿吗?你总不希望自己父亲有什么闪失吧?”

  说罢,萧煜也不逼迫她催促她了,松开车幔,后退几步,悠然道:“晚晚,你再跟你父亲说几句话吧,然后你自己走下来,我在前头等着你,我们一起回家。”

  果真扬长而去,步子迈得沉稳,像是笃定音晚会跟他走。

  马车内一阵死寂,音晚觑看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您有事情瞒着我?”

  谢润的视线飘忽,思绪纷乱如麻,却又立即恢复冷静与往日机敏,他扣住音晚的肩胛,道:“这些事牵扯了一些陈年旧事,里面关乎你和兰亭的身世,我不说,一是怕兰亭冲动,二便是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了。你相信爹,这些事迟早是要告诉你的,等你的身体好一些。但当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可能真把你赔给萧煜,但他如今势大,硬碰硬是碰不过他的。能说服他和离最好,若不能,你就跑。”

  音晚诧异:“跑?”

  谢润道:“虽然斗不过他,但咱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面饼。爹这些年积攒了些实力,会好好筹谋,定然助你逃离虎穴。实在不行,我就把西舟召回来。”

  音晚呢喃:“西舟哥哥……”

  萧煜的护卫不像官差,总在糊弄着差事,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敏捷,先将尸体挨个查验一番,才帮着收殓。

  这里面确实没有谢兰亭的尸体。

  萧煜长舒了口气,他坚信陆攸是得力的,定然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只是此刻一定遭遇了什么困难,难以立即来向他复命。

  没关系,只要谢兰亭还活着就好。

  暮霭弥散,暝色渐沉,漠漠轻寒伴着凉风袭来,透出些许萧索。

  萧煜斜靠在斑驳城墙上,出神地望着眼前一切,眉梢卸下冷锐,神情落寞,心想:四哥,若你还活着,定能理解我吧。当真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一阵轻缓的足音靠近,萧煜向来机警,在他离自己三丈远时,扶住剑柄回头。

  是常铮。

  他像是冷静下来了,脸上带着倦意,显得很是清雅平和。他道:“你不能这样说谢润,他这些年虽然怯懦,不敢反抗谢家,可终究尽了他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守护这江山。当初王猛作乱,谢家意欲趁机大肆株连士族,被谢润生生拦了下来。要知道,若当真株连成功,死的人不会比今天的少。也正是因为此,他才逐渐和谢玄离心离德。如果他没有这份善心,如果他和其他谢家人一样,你也不会找到可钻的缝隙,生出今日的事端。”

  萧煜颇为淡漠:“哦,他是有那么几分善心的。”

  常铮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喟叹道:“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你,可他有苦衷,你那位好皇兄太过精明,抓住谢润的把柄,借此要挟。当年的他,也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是萧煜近来第二次听到“苦衷”二字,第一次是在驿馆,从谢润的口中。

  萧煜的反应十年如一,只冷静地问:“什么苦衷?”

  常铮张了张口,又闭上。他转过话题:“这么些年,我帮你从西苑传递消息,帮你保护照顾伯暄,不全是因为咱们旧时的情谊,还是在赎罪。谢润也在赎罪,他是尚书台仆射,位高权重,若他当真要与你为难作对,你的路不会走得这么顺。”

  “有些事情你心中要有数。谢玄之所以疑他,很大部分是因为谢润对你的愧疚和纵容。若他是冷血无情的,今日的局面便不会是这样,你也没这么容易如愿。”

  萧煜挑起眉,满是荒诞浅笑:“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他?他出卖我,背叛我,将父皇宽赦我的遗诏交给善阳帝,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我只是失去了四哥,失去了爵位,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

  “不,还有信念。所有关乎正义良善的信念一夕之间轰然坍塌,这世间在我眼中再无半分色彩,有的只是丑陋、恶心。世人恶心,情义可笑,天下肮脏不堪,这就是我眼中心中的景象。我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想毁天灭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满面阴枭戾气僵在脸上,风沙漫过,音晚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

  萧煜觉得全身的血都充到头顶,憋闷得让人发疯,但在疯癫之余,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他不想在音晚表现出他乖张冷戾的一面,可既然已经表现出来了,反倒有种卸下负担,一身轻松的感觉。

  她是他的妻,她得接受、爱他的每一面。若她不能,他就把她关起来,逼着她爱。

  想通这些,萧煜冲着音晚温柔轻笑:“都听见了?”

