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第62章 哑巴

  祝约说出口时就有些后悔。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明白背井离乡,自断前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晏闻这些日子闭口不提婚仪之后的打算,心中一定也是一团乱麻。他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就像在逼着晏闻答允一样。

  “我不是......”

  “好。”

  晏闻拂平了绯红的喜服,几乎没怎么犹豫,他笑道,“我这算是答应了,你可不能负我。”

  祝约望着他,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自己倒有些游移不定起来,“真的想好了?”

  “循如啊。”晏闻像是叹了口气,“你可以更加仰仗我一点,事到如今,就算是你想要江山我也会双手奉上,何况区区一个晏闻。”

  这话说得张狂,却不似玩笑,祝约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们都活着,好好地活着。”

  曹尹没有在正厅等候多久,二人拿着喜服出来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是否合称。

  毕竟这婚事在即,若不合身得赶紧送回织造局改动,误了吉日他们都要掉脑袋。

  晏闻没回答他,而是示意他问祝约。小定侯一向避世寡言,没人知道是不是个难伺候的主,曹尹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心里正打着鼓,就听祝约说了声不必改了。

  司部几人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

  定侯府的威压太盛,曹尹赶忙命女官收拾了喜服出去侯着,自己将拂尘搭在臂弯,没有要走的意思,缓缓挪到了晏闻身前。

  江宁织造司一直是皇商,背靠朝廷,三年以前一直被东西厂轮流控着,克扣利税,压得下面叫苦不迭。那时候少卿的晏大人提拔了他上来,曹尹是个知恩的人,所以晏闻的吩咐他一直都放在心上。

  他又望了一眼祝约,表情有些迟疑。

  “不必避着,在这说罢。”晏闻在太师椅上坐下,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的意思,

  而他身边的祝小侯爷也坐下了,一张温和的面孔上没有半点不愉,似乎早就习惯了。

  曹尹略有狐疑,但他聪明地没多问,清了清嗓对晏闻道,“湖州的绢布昨日已至,许老板经手说是没什么错漏,下次一批在三月后。”

  祝约正端了茶,听见许老板三个字愣了一下,他知道晏闻背地里有自己的生意,但具体是什么他从未去问过。

  梅里晏家早年以珠玉起家,后来产业遍布京淮,丝织布料也被纳入麾下,晏闻着手织造他不意外,只不过拿着江宁织造皇商的料子去和民商做生意,这是要掉脑袋的活儿。

  他放下手里的茶盅,皱眉看了晏闻一眼,在等一个解释。

  晏闻却浑然不觉,他对曹尹道,“到了就好,剩下的我会跟许含英说道说道。”

  曹尹作了个揖,很有眼力见地到了声是,而后告辞离开了祝府。

  屋檐下垂着水珠,雨已经停了有一会儿,祝约还是盯着晏闻,也不说话,于是晏闻假模假样道,“你饿不饿?”

  祝约还是盯着他。

  晏闻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小定侯有点肃然又有点呆,所以端着不说,直到那人眼神开始凌厉,他才卖乖道,“好了,好了,我交代。”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做贪赃枉法的事儿,就是想仿几匹官造的料子罢了。”晏闻道,“许含英是晋同的掌柜,他帮了我这个忙而已。”

  民仿官造是常有的事,祝约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晏闻见他这样,又贴上来道,“还有,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谁?”

  “京口牙门的潘幼峪。”

  这个名字耳熟,祝约想了一下,“从前神机营的帷官潘幼峪?

  揽江军除了凉州卫的十万老弱,其余都进了京郊的三大营,牙门战前归拢牙旗,号旗,令旗留作战时用。潘幼峪从前在凉州做的就是这样的活,后来他在阵前断了一条腿,祝襄特让他归了三大营留在京中看旗仓,通商令后京中三大营不再出征,潘幼峪被调至京口。

  祝约记得有这么个人,但他不太熟悉,除了锦衣卫的于羡鹤和石坚,朱端根本不让他有机会接近三大营,潘幼峪调任京口后更是毫无交集。

  晏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是。”

  “我与潘幼峪不甚相熟,但你要用他,我倒是可以找阿爷的旧部给你牵条线。”祝约道,“你这是想从织造司手里抢生意?”

