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崇关北>第五十一章 第四年的中秋节

  何淼淼进宫时,萧然正跟桌上的河蟹较劲。

  伊尔特搞了三年的马场派上了用场,继去年快马运送的冰鲜海蟹之后,洛清越终于把南边最新鲜的河蟹送进了北原人的市集,让这些活蹦乱跳的美味得以在昭远街头精神抖擞的挥舞钳子吐泡泡。

  和离了水就难活的海蟹不同,河蟹生命力更强,何淼淼提着裙摆跨过门廊,伏地立耳的白狼正跟一只逃离了蒸锅幸运儿对视,满脸写着好奇。

  “殿君——哥——”

  今年夏末,宫城里多了几窝小猫,母猫整日带着一群小崽大摇大摆的到处溜达,和白狼相处久了,上蹿下跳的猫崽子学会了叼骨头刨坑,白狼学会了揣着爪子装猫。

  何淼淼坐去萧然对面,揉了一把白狼毛发蓬松的脑袋瓜,从衣袖里掏出了沉甸甸的钱袋子,还给了萧然。

  “四处都问遍了,说是都被买走了,真买不到了。”

  越是国泰民安,百姓就越有闲心,萧然同休戈连过了三年纸醉金迷的中秋节,硬是将一个和花灯和焰火没什么关系的节日生生变成了堪比年关的盛会。

  秉承着对王上和殿君婚后状态的向往,北原国中男男女女,凡事心有所属的,大多认真学习了他们两个以往的约会流程,并早早给心上人预订了好看的烟火,而萧然则一直忙着给分不到奶水的小猫挨个补奶,等想起来这茬已经彻底晚了。

  “说是来得路上赶上一场雨,本来货就少,又淋湿了一些,再加上要得人还多,还大多是预定的。”

  “我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何淼淼额上见汗,想来是没少打听,萧然略有失落的点了点头,伸手将好不容易剥出来的一碟蟹肉推去何淼淼面前,算是给她的犒劳。

  “尝尝这个,刚蒸出来的,很新鲜,我剥得不太好,小心有壳。”

  萧然一双手,能骑马能挽弓能执刀,更能空手把一个比他壮出两倍的壮汉掀翻在地,但唯独不能剥蟹。

  拿来装饺子蘸醋的小盘勉强被蟹肉填至冒尖,这还是他整整一个时辰的心血。

  人比人气死人,当年他看洛清越拆蟹轻车熟路,不仅肉多膏厚而且还能将蟹壳拼回原样,眼下自己照葫芦画瓢上手一试,直接让螃蟹尸骨无存。

  “——不了不了不了,这东西性寒,我不吃,不然孩儿他爹又要念叨我。”

  一方面是看得出萧然指尖发红剥得辛苦,一方面是真怕扎嘴,何淼淼用力摇了摇头,忽略掉了肉眼可见的蟹壳残渣,摆出了一副贤良淑德谨遵夫命的模样,很是贴心的谢绝了萧然的好意。

  “哦,那我待会做浇头的时候多加些姜,到时候你再帮我尝尝。”

  “……”

  昔有忠臣良将给君主试毒,今有巾帼重臣替王上硌牙。

  萧然目光真诚,比何圆圆捧着腮帮子讨糖的目光还让人招架不住,何淼淼心下咯噔一声,自知逃不过这一劫,只能在沉默中撇了撇嘴,提前缅怀了一下自己洁白如雪的漂亮牙齿。

  “要碱水面,我喜欢有嚼头的。”

  “好。”

  “不过,殿君啊——”

  “怎么了?”

  玩够的白狼亮出爪子摁住了地上的河蟹,何淼淼百无聊赖的抻了个懒腰,伸出魔爪揪住了白狼软乎乎的耳朵,珍惜练手机会的萧然生怕她跑路,正头也不抬的忙着拆下一只蟹,暂时没有闲心解救即将被从头撸到尾的白狼。

  “你说你俩最后反正都是要那啥,没准备就没准备嘛,不会耽误正事的。”

  抛开被何淼淼冷不丁开起来的车轱辘迎面压过的萧然,休戈这头也算热闹。

  高大的北原男人衣袍半敞,蜜色强健的上身被日光晒出充满了侵略感的色泽,卷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宽厚有力的背上,贴着他线条流畅的肌肉,衬出他发力时强悍如斯的身形。