  音晚那张瓷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她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也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可她缩在袖中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抖到发麻,根本不听使唤了。

  萧煜走上前,把她的手从袖中抓出来,捋平整了,拿帕子细细擦干她掌间的汗,又珍重地握住。

  他的声音宛若融融春水,裹进了缱绻爱怜,吹拂在音晚的耳边:“既然听见了,那心里就得有数。你得替你爹还债,乖乖地跟我回去,别想着跑。”

  他抓了她要走,呆傻在原地的常铮猛然回过神,上前拦住:“你不能为难音晚,那个时候她才六岁,她知道什么?”

  萧煜将音晚挟进怀里,抬手轻摸着她冰凉的脸颊,缓声道:“谁说我要为难她了?我爱她疼她都来不及。”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常铮:“你和谢润一个毛病,总喜欢插手别人夫妻间的事。”

  说罢,他将音晚打横抱起,绕过常铮,道:“有这个跟我磨牙的时间,你们不如去找一找谢兰亭,他十有八九还活着,这个时候,我没必要扯这样的谎。”

  护卫早将马车调来了,萧煜走到车边,低头看音晚,见她双眸空洞,视线总没有焦准,却不再像刚才那么抗拒他,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他很是满意,将她塞进马车里,随后自己也撩开前袍进去。

  自打嘉猷门一场血战,长安城里的百姓就成了惊弓之鸟,沿街商铺十有九闭,街衢上也罕见人烟,都想着避避风头。

  因而马车一路畅行。

  嘉猷门离淮王府甚远,萧煜马车坐得不耐烦,凑到音晚身边,将她揽进怀里,挑起她的下颌,想亲一亲芳泽。

  音晚本在怔怔出神,恍然魂魄回窍,偏头避开他的唇。

  萧煜不死心,捏着她的下颌掰回来,又凑上去。

  她还是偏头避开。

  萧煜将她扣在怀中,在她耳边柔声道:“晚晚,我是真的爱你。原本,我是对这世间无望了,一心只想着复仇,想着大开杀戒,至于这以后怎么办,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原本是没有未来的,可当我爱上你的时候,我就有了。我想和你白首偕老,想与你相伴余生,我想让你陪着我。”

  久久没有回应,他将音晚从怀中捞出来,低头去看她。

  她的脸像从窑中新烧出来的冰瓷,清冷疏凉,没有半分颜色。

  萧煜按捺下心底的不快,温柔体贴道:“好,你心情不好,我不勉强你。等他们将兰亭找回来就好了,我们还有许多日子。”

  这话也不知是替她开脱,还是安慰自己。

  到了王府,萧煜将音晚抱回去,也不管她理不理他,拥着她在榻上诉了好一会的衷肠,才将她松开,自己从寝殿出来。

  萧煜的情话说得婉转,脑筋却是清醒的,一出殿门,便调了重兵过来,将中殿团团围住,不许音晚出来。

  他回到前院,陈桓早等在他的书房,道:“谢家的那位要见您。”

  话语含蓄,但两人交汇的视线流动却是默契的,萧煜自然知道“谢家的那位”是谁,既不是谢玄,也不是谢润,而是帮他促成今日大局的功臣。

  一个总被人们所忽视的庸才,一个长期窝囊终于爆发的疯子,经萧煜点拨,竟也能有今日作用。

  萧煜想着音晚,没有心情与他验收成果,便道:“就说本王公务繁忙,让他三日后再来。”

  陈桓素来心细,觉察出他的不对劲,揖礼告退后频频回顾,却听他突然说:“令湛,派人盯着谢润,他有任何异动,哪怕极小的,都得立即向本王报告。”

