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87章 破军

  学士府东北一隅有一座二层小阁楼。

  阁楼被园林掩映,外墙灰砖已经干裂开缝,显得破落不堪,可屋顶却铺了一层琉璃,光洁如澄澈小溪水。

  屋子正中架有一半圆球星盘,上面以针孔戳成二十八宿,里面有长明灯燃烧,星点微光自小孔里溢出来,即使是白天依然微亮可鉴。

  两人高的书架上搁着积灰尘的线封书册,大部分都是些周易算经,而书架高处摆了一副歪七扭八的‘逍遥’二字,懒懒散散不成框架,可仔细看去,那字构笔画瞬间分崩离析,跟个细长的柴火棍一般,打着架地绞落交织,像是个旋涡,深邃而神秘,轻易便能能将人的视线吸了进去。

  书架旁摆了一张软塌,上面躺了一人,脸上盖了一本书,书册下伸展出一只手臂,石青宽袖被睡得皱皱巴巴,一截枯瘦的手腕滑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三枚铜钱。

  远远地,有脚步声自阁楼下层传来。

  周明达慢慢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抹了把嘴边的口水,走到星盘前,拿出长明灯旁边熏着的一只烧鸡,掰了一只鸡腿,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地高喊。

  “老夫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还有,虎符想也别想!如果你非要抢,我便绝食赴死,让你再也无可依仗!”

  脚步顿了一下。

  周明达乐了。

  “嘿,不敢了吧!”

  老夫子悠悠闲闲地坐回了星盘边上,仰头望着琉璃穹顶。

  地平线刚蔓起一层暖橘柔光,将夜幕星辰的厚重渐渐驱散,可便是在这明暗阴阳交汇之时,才能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星辰轨迹。

  周明达微微眯了眼,用尽全力,才用模糊的目光看清了那宏远星宿下的几颗明亮命星。

  紫微宫定了。

  文昌,大盛。

  破军...黯淡,时隐时现。

  周明达一颗老心颤了颤。

  臭小子该别撑不住了。

  “我要更衣!!!”周明达扯着嗓子吼,“王闲之!!放老夫出去!!别逼着老夫一泡黄物毁了师父的遗物!!”

  门口守卫的小厮没见过世面地摔掉了下巴。

  哪有文人如此粗鄙不堪?!

  哪有人敢直呼大人表字?!

  还有,这位先生要绝食之前能不能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大放厥词?

  门口脚步声细碎,不急不缓地停在了门口。

  周明达狐疑地瞥了一眼合拢的木门。

  他的狐狸师兄可从来不这么迟疑。

  莫非,心有愧疚,举步难行?

  “怎么,答应老夫的事情没办到?!”周明达摔了鸡腿,“臭小子手里的权已经被架空了,你就留他一条命又如何!如此冷血,真不知你死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你送终!”

  门缓缓开了。

  周明达满嘴油光,正要破口大骂,可话还没说出口,便憋了回去。

  颀长青衫君子骨。

  不是那个老狐狸。

  “咳。”周明达一时不知道先抹干净嘴边的油渍好,还是先把乱糟糟的衣摆整理好比较符合礼数。

  前两日刚在梁王殿下面前捡回来的光辉文人形象,一个呼吸间便尽数坍塌了。

  救无可救。

  “首辅的故人,果然是周先生。”李昀并不意外,亦毫无被蒙骗的恼恨。

  他经历过太多背叛与算计,旧时光里的温馨早已被打得支离破碎。

  可,这冰冷无情里,总还有几分值得留恋的温情。

  “殿下...”周明达干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跌坐回了星盘前的圆木凳上,却只坐了半个屁股,身子一晃,便栽了下去。

  李昀两步上前,温和地扶起了周明达。

  “先生腿脚不便,还是要多注意身子才好。”

  “...唉。”周明达苦笑着,“历尽黑暗,仍心向光明,殿下果真是李家的异数。”

  李昀清澈的眼瞳含着浅笑。

  “有人自暗处点了一把火,我只是,借他的光,照自己的路。”

  “...裴小子,还好吗?”

