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第61章 婚服

  晏闻来寻他确实是有公事。

  宋远柏辞官后,礼部由晏闻帮衬,宗亲婚事章程早已拟好,只待秦王祭祖归来就要举行婚仪,吉服按祖制由江宁织造司做好送呈礼部,这桩差事自然落到了晏闻头上。

  二人冒雨一道回了定侯府,江宁织造司郎中曹尹侯在堂屋之内,他是个极为年轻的太监,长着一张极易让人生出好感的菩萨面孔。

  祝约与他不甚熟悉,但此人掌管内务短短三年就爬到了制造司郎中的位置,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外头雨势渐大,曹尹抬起细长的眉目看了看天,最后眼神又落在身侧小太监端着的大红婚服上。

  一品至四品才能穿绯色婚袍。然小侯爷圣眷颇浓,承泽帝亲自下旨,一切皆按最高品级来办,光缀饰珍宝就赐了无数,绣娘们紧赶慢赶做出了这件衣服他拿去礼部交差,晏大人过目后脸色却沉了下去。

  曹尹不明所以,晏闻不说哪里好也不说哪里不好,而是亲自请了苏绣娘子入制造司对着绣样重新改了一通才勉强点了头。

  今日便是请小侯爷亲试的最后一轮,好确保大婚不出差池。曹尹等到姗姗来迟的二人,八风不动地行了礼,他带了礼部的侍奉女官,却没有要让她们上去伺候的意思,亲自端了婚服,“请小侯爷更衣。”

  祝约霎时就明白了为何晏闻今日一路寡言,他从喜服上挪开眼看向晏闻。晏闻没事人一样放下自己的伞,面色自如地从曹尹手中接过喜服。

  “皇上这样看重小侯爷的婚事,当由本官亲自伺候。”

  晏闻语气很缓,但不容置疑。

  礼部女官躬身对视一眼,觉得有所不妥,定侯府再尊贵,也没有正五品上的官员亲自伺候的道理,正待开口,曹尹已经挥了挥拂尘挡住了她们的视线,自觉守在了内宅门口。

  “那是应当的,咱家在外伺候,还请小侯爷和晏大人仔细瞧瞧这婚服有无要改的地方。”

  堂屋后有供来客小憩的花厅,菱花窗外,雨幕如注,芭蕉翠竹和桃树都被打弯了花叶,淅淅沥沥声响砸在青砖石地上,搅合得祝约心绪不宁。

  从前晏闻不论有什么念头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喜怒瞋痴,直来直去。如今这般沉默冷淡实在罕见。

  他跟着端了喜服的晏闻进了花厅合上门,斟酌着措辞道,“曹尹是你的人?”

  “看出来了?”

  晏闻平静地将喜服搁置在案上,抬手将绯色蟒袍,缀金衬摆的贴里,斜披红色锦缎一件件挂好,背对着祝约站在那片绯色前看了会道,“我叫他们改了三遍,一针一线都顾到了,这次制造司办的不错。”

  祝约对那身流光溢彩的衣服毫无兴趣,他有些担心晏闻,缓缓眨下了眼,“既然你都看过了,那便不用试了,过会儿拿出去给曹尹,告诉他就这样罢。”

  “怎么能这样糊弄自个儿的婚事?”晏闻转身走到他面前,替他解开腰间的绦带和玉佩,“织造局的绣娘接了圣旨不眠不休绣了好几日才做成的,不试岂不可惜。”

  道袍松松地落下来,那双手没有收回,指尖从腰身处缓缓上移,不急着解开侧摆的珍珠暗扣,而是覆上了领口处被雨水打湿的衣襟。

  入夏后衣衫渐薄,窗外雨幕正盛,这样的天气说不上燥热,却闷得叫人心慌。

  尤其是今日的晏闻虽然还是细致体贴,话里话外却暗藏不愉,毕竟从静明楼见到他那一刻,晏闻就已经在不高兴了,而且是十分地不高兴。

  这场婚事非他所能控,甚至可以说是无妄之灾,祝约明知自己没有过错,但他莫名觉得理亏,所以近乎是纵容着晏闻冒犯的动作,任他慢条斯理地扯开珠灰色的道袍,有些粗暴地丢到一边。

  “贴里也要换。”晏闻面无表情地俯身,在他耳边道。

  看似例行公事,双臂已几乎将祝约揽在怀里,双手绕在他身后解开了里衣的系带。

  祝约没动,贴身的衣服散开,落入眼中的是大大小小的刀枪伤痕,这些伤痕大多都是旧伤,已经成了浅褐色的疤。

  他十六岁到梅里后再未上过战场,悉心养了这些年又养回了天生的肤色,比起少时刚离开西北时要白上许多,因而那些盘桓在躯体上的斑驳痕迹更显刺目。

  尤其是肩上一道箭创,刚长好的伤口四周淤血未清干净,青紫色的皮肤中间一道贯穿箭痕,史昭谦再怎么妙手回春也难使这处恢复到原本平整的样子。

  晏闻从没有在亮堂的地方这样清晰地看过祝约,借着有些暗淡的光,他呼吸滞住,一时间连心头郁结都忘了个干净。

  嗓中微微发涩,他不免发问,“怎么想到去挡的?”