  岁月似乎只会与休戈擦肩而过,当然,这个结论是要在忽略掉一些东西之后才能得出来的。

  ——比如眼前这一只正被他摁在地上拔毛的羊。

  端坐在议事厅里的海力斯波澜不惊的拿着小镊子仔细挑选,全当看不见门外的热闹。

  随意扔在一边的两根金条是没能花出去的货款,和萧然一样,休戈也没订到今年格外抢手的烟花,他早上出去替休戈问遍了城里的货摊一无所获,一回来复命就被休戈强行抓了壮丁。

  细细软软的羊毛已经洗净晾干了一批,休戈尤觉不足,愣是又薅了满满一捧才撒开半秃的受害羊,他在愤怒又凄惨的羊叫中将刚薅下来的羊毛放进冷水桶里浸着备用,而后大步流星的迈过门槛走到书案边上,用附着在衣襟上的羊毛给海力斯表演了一出九月飞雪。

  “王上,差不多了,我觉得这些就够,咱们开始?”

  “行,你挑个好看点的教我,不要太简单的。”

  萧然剥得螃蟹,休戈扎得羊毛毡。

  这两项活动存在的意义大概就是为了让他们意识到这世上也有他们做不成的事。

  一个时辰过去,海力斯扎出了小兔子一家三口,两大一小活灵活现,休戈扎出了三个有犄角的球,唯一的进步就是第三个球能稍微圆一点。

  作为两个孩子的爹海力斯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臂,准备再扎一只小兔子,凑成两大两小,他喘口气的功夫,神色狰狞的休戈扔掉了第三根扎弯的银针。

  “王上。”

  “说。”

  海力斯伸手揽下了打算继续祸害羊毛的休戈,神情真挚的看向了他辅佐半生的君主,满脸写着对刚刚那只小羊的同情。

  “其实不准备就不准备了,只要正事不耽误就行,我相信殿君不会挑你毛病的。”

  正事归正事,情趣归情趣。

  没有情趣的正事就如同没有加佐料的烤肉,空有肉味没有香味,只能糊弄一下不挑食的白狼。

  正午饭点,在外头忙碌一上午的阿斯尔满头热汗,他敞着贴身的小袍子,挽起袖口使劲一蹬,顺着宫墙外的老树爬上了城墙,又沿着屋脊一路上窜下跳,直奔膳房。

  佳节团圆,宫里侍卫大多休沐,冬日祭后就要成亲的巴布倒是瞧见了宫殿顶上的身影,不过看在阿斯尔替他搞到了烟花的份上,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炒蟹黄的味道弥漫在膳房四周,阿斯尔跟个小狗似的蹲在屋顶嗅了嗅,已经长出几分英气的小脸倏地一皱,拧巴成了吃了小表弟炒苦瓜的样子。

  阿斯尔是典型的北原胃口,吃不惯带着腥气的海鲜河鲜,他掀开一片瓦,瞧了瞧他阿爹抡刀砍姜的潇洒背影,联想了一下自己被萧然怼在地上喂螃蟹的情形,随即后颈发寒,立马轻手轻脚的顺着屋顶去了别处。

  ——当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阿爹根本不可能把这份为他父王准备的节日礼物给他。

  寝殿里还有供白狼磨牙的牛肉干,阿斯尔从屋檐跳去院里,顺势滚地卸力,惊起了一窝晒着太阳睡午觉的小奶猫,他在喵喵酿酿的乱叫中绕开趴在廊下晒肚皮的白狼,直奔寝殿屋里挂得羊皮袋子。

  大概是知道即将要被窃取口粮,白狼动了动耳朵,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绿眼珠子,阿斯尔做贼心虚,正打算速战速决偷两根就跑,恰逢外头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打算来咬他衣摆的白狼脚步一顿,给了他逃离现场的机会。

  “卟——呸——咳!呸——”

  “?”