  “方公子说,忘归早年征战沙场的伤没好全,这几年又殚精竭虑,不敢修养。加上毒药侵蚀,心口箭伤,如今,只凭着一口气撑着罢了。即便熬过了生死一线,身体恐怕也大不如前了。”

  周老夫子没料到李昀用如此平和的语气把这锥心的话轻易说了出来。

  他沉默片刻,一室之内,安静地能听到长明灯的蜡烛芯燃烧的细碎声。

  他微微仰头,望着那浅亮色夜空最后的一丝黑暗,抬手指着紫微宫北斗,侧头轻声朝着李昀说道。

  “裴小子破军入命,在天为杀,一生动荡,难得善终。”

  李昀坐在他身侧,仰望着渺远的苍穹,却什么星宿也看不到,却也不强求,只安静地听着。

  周明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转身。

  “紫薇之南,太微以北。天枢为首,摇光为结。”周明达的手指落在星盘的摇光之上,轻轻一扣,“这便是,破军。”

  李昀微微颔首。

  “这几年,我教他下棋,磨他的性子,压着他,尽量不让他出手破局,就是怕他一朝破军应劫。”周明达苍老的大拇指摩挲着那星孔,不舍得放,“...可谁知道,他这孤绝的性子,根本一点都没改。”

  李昀抿了抿唇。

  “忘归若下了决心,无人能阻。”

  周明达又将手指移到文昌。

  “而殿下出生时,命星被浓云遮掩,我与...王首辅,都看不清。”他狠狠咬牙,“十余年前,老夫曾不懂事的算了一卦,竟看见了殿下入主紫薇帝王。”

  “是吗?”李昀淡笑,“十余年前,我恐还未曾结识忘归。否则,先生一定卜不到这般结果。”

  他缓缓站直,用手覆在破军之上。

  “执迷之人,心已旁落,如何手握天命?”

  周明达沧桑地叹了口气。

  “殿下,大庆礼法森严,一个不慎便会被口诛笔伐。殿下是亲王尊贵,又为文人所尊崇,外人前,言必慎。”

  “先生,如何能算是外人?”

  “不...不算外人?”

  李昀微微歪了头,淡然温和的眼瞳竟含了一分打趣:“莫非先生今夜想在侯府门外睡,非要担得起‘外人’二字?”

  周老夫子望着李昀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忽然心好慌。

  这哪是打趣,根本就是威胁!!

  周明达刚想摆摆手,却愣在了原地。

  “什么?去哪儿?”

  李昀扶着周明达枯瘦的手臂,慢慢起身,温和而坚定道。

  “先生,我替忘归,接你回家了。”

  方宁手边的医书已经被他翻烂了。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吗?!

  就算翻了千遍,结果仍是同一个。

  无药可救。

  唯有继续用蓬莱吊着命。

  现在连一贯吹捧老父亲神药的方宁也有些心慌了。

  ‘蓬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向武跑前跑后地添柴火,偶尔看见方宁那副凝重的表情,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加努力地替他看着火。

  方大夫真的好专业,令人尊敬。

  看似专注的方大夫正在仔细地思索着,今天的午膳究竟是狗肉,鹅肉,还是猪肉呢?

  为了取药引子,这大庆的家禽都快被他杀了一圈儿了,可殿下还是只有一口气儿,就这么顽强地挺着,不肯死,也不肯醒。

  难道,他要去找老虎和狮子吗?

  “唉。”

  方宁叹了口气。

  向武一激灵,以为自己添柴添慢了,连忙多加了两根。

  方宁又垂头思索着。

  自己上辈子到底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呢?

  说是积了德,可是殿下快要把他逼到了绝路,搞得他每日都在将疯未疯之间徘徊,像个魂儿一般;说是造了孽,可是殿下这个药人却顽强地令人发指,就这么折腾竟然还没死,搞得他一边心疼一边心痒。

  “唉。”

  最后,方宁只能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向武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柴猛地又多塞了两根,手下风箱狂拉,结果滚滚浓烟自炉膛里涌了出来,两人瞬间被熏成了关公。

  “啊呜兄弟。”方宁黑炭似的脸僵硬地笑了一下。

  “诶,方大夫。”向武黑煤球似的脸上眼睛明亮地睁得滴溜圆。

  “梁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啊,马上。”

  “哦。”方宁抹了一把眼泪,“请他把你带走好不好?”

  “啊,是。”向武灰溜溜地转身出去,可却被方宁喊住了。

  “啊呜兄弟,你在替谁戴孝啊?”方宁两步上前,揪着向武腰间被大风掀起来的麻布腰带,挠了挠头。

  “啊,没谁。”

  向武手忙脚乱地藏起腰带,生怕犯了裴王府的忌讳,又惹得自家公子不高兴。

  “我从法华寺学了渡魂经文,你偷偷告诉我,我帮你渡一渡。”方宁也跟他咬耳朵,“殿下最不喜欢这些仙神啊,魂怪啊的,所以,我也只跟你偷偷说。”

  向武没忍住眼圈一红。

  “你也见过的,扶大哥。”

  “啊,就是那个...”方宁回想起扶宽不成模样的尸身,极为感慨地双手合十,尊敬地垂下了头。

  真是个硬汉子。

  都被炸成筛子了。

  “扶大哥没有亲人了,没有人送他一程,他在地下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向武说着,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除了我,没有人再想着他了。所以,方大夫,你别告诉公子,也别告诉别人,让我好好送送他,好不好?”

