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达头上裹了一条白汗巾,身上的灰麻衣服沾了乱七八糟的血迹和水渍,晕作一团。
他捶着酸疼的老腰,颓然倒地,双手搭在双膝上,头垂在四肢围成的空隙间,整个人阴云密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电闪雷鸣。
袖子又被拽了起来。
周老夫子心头默念‘忍’字诀。
一阵惊天动地的揩鼻涕,伴着小猫似的呜咽委屈,还有指甲撕扯袖子的拉丝声音。
周明达额角青筋微微颤了一下。
可他忍住了。
文人自有矜持,山崩于前就跟放屁似的,不乱不慌不生气。
那抽泣声音逐渐扩大,嗷嗷地嚎着,仿佛不间断的狂风呼啸,震得人耳朵嗡嗡发颤。
“呜呜,疼...呜呜呜,疼疼疼...呜呜呜呜呜...”
左耳边传来闷笑伴着低咳声,如同低音军鼓一般,加入了这狂风怒号里。
接着,便是木板拖曳地面的细微声响,飘在这场狂风暴雨之上。
“够了,你们三个,都给老夫消停点!!!!!”
周老夫子忍无可忍,终于失了理智,扯掉脑袋上的汗巾,一把摔在地上,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寝殿中间。
“小阿宁,你给老夫闭嘴趴着!”
指的是趴在软榻上嚎叫的方宁。
“臭小子,你给老夫闭眼睡觉!”
指的是斜靠在床头软枕笑着咳嗽的裴醉。
“还有你...”周明达怂了片刻,总算还记得礼数,“...梁王殿下,伤了骨头,不要乱走。”
这次,说的是静静坐在软塌与床榻之间的软椅上,脚踝还裹着木板支架的李昀。
“想老夫学贯古今,才盖四海,曾与天子坐而论道,亦能窥星占命谋算天命。现在呢?下人?小厮?”周明达越说越伤心,抹了一把伤心泪,“把鱼目当珍珠的贩夫走卒都没你们这么瞎。”
“现在先生能与伯澜菜鸡互啄,与青楼歌姬彻夜谈心,酒馆烂醉,茶寮高谈,依我看,先生挺高兴的。”
裴醉凤眸微挑。
方宁呜呜呜地哭了好几声,十分赞同地边抽泣边说道:“先生...特别高兴...”
“高兴个驴!!你们俩给老夫闭嘴!!”
周明达气呼呼地坐到了李昀的身边,灌了一口茶,呛得他直咳嗽。
“先生慢些。”李昀用手轻轻叩着周明达的背,温声劝道,“先生一片心意,忘归和方公子都明白。”
“学着点!梁王殿下这才叫人话!”
周明达喘匀了气,又把目光落到方宁腰间的伤口上。
方宁疼得泪水模糊,可敏锐地捕捉到了周明达的视线,嘴角向下一撇,哭得委屈又心痛:“呜呜呜先生我疼...”
周明达被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还是暗戳戳地忍不住心疼。他青着脸走向满脸泪痕的方宁,蹲在他面前,用被扯成布条的袖子,囫囵替他擦了一把脸。
“行了,知道你疼,后腰生生被剜下那么大一块肉当做药引子,能不疼就怪了。坚持一下,老夫给你换药。好不好?”
“不好...”方宁苦着脸,抱着周明达枯瘦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怜巴巴又委屈兮兮地撒娇。
裴醉低咳了一声,慢慢掀开了被子,握着床沿,坐着缓了一会儿,才苍白着脸下了床,跌坐到李昀身边的椅子上。
“慢点。”李昀伸手握住了裴醉微烫的手。
“没事。”裴醉用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李昀的掌心,安抚一笑,转身朝着方宁的方向转了过去。
周明达与裴醉交换了个视线。
“小阿宁,你看,天上飞的是什么?”周明达用大手揉了揉方宁的脑袋。
“啊?”
方宁呆愣愣地望着天,没留神身后站了个夺命阎王,电光火石间,他沾了血的衣摆被裴醉猛地掀起,那伤口的血肉被硬生生地生拉硬拽开,鲜红的血瞬间便染红了软塌。
方宁一声鬼哭狼嚎地吼了出来:“嗷!!!”
周明达满意地给方宁嘴里塞了块白绸软布,将手里的止血散丢给了裴醉,用手指头轻轻敲了敲方宁的小脑壳:“天上飞的,是小笨蛋的眼泪啊。”
裴醉刚想拽开药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伸到了他的面前,接过那止血散,轻轻拔开红布药封,小心地将白色药粉洒到了那狰狞的伤口之上。
裴醉目光落在方宁腰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又抬起手,轻轻按了按那伤口处的皮肤。
伤口外沿呈青紫,像是淤伤。
裴醉食指大拇指撑开,微微一比,眉心微皱。
伤口并不规整,乍看像是被野兽撕咬所伤,可裴醉常年混迹兵器堆里,一看便知道,这是被利刃一点点磨进血肉里的伤。
明明手握利刃,却不一刀割伤,非要用尖锐处绣花似的转着圈卸下血肉,这已经并非常人思维行径所能解释的了。
是因为自己的病,才将他逼到了如此地步吗?
裴醉眸光微凝,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方伯澜’。
方宁泪水涟涟地回头看着裴醉和李昀,满脸的控诉与委屈。
“呜呜呜唔唔唔呜呜呜...”方宁抖着手,去够裴醉的袖子,想换个人祸害。
“好好说话。”
裴醉慢慢抬手,取下方宁嘴里咬着的白绸软布,方宁嘴角往下一撇,极委屈地想要朝他哭诉,可侧颈落了一记角度刁钻的手刀。明明那走势很慢,手刀又软绵绵的没力气,可方宁却仍是眼前一黑。
殿下又能动手绝不吵吵了。
方宁委屈地昏了过去。
“咳咳...”