  “旗仓号令旗每三年一换,怎样排兵布阵,怎样用旗号令,绝非一日之功,潘幼峪有这个本事就能留作他用。”

  “你在担心宋昶会为朱端起兵。”

  “京口水师如果西渡应天府,这仗必得打,你如果有祥初帝虎符在手,试着调动三大营还有一拼,如果没有,要和秦王早做打算。”

  晏闻于此心中是有愧,毕竟宋昶是他提拔上来护住皇党的,这位宋将军手段一流,背后还靠着东南水师祖梧。

  祖梧他不了解,朝中对此人评价甚少。只知道是个和祝豫一辈的老将,起势于祥初初年,因灭了鹭门水寇而被提拔,战力毋庸置疑,就是性情几乎是一团迷雾。

  “我知道。”祝约想过万一起兵要怎么办,他其实不想与京口兵戈相见,“言过非和宋旵私交甚笃,我已经让他去试试宋旵了。”

  “也好。”晏闻懂他的意思,宋旵算是宋家唯一一个清清白白的孩子,宋昶如果肯顾念这个幼弟,他们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能用手段比枉折兵士性命要好,这刀枪......本不该对着臣民的。”

  这话戳到了祝约心中痛处,他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其实没人比他更厌恶征战。

  他看过血流成河,尘硝漫天的人间苦海,也听过恶鬼哭号,刀枪是斩杀鞑虏所用而非与同胞刀剑相向。

  如果祝襄能平安,哪怕让他畏首畏尾一辈子都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我还是违了阿爷的训导。”祝约叹道,“从小‘战乃为民’四个字他都快说烂了,将,兵可以为民而死,却不该为我父亲去拼命,想推了朝廷的我终归是个罪人。”

  “如若不推,继续让承泽帝妄为,无辜死去的人只会更多。”晏闻知道他所想,眼中坚定,“谢铮,你父亲他们不该死,我也不是因为你说要反才在此共谋,天下人需要一个明君,你父亲是这天下之一罢了。”

  “我出身末流商贾,从小听的就是出人头地,不择手段。高风亮节的书训一样没沾过,你心性如此觉得谋逆是罪,但天下人何辜?朱端或许可以变成一个好皇帝,可如果他是踏着旁人的性命变成一个好皇帝,那些人如何伸冤?”

  祝约扶住额角,“我不是在犹豫,踏出这一步就没想过回头了......我虽然不想动兵,也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他的余地是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

  晏闻看了他一会儿,虽然知道顾全大局,他对谢风野还是颇有微词。二人一路从国子监掐到朝堂,他看不惯谢原迂腐,谢原瞧不上他招摇。尤其是自己梅里的故友还被谢原勾了去,那时候他只要想到谢风野三个字就生气。

  谢原死讯传来那日,他正在鸿胪寺当值,听后没多大反应,继续忙着自己的活。但他写着写着就沉默下来,也不知道突然冒出个什么念头,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好像突然就不那么讨厌谢风野了,一个有才学的人年纪轻轻地没了任谁听了都会难过的。

  可是现在得知谢原还活着,还是祝约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保下的,他就愈发看谢原不顺眼。

  “谢风野还好吧。”晏闻假惺惺地问了一句。

  祝约之前总在谢原的事情上提防他,最近也愿意说两句了,应松跟净澜跟到了城郊私宅,可惜宅子里半个人都没有,后来他就再也没打听谢原的下落,等着祝约自己告诉他。

  “在商赢那儿好得很。”

  “最好别让我发现他对你有什么心思。”晏闻咬牙切齿,“那小子国子监的时候就不对劲,我只要转过去看你一眼,他就防我跟防狗似的,恨不得把滚这个字儿写脸上,我之前那是看他命都没了不跟他计较,以后......”

  “以后?”祝约瞥他一眼,“谢原也没怎么你吧。”

  晏闻自知理亏,“他是没怎么我,但他跟你住......”

  “主子——!”

  晏闻顿住了,正仔细听他说的祝约也顿住了,朱红大门外,应松匆匆闯进来,身上被雨水打湿,满面焦急,他喘着粗气在堂屋站定,顺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全。

  “主子,那个哑巴鞑子不见了!”

  秦淮河畔,商家小宅。

  入夏后河岸边蚊虫越来越多,有仆从送来了艾草熏炉,扣了扣门环也未等主人出来,就这样将包裹放在门前,而后摇着橹离开。

  片刻后,乌门中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捡起了地上的草药包。

  谢原在这里的日子很安稳,他等着皇帝如何抉择鞑靼使臣的要求,也等着谢氏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从前他感激祝约却不知如何报答,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手中的火器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将神机营中的火铳尽数画了下来,只等下次见到祝约。

  他拍去了草药包上的尘土,转身回屋,就在关门之际,浅滩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呼救。

  谢原愣了一下,商宅地处下游,渔船货船常常经过,这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听不出在说什么。

  他担心有人落水,捡了个草杆拨开了芦苇丛。

  入眼是一截青色的衣角,再往上是一张惨白的脸。

  是个蛮夷长相却不粗犷,长发微曲,浓眉秀目。谢原心中咯噔一下,他对蒙族人没有好感,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但他也看见了这人身下淌出血色,已经染红了一片河水。

  蒙族人在看见谢原的一瞬像是爆发了求生的本能,颤抖着伸手拉住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