  “无妨。”李昀温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向武身体一僵,犯了错似的,无措地站着。

  李昀挽了袖口,提了衣摆,掩着口鼻,亲自入内推开了药庐的小窗。

  浓烟缓缓散去,清风徐来。

  “药好了?”李昀看着那烧焦了似的药罐子。

  “好了,梁王殿下。”方宁点点头。

  李昀走到灰砖跺垒成的炉灶前,用湿帕取下药罐子,小心地沥出汤药,带着浓厚血腥味道的暗棕色药汤铺了半个白瓷碗。

  李昀微微蹙了眉,小心地端了起来。

  他路过向武的身边,见那孩子仍是有些无措地站着,他便顿了脚步。

  “阿武,你做得很好。”李昀声音和缓,带着鼓励说道,“可否请你替我给扶兄弟上一炷香?”

  向武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李昀:“公子?”

  “扶公子是我的恩人,也是他的恩人。”李昀抿了抿唇,“所以,替我们谢谢他,请他,一路走好。”

  “嗯!”

  向武重重地点了头,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方宁看着这主仆两人从药庐里一前一后地离开,视线落在院子里积得厚厚的落叶上。

  秋风卷落叶,沙沙地刮着青石地砖,却没人扫。

  方宁后知后觉地垂了眼睛,握着木门,呆立秋风中。

  以前,在一起熬药的扫地大哥,不在了;陪他一起抓鹅的守卫大哥,不在了;帮他做药膳的后厨大哥,也不在了。

  每天专注于打地洞的十二大哥,好像再也没回来。

  还有,那笑容和蔼,上能修瓦下能掏沟,前能应付杀手,后能劝殿下吃饭的全能管事,项叔,已经三天没有管过后院的柴火了。

  他们去哪里了?

  为什么都不回来了?

  方宁抱着手臂,呆呆地坐在了药庐的门槛上,望着天。

  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偶尔被秋风柔软地被吹散,又在天上攒成一团。

  方宁怔怔。

  云走了,风还会把他们吹回来。

  可有些人走了,是不是便再也回不来了?

  “呜...”

  方宁呆呆地捂着脸,片刻,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是医者,见惯了生死,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

  忽得,方宁歪了的发巾被人正了正。

  脑袋被人揉了一下。

  方宁拿开湿漉漉的手掌,泪眼朦胧地看向了面前那个模糊的轮廓。

  “周先生!!!”方宁眼泪瞬间便决堤,跟个走丢了的孩子一般,扑进了周明达不算坚实的怀抱里。

  “我...我好想你!呜呜...”方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傻阿宁,老夫这不就回来了?”周明达明显枯槁的手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又揉了揉方宁的脑袋,“平常怎么不见你好好孝敬老夫?”

  “这次,这次一定好好尊敬周先生!!”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真诚地望着周明达的双眼,“周先生是这世间最好的先生!虽然嗜酒好色腿脚不好脾气暴躁人懒话多,可我真的特别喜欢先生!”

  “小阿宁,你的...喜好...挺别致啊。”周明达声音很瘪。

  “是的,殿下经常夸我。”方宁破涕为笑,自豪地拍着胸脯,“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

  “哦呵呵。”

  周明达捏了捏指关节,皮笑肉不笑地拎着他的衣领,跟提溜小鸡一样,把他甩了出去。

  李昀端着药,用手护着白瓷药碗,轻轻推开了寝殿的门。

  他单手解下肩上的雪白狐裘,像是怕寒意冻到那虚弱的人一般,他抖了抖身上的秋意,才慢慢侧坐在床沿。

  床上的人十分安静,眉目间连一丝痛苦与挣扎都没有。

  阳光披头散发地洒落一地光辉,那温和又耀眼的晨光透过窗纱无声地暖着那人冰冷的身体,将那人本就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

  李昀将温热的手轻轻覆在裴醉苍白的手背上,转而五指交叠,被秋日晨曦剪出了缱绻的温柔。

  “知道你喜欢清晨出去练武。”李昀攥了攥他的手,“你出不去,我把晨光给你带回来了。”

  那人手腕上还插着两枚银针,微晃间,细碎的银光跃动一室。

  李昀移开目光,左手握着汤药白瓷碗,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忘归,喝药了。”

  像是怕惊了那人的梦一般,声音轻又柔。

  裴醉没有反应,长睫低垂。

  “又不想喝药了?”李昀含了一口苦涩血腥的汤药,贴在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将温热的汤药渡了过去。

  “甜吗?”李昀取了白帕,拭去裴醉唇边的药渍。

  裴醉的喉结微微滚了一下,碎发垂眼,神态安稳而平和。

  “嗯,是吗。”

  明明什么回应都没有,可李昀却抿唇浅笑。

  “以后,有我在,你不必再喝糖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