  陈桓应下。

  **

  音晚窝在床上稀里糊涂睡着了,梦见了兄长,他浑身是血,一直在说渴,音晚想给他倒水,可手边空空,只能干望着他着急。

  过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兄长好像喝到水了,不再喊渴,只歪头睡了过去。

  梦中光线幽昧,她看不清身在何方,周围如笼着一团烟雾,朦胧混沌,唯有躺着的兄长是明晰的。

  可渐渐的,连兄长也模糊了。

  她猛地自梦中醒来,抚住胸口,心“扑通扑通”跳。

  梦诡异极了,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真实。好像真的在某一个她看不见地方,正静静上演着这一幕。

  兰亭只比她大了两岁,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形。譬如兰亭十五岁那年,在武卫军中历练,音晚送他走后就捧着竹篾绷子绣花,绣到一半突然就手疼。明明没被针扎到,可就是疼。

  后来兰亭回家,才知道他在军营叫枪槊伤了手,伤的正是音晚莫名疼的那只手。

  她心中沉沉堆积的阴霾倏然破开一道口子,生出期冀,想立即去找父亲,告诉他兄长可能真的还活着。

  刚下了床,拂开纱幔,便见青狄守在外面,追着她问:“姑娘,你要去哪儿?”

  她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往外跑,跑到院子里,就叫护卫拦住了。

  护卫很恭敬很客气:“王妃,殿下有令,您身体不好,外面时局又乱,近期就别出门了。”

  音晚眉眼间还有初醒时未散尽的茫然,她略有些迟钝地看着例行公事的护卫,又看看围在殿院四周,身着甲胄,腰佩长刀的护卫们,半晌,才反应过来。

  萧煜这是要软禁她?

  青狄拿着漳绒厚缎子披风追出来,给她系在身上,轻揽着她的肩膀,哄劝道:“姑娘,你先进来,进来我慢慢与你说。”

  青狄捧给音晚一碗酪子茶,百般劝着她喝一口,才温声道:“眼下这局面是不能硬碰硬的,别说姑娘,就是整个谢家也碰不过淮王。姑娘若真不想在这王府待了,得另想法子。”

  音晚默了良久,低头啜饮了一口酪子茶,回归冷静,葡萄珠儿似的眼不时转一转,像是在想法子。

  第二日入夜时,萧煜便来了。

  他瞧着心情很好,举止间颇为意气风发,也不在意音晚仍旧对他冷眉冷眼,只拉着她絮絮念叨,说善阳帝松了口,愿意认下他召入京中的十万大军,给他一纸诏书,权当他们是奉诏而来。

  还有些别的,他过分兴奋恨不得立即拿出来与音晚共享,终归还是忍住了,只说不久就给音晚大的惊喜。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吻着音晚,吻到性浓时,连床都来不及上,只把她摁到榻上,解她的衣带。

  音晚抓住他的手。

  萧煜凑到她耳边柔声道:“你乖一些,我尽量温柔,不会弄疼你的。”

  音晚还是摇头。

  萧煜瞧着她这副冷淡模样,多日来积攒的火气腾得蹿上来。他不想再与她剑拔弩张,便强按捺下,尽量言语和缓:“晚晚,你这样很没有意思。”他撩了撩她耳边的碎发,摸着她的脸颊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们都在一起睡过这么多回了,这些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音晚挑起眉眼看他,瞳眸泛着琥珀光泽,有别样的神采。

  萧煜以为她改了主意,心头大喜,将她的手腕松开,俯下身想亲一亲她,安抚安抚,让她过会儿柔顺婉转些。

  谁知刚松开她,她便像水中惊鲤似的,猛地跃起来,将他一把推开,拎着衣裙往殿外跑。

  自然是跑不掉的。

  没跑几步就被萧煜拦腰抱了回来,他气得喘息微重,道:“你跑什么跑?外面这么多守卫,你以为你跑得掉?”

  音晚像是压抑许久,终于发了疯,压根不听他的话,死命地要挣脱他的钳制。她这么一闹腾,萧煜的坏脾气也上来。她不许他握她的手,他偏要握,死活不松。她不许他亲她,他偏要亲,将唇脂糊了两人一脸。

  两人在榻上纠缠着,萧煜碰落了原本搁在音晚腋下的石青缎团鹤绣垫,自下面飘出一张纸笺。

  如羽毛般轻轻落地,无声无响,上面三个字骤然落入萧煜眼中。

  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