裴醉脸色一白,没忍住连声咳嗽。
李昀冰冰凉凉的手拉着裴醉微烫的掌心,低声道:“去休息。”
“没事。”
“没什么事?!”周明达一眼看出裴醉眼底压着的愧疚,老头子满手的药粉,用手掌扑了一下裴醉的脑门,留下了半个手掌印子,“眼看着又烧起来了,赶紧回去躺着。再说,小阿宁也不是疯了一天两天了,臭小子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裴醉难得没跟他互呛,只敛了英气的眉眼,沉默地用食指扣着李昀的掌心。
李昀望着裴醉低垂的侧脸,微微抿了抿唇。
“忘归。”
他在裴醉耳边轻声唤着。
裴醉微微抬眼,声音微哑:“嗯,怎么了?”
“回去睡一会儿吧。”
“嗯,再半刻。”
裴醉揉着李昀的手指,沉浸在思绪里,眉心微微皱着,显然只是随口一应。
“半刻又半刻,一日便如此过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让兄长认真休息。解决之道,今日我想到了。”李昀在他耳边低语,满脸的认真,“我想抱兄长回寝殿,然后将你捆在床上,如何?”
这石破天惊的话从满脸正气的梁王李昀嘴里说出来,竟然正直得不带一丝旖旎气息。
“...你想,捆我?”裴醉喉结微微颤了一下,滚烫的气息擦过李昀雪白的脖颈,“...在床上?”
李昀微微颔首,清澈的瞳孔映着裴醉苍白的脸:“若用这个法子能让兄长好好休息,莽撞一回又如何?”
“莽撞...”裴醉声音艰涩,“李元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昀极认真地点点头,严肃地与他探讨着方法论。
“便用我的腰带捆兄长的双手,你看如何?”
裴醉呼吸渐渐滚烫了起来,他右手握着李昀一掌宽的腰,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将李昀俊秀的面容吸了进去。
“李元晦,你是不是胆子肥了?”
“比不上兄长食言而肥。”李昀如湖水澄澈的双眼含着细碎的光,幽静而灵动,“想要兄长一夜好眠,还需蒙上双眼。不如,便借兄长腰带一用,如何?”
裴醉心中的震颤无可言表:“谁教你的?”
“书中理论,未经验证,不可轻信。今日,一试便知是否可行。”
“什么书?谁给的?为兄去宰了他。”裴醉长眉微微下压,凤眸微眯,脸色冷得要结冰。
周明达哆嗦了一下,大力缠着绷带。
李昀微微歪了头,耳根隐秘地红了一尖:“忘归,你不想试试?”
裴醉喉结又滚了一下,左手握着李昀柔软的腰,长臂一揽,李昀没站稳,直接扑到了裴醉的身前。
“元晦...”
裴醉在他耳边低语。
“什么时候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别胡说,放开我。”李昀双手抵着裴醉的肩膀,那蝴蝶翅膀似的长睫毛微微颤着,呼吸亦急促,“回去休息了。”
“现在日头尚早,你确定?”裴醉用滚烫的指腹擦过李昀柔软的嘴唇,左手将那纤腰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周明达没敢回头,但一直暗戳戳地侧耳听着这令人后背发凉的对话,听到这里,赶紧捂上了方宁的耳朵,生怕小阿宁没完全昏过去,被这话吓得彻底疯了个干净利索。
李昀被裴醉滚烫的呼吸灼着侧颈,耳根更红了,流转着水光的眸子含嗔带怒地瞪了一眼裴醉。
“想让兄长好好休息,竟难于登天了。”
裴醉抬手轻轻捂着李昀的双眼,压下急促的呼吸,声音喑哑:“回房。”
赶紧走吧!!
周老夫子内心在呐喊。
再不走,他心头的道德经都被他念成青楼艳词了。
裴醉慢慢起身,牵着李昀的手,正要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周老先生瑟瑟缩缩的背影。
“先生。”
周明达清了清喉咙,强撑着正经:“干什么?”
“先生关心我睡眠,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裴醉倚靠着木门,懒懒挑了眉,“我会差人把这府里的残局棋谱都拿来贴到我房里,镇魂辟邪,想必一夜好梦,先生以后不用再受累‘教导’元晦了。”
周明达手里的药粉一抖,洒了方宁满脑袋白色粉末。
“臭小子,你!!”
“最近天气凉了,是不是红袖招的姑娘们该冬眠谢客了?”裴醉搭着李昀的肩,极认真地思索着,“看来先生以后夜里只能烹茶煮酒,打发寂寞了。”
“冬眠你个驴!”周明达气得鼻头都红了。
“说起烹茶煮酒...”裴醉指尖微勾,在门外跪着的二十二麻溜地小跑进来。
“我听说,明日你不小心一刀砍翻了先生的红泥火炉?”
二十二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裴醉淡淡道:“那还不下去领罚?”
二十二一怔,苦着脸退了下去。
十二大哥说得一点没错。
照顾不好梁王主子,是会被罚军棍的。
周明达面如死灰,扬了扬手:“裴小子,老夫现在觉得,你晕倒对全大庆都是个救赎,别醒了,继续睡吧,啊?”
“行。”裴醉转身,那懒散含威的目光一柔,朝着李昀问道,“李元晦,回房哄我睡觉?”
李昀扶额捂眼,无可奈何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