  赶回寝殿的人是休戈,白狼循着味道歪过脑袋,藏着利齿的嘴巴微微张着,下意识流出了两滴口水。

  “……带猫玩去。”

  一身羊毛的休戈沾着一身羊味,一边咳嗽一边揉鼻子,白狼整个狼生都不曾经历这样的困惑,但强而有力的手掌显然不容它质疑,它只能乖乖被休戈搓狗似的揉了揉头,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羊毛晃晃悠悠的落到它黑亮湿润的鼻尖上,痒得它也打了个喷嚏。

  阿斯尔趁机跑回偏殿,啃着牛肉干垫了肚子,休戈忙着在寝殿里换衣服洗澡,没有留意他的动静。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同样急急忙忙的萧然按时回来午睡,大概因为各怀心思担心露馅,他们没有过多的交流,换好衣服的休戈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兽毯上装睡,听见他回来了还故意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从鼻子里挤出了几声哼哼。

  “然——然——”

  “快睡。”

  萧然闻声,特地蹑手蹑脚的脱去了靴袜和外袍,他走去兽毯中央躺下,昏昏沉沉的北原男人将他囫囵揽入怀中稳稳一兜,给了他最熟悉最安逸的拥抱。

  “睡,我也困了。”

  “嗯……”

  也就是片刻的功夫,休戈打了匀称的呼噜,动静不大,混着强健有力的心跳,听着让人心安。

  萧然完全没觉出端倪,他垂下眼帘蜷去休戈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心里既庆幸又失落。

  他庆幸于休戈睡熟之后他便可以偷偷起来继续去忙,也失落于自己的失策和慌乱,他猜休戈一定是为今天晚上筹备好了一切,在这种事情上,他似乎总是没有休戈用心。

  萧然怕起身太早把休戈吵醒,特意绷着神经,想等至少一刻再起身,可许是休戈的呼噜催眠,又兴许是剥了一上午螃蟹太累,总之他闭着眼睛掐着时间数着脉搏,严谨认真的进行了一次小睡,再睁眼时,外头的天已然擦黑。

  “……!!!”

  傍午时分,萧然起身的动静弄醒了休戈,他神清气爽的睁开眼睛,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欣赏萧然踩过兽毯的白皙双脚,精悍又柔韧的腰线一闪而过,被贴身量裁的长袍遮掩,又被绣着暗纹金线的腰封细细勾勒。

  他打了个呵欠,两只眼睛意犹未尽的黏着萧然的背影,一觉好眠的充实让他忘记了原本的安排,直到萧然穿好靴袜匆匆离去,披散的发尾在半空荡出漂亮的弧线,他才猛然惊起,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原本的计划是装睡,他得趁着萧然睡着再去偷偷跑去议事厅里继续扎羊毛,眼下天色暗下,萧然又气定神闲的穿衣出门,离他们约好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他双手双脚一并用上都不见得能扎出来一个像样的东西。

  休戈屏着呼吸,待到萧然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便一个鲤鱼打挺,抄起外袍夺门而出,还踩了白狼搭在一边的尾巴。

  从寝殿往议事厅,休戈跑出了战马的速度,值守在岗的侍卫只见一道黑色人影迅速闪过,唯一能辨认来人身份的就是休戈那一头乱糟糟的卷发。

  月出东山,到了约定的时间,萧然惴惴不安的上了城墙,他睡过了头错过了时辰,来不及再做一份浇头,而他先前揉好的面团也不翼而飞,想来是宫里侍卫们换岗吃饭,膳房师傅不知情就顺手用了。

  休戈与他前后脚到城墙上,朗月当空,休戈照旧一身玄色王袍,熟悉的暗银纹绣是呲出利齿的狼兽,将半敞的领口虚虚衔起,在肃杀英武的同时让主人露出蜜色紧实的皮肉。

  无论是第几年,无论是第几次,萧然永远会因为休戈滞住呼吸,沉浸在节日中的昭远城比平时安静,城中人们翘首盼望着即将升上天幕的烟火和花灯,而他则盼望着休戈朝他走来的每一步。

  “然然……”

  “阿古拉。”

  一个是因为窘迫欲言又止,一个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忘了自己身处同样的窘境。

  亲吻是一切的开始,它将主导一场沐浴在圆月之下的旖旎情事,也将引来一场将天幕照亮的焰火。

  引线燃起的声响从此起彼伏到汇聚一处,来自人间的点点火光在萧然手脚发软的时刻点亮了夜空,他拥着休戈,看着休戈的眼睛,他深爱一生的男人眉目深邃,明亮的瞳仁里映着他身影,也映着他身后的浩瀚夜空。

  各色各样的烟火在空中绽开,争相抢占着沉寂无边的夜色,休戈根本舍不得眨眼,这是萧然为他准备的,是变成惯例的惊喜,就如同他们相守度过的每一天,既是顺理成章的相濡以沫又会有始终如初的怦然心动。