  祝约知道他的脾气,此刻一定是满脑子都将这一箭归咎于自己,毕竟朱翊婧的死活与他祝约毫不相干,唯一能让他出手的理由就是晏闻,那时候还将朱翊婧放在心上的晏闻。

  晏闻一直觉得明面上此箭是为了朱翊婧所挡,实则是为了他。

  “我不知道是不是朱端找人杀我,还是真有人想行刺康南。”

  祝约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不必觉得有什么,我受这一箭还能活,可姑娘家就不一定了,况且那日就算是陌生人遭难,我也一样会去救的。更何况...现在不是好了吗?”

  晏闻不语,他执拗地盯了会儿伤口,然后垂眸与祝约相对而视。

  祝约看不懂这眼神,只能猜道,“是不是不好看啊?”

  晏闻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祝约只当他是应了,边伸手去取新做的贴里边笑道,“我倒是觉得疤痕在男儿身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父亲说这是功勋,毕竟战场上动刀动枪哪有不留疤的?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只能等日后留条命去梅里医家......”

  “我是在替你疼。”晏闻忍不住打断了他的丧气话,菱花窗外的光影落到祝约微愕的面孔上。

  这些年似乎从没有人对小侯爷说过这些,一时间他连衣服都忘了取,微微睁大了眼睛,明灭不定的花影中竟然有些呆。

  有极轻的吻落在胸前伤口处,像是怕伤到他,晏闻很快移开了。他逃避似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谁在乎好不好看?!什么狗屁功勋,这就是伤,会死人,也会疼!”

  祝约依然呆着,他有些明白这话,又有些听不懂。从小时候起,祝豫,祝襄乃至当年的祥初皇帝都告诉他,将军一别,百死无悔,不怕死,不怕伤才是将门军风。

  故而少时他从未在意过这些伤疤,祝襄也是自己大伤一场后才担心起儿子的安危,即便如此,祝襄也一直在告诉他将士永远别怕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如今晏闻几乎是被他的满不在乎惹毛了,闹脾气一样告诉他这些不是功勋,是会疼的伤。

  原来上了心的晏闻是这样的,恍然间他拍了拍晏闻的背,想挑什么话回又想不出来,只能直白道,“我知道了,以后会小心的。”

  说罢,他将那件织锦的贴里拿给晏闻,笨拙地想逗人一笑,“还不高兴吗?不是要伺候我更衣?”

  “眼力劲这么好,能看出曹尹是我的人,看不出来我端着委屈吃你豆腐呢?”

  晏闻很给面子地气笑了,却没有听话的接过那件贴里,他别过脸,“想让我高兴就自己穿上 ,再仔细看看这件衣服。”

  祝约不明所以,手中是婚服最里头的一件素色缎衫,织造局的手艺向来是翘楚,织料如流光一般,团绣也精细。

  但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祝约穿好衣服正想问晏闻,低头时忽然瞥见素色衣襟上一抹淡粉。

  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合上衣襟时,恰好落在他的胸口处。

  “你绣的?”祝约失笑,他几乎能想到晏闻拿着针线焦头烂额的模样。

  即便不想承认,但晏闻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又找补道,“我就是想试试晋同织造坊和织造局的丝线哪里不同才绣着玩的。”

  “那也是送我的。”祝约垂眸看着那抹淡粉,“赠君以桃,挺风流的。”

  “我可不止送了桃花。”

  晏闻捏住那件贴里的衣襟,眸色渐深,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件衣服不是江宁织造司所制,这是我让晋同坊照着亲王娶亲的贴里做出来的。它不是皇帝赐给你的婚服,我不想让你穿朱端赏的破烂玩意儿,我要你穿着我送你的......祝约,今晨礼部的活儿送到手里的时候,我就生气了。”

  “结果你倒好,还主动凑上去见秦王和你的寿光妹妹,我在静明楼找到你的时候,才是真的冒了火。”

  晏闻压低了声音,他和秦王打过交道,对这位慈悲面目却手段了得的十七王爷心有余悸。

  他太过了解祝约,心智谋略有余,却太过心软重情,朱桯借着凉州之情利用他简直易如反掌。他担心却又不好阻止二人相见,虽未到与虎谋皮的地步,但他从来都不信朱桯。

  静明楼言过非告诉他祝约和秦王有事相商的时候,他几乎没忍住冲上去把人带走的念头。

  祝约有些无奈,“你这醋吃的就没道理了。”

  “没道理就不能吃吗。”晏闻暂且还不能跟他提自己对朱桯的看法,只好边替他穿上蟒袍边岔开话题,“你找他做什么去了?”

  祝约将绯红的云锦看在眼里,他鲜少穿这样艳的颜色,同样的,这颜色也在提醒他婚仪后离开金陵的日子迫在眉睫。

  曲靖远在千里,那里不是温山软水的梅里,也不是古韵风流的金陵,那是一处全然陌生又危机四伏的地方。

  他与晏闻都清楚迟早有分别这一天,却谁都没有提及,连同这些相拥而眠的日子都像是偷来的。

  祝约看着身侧的人垂着那双总是神采奕奕地眼睛替他理好衣服,突然抓住了那双想收回的手,一字一句道。

  “晏闻,跟我去云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