  “然然,然然。你选得就是好看,比之前的都好看。今年是我不好,没来得及准备,让你自己忙活了这么多。”

  唇齿交叠,休戈搂过萧然的腰身,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疏忽,他上午那几团羊毛毡根本没扎牢,放了一下午,早就被蹿去议事厅的小猫们玩得什么都不剩。

  “休……”

  “嘘——是我不好,我先给你赔罪,明年再给你补上。”

  情趣由萧然占去,他便只能加倍努力在正事上,休戈埋首贴去萧然颈边,决定听取海力斯的建议。

  他当然知道他的萧然一定会开口宽他的心,让他不必自责,但傻子才会放过这种承认错误的机会。

  他堵了萧然的薄唇,拢住萧然一双腕子搭去自己脑后,将面上染红的爱人兜进怀中,困于自己和城墙的间隙,摆出了最方便办事的动作。

  “然然——抱着我,一会别滑……”

  “咻——啪——”

  ——在一片璀璨绚丽的烟火里有一个特殊的东西升上了夜空,它在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烟火的光亮,成为了整个城市的焦点。

  休戈停下了动作,金色的焰火在他们头顶流溢而下,在最靠近月亮和雪山山顶的高度上,画出了日月和星辰。

  萧然同样下意识回头望去,白昼一般的焰火以最恢宏磅礴的形式惊艳了天空,那是由人为打造出的苍穹,将触不可及的神明引入人间。

  “——然然!”

  “不是我。”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浪漫,即便是已经立正站好的休戈。

  萧然被休戈亮晶晶的眼珠子晃得哭笑不得,他从几乎屏息的惊羡中收回视线,轻轻戳了戳休戈的眉心。

  “我今年也没买到烟花,这不是我准备的。”

  “啊?——啊?!”

  “昭昭,这里风大,你把披风盖好了。”

  属于孩童的声音打断了休戈的震惊又茫然的动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城墙下面一层传来,休戈同萧然一并抬头去瞧,下头那两个凑到一处的小脑袋不是何昭和阿斯尔还能是谁。

  “别光顾着看,再尝尝这个红糖饼,我下午自己做得,你看看是不是和狄安城里的有点像?”

  “嗯。”

  “真的啊!那你多吃点,我以后再给你做!”

  “嗯。”

  “要不要再喝点水,我给你带唔——”

  “别吵。我看烟花。”

  “啊——好,好,你看!”

  小小的何昭,裹着有些宽大的白狐裘,踮着脚捧着饼,认认真真的看着天空,认认真真的啃着咬不动的红糖饼,比他高出不少的阿斯尔站在他身后,两只手紧张兮兮的悬在半空,生怕他的狐裘领子松开漏风进去。

  真相大白的时刻,两个大人面面相觑,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萧然想得是自己那团不翼而飞的面团终于有了下落,休戈想得是自己居然被儿子抢了风头。

  ——而有关阿斯尔对何昭这份不太对劲的苗头,他们两个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然然。”

  “怎么了?”

  “你等会我,我先去揍他一顿。”

  休戈后槽牙磨得咯吱直响,他松开卡在萧然腰间的手,愤愤撸起了袖子,眼见着真要跳到城墙下头揍儿子屁股。

  “别去。你再吓到昭昭,让孩子玩去,咱俩换地方。”

  看在何昭的份上,萧然比休戈冷静一些,他扯住休戈松垮的腰带,将已经一条腿翻过城墙的休戈硬拉了回来。

  金色的烟火即将熄灭,昭远城重新回到了浓浓的夜色里,接替烟火的花灯发出更为柔和的光亮,让人脸红心跳的休戈当然比面团更重要,萧然垂下眼帘,咬上休戈的喉结,隔着薄薄的皮肉衔住休戈的命门,用舌尖轻轻舔过。。

  ——他决定放过儿子一马。毕竟,他也因此有了由头跟休戈加倍努力的做一回正事。

  “宫里没人,我们正好去议事厅。”

后记:

  第二天早上,被休戈摁在议事厅拱了一晚上的萧然起床喝水,突然觉得嘴里不对,一连吐出了好几根羊毛。

  嫌疑人休戈对此毫不知情,并一再坚持是萧然晚上咬衣服咬得太使劲。

  直至半月后的一次朝会,他被遗落在椅子缝里的小针扎了屁股,此案方得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