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82章 天命

  周明达从垂花廊一路走回了左偏殿,迈进了他自己那乱糟糟的书斋。

  他拨开床上堆得凌乱的一叠线封旧书,从床头圆木枕头里面掏出了一个触手冰凉的牌子。

  并非从前日日挂在身上的东宫腰牌,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灰铁方形腰牌,正中用细瘦的线条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驴。

  他用手指拂去那线条沟壑里落的灰,仿佛将旧日光影从浓雾掩映中尽数拨开。

  他转身,拿出压在抽屉底下的锋利刀片,久违地净了面,把纠缠成一团的胡茬收拾地干干净净。

  他将旧日衣衫拿出,对着半人高的铜镜站了片刻。

  镜中人身披石青二十八宿宽袖鹤氅,顶戴灰白纶巾。

  他双手抬过头顶,正了正头巾。

  “人模驴样。”

  周老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连平日踉跄烂醉的脚步也收了起来。

  虽然微跛,但依稀能看出往日身着朱衣高帽的矜傲与沉稳。

  方宁抱着药匣子候在门口,却见平日那邋遢惫懒的老者,忽得摇身一变,变成了青衫道学大家,方宁半天嘴都没合上。

  “阿宁,口水淌下来了。老夫就这么一套拿得出手的衣服,你赔给我?”

  周明达一开口,方宁美梦泡泡碎了一地。

  好吧,周先生果然还是那个周先生。

  周明达弯了手指,敲了敲方宁的脑壳:“照顾好裴小子。如果他醒了,就一针扎晕,让他睡。”

  “周先生,这叫好好照顾吗?”方宁咽了咽口水,“还有,如果这么扎他,我大概会被秋后算账的殿下杀个三四遍。唔,你不知道,以前在赤凤营的时候,殿下杀人连眉毛都不抬一下。还把那些叛徒吊在城楼上,风干个七八天,最后都晒成人干了,跟腊肉似的,好可怕的...”

  周明达朝他扬了扬眉毛:“他睡着,怎么杀你?他醒了,梁王殿下也回来了,他哪还有空杀你?”

  方宁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抬爪跟周明达击了个掌。

  “我走了。”周明达揉了一下方宁的脑袋,“也照顾好自己,阿宁。”

  方大夫抱着药匣子,用力地挥了挥手,目送周明达的身影消失在侧门。

  他兴高采烈地转身,忽得皱了皱眉,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梁王殿下,要是回不来呢?!

  怕疼又怕死的方大夫忧心忡忡地回了寝殿,跪在昏迷不醒的裴醉身边,解开那人松松垮垮系着的中衣系带,露出了胸口那撕裂的伤口。

  他盯着裴醉不安稳的睡颜,视线落在了他左手的手腕上。

  刚刚,应该...是‘蓬莱’没错。

  方宁怔怔地洒了一圈止血散在那狰狞外翻的箭伤血肉处,心不在焉地裹了两圈,又抬手仔仔细细地掐着脉。

  可,现在没有了。

  方宁抓狂地挠了挠头,险些将头顶的缎带扯散。

  到底怎么回事?

  周明达骑着他那头低矮懒散的小黑驴,仰头看着悬于高处的朱红匾额。

  那萧索枯枝掩映下的学士府,颇有些门庭冷落的寂寥。

  门口的守卫拎了长枪,两步上前。

  “干什么的?”

  没轿子,没下人,一人配一驴,衣服神经兮兮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心怀不轨的江湖算卦神棍。

  周明达从袖口中取出那方形铁片腰牌,递到了那守卫手里。

  “请见王阁老。”

  守卫怪笑了一声,随手便将那灰驴腰牌丢进了草丛里。

  “我家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这个见那个,滚滚滚。”

  连鼻孔都写着‘鄙夷’二字。

  周明达拖着跛脚,弯腰拾起了那灰牌,看着上面沾染的泥土,没舍得用自己的衣服擦,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驴屁股上。

  他使劲蹭了蹭,驴朝他委屈地打了个响鼻,周老夫子赶紧讨好地揉着驴耳朵,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路人指指点点,不敢高声嬉笑,只八卦地掩面嘀咕。

  又是一个妄图攀高枝的疯子。

  周明达不甚在意地拍了拍驴屁股,解下驴头绑酒壶的麻绳,随手搓了两下,从路旁捡起一块歪歪斜斜的木板,手起绳落,七弦跃然板上。

  他右手捻过那粗糙的麻绳,却好似掌中拨弄着冰丝弦,乐音不减清贵之色,却带了市井中的烟火气息,还有半丝大隐隐于市的出尘意味在。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偏称情。昭王白骨萦蔓草,我来扫却黄金台。”

  驴尾巴扫了扫周明达的侧颈,仿佛在嘲笑他臭不要脸的自大。

  “二十八宿通明德,四象三宫类七情。九章数理纳百川,六爻八卦晓阴阳。铜钱五枚换头驴,天地逍遥任我行!”

  驴尾巴扫得更欢了。

  才五文钱?!

  周明达笑得发颤,一遍遍唱着,声音慢慢传开来。

  围观的百姓渐渐脸色变了,有些恭敬地弯下膝盖,跪在他面前,安静地听着。

  百姓虽不懂阳春白雪,却本能地敬畏谶纬占卜。

  几十年前,道教盛行,连宫廷内都戴青叶冠写道家符,近几代朝堂虽没了内廷修仙,且道教晓天地知万物一说,也被摄政王所驳斥,可阴阳学说却仍是在坊间流传了下来。

  毕竟,谁不怕死,谁不想趋吉避凶?

  守卫气急败坏地拎枪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手腕一抖,那尖锐的枪头便要刺伤周明达的后心。

  “住手!”

  上了年纪的管事站在半开的朱门后,惊慌失措地阻止了那守卫的鲁莽失礼的动作。

  周明达弹琴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弦音凝滞,便不成曲调。

  管事脚步匆匆赶来,试探地抬起头,看清了周明达的眉目,确认了他的身份,立刻拱手弯腰道:“请随小人进来。”

  “不要老夫腰牌?”周明达抬了抬眼。

  “先生说笑了。”管事极恭敬地弯下腰,“请。”

  周明达随手丢了那块染了血迹的破木板。

  前两天被匕首刺伤的地方刚刚结痂,一摩擦便又流了血。

  这坑师父的臭小子。

  周明达一边甩着火辣辣的指尖一边笑着骂。

  学士府的陈设这些年都没变过,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树却一年年变得粗壮而繁茂。

  周明达沿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小径入了书房。

  王安和坐在书案后,微微抬了一下眼。

  仿佛并不意外。

  周明达扯了衣裾,坐在下首红木椅上,扯了个木凳,把脚放在上面。

  “你果然没死。”王安和手中书册翻了一页,沙沙响着。

  “盖无常逃了。”周明达答非所问。

  王安和手顿了一下。

  “师兄一贯算无遗策,这事,你竟然不知道?”周明达嘲讽了一句。

  王安和终于将目光从书册中抬了起来,落在周明达略显年岁的脸上。

  “不及师弟,卦通天命。”

  他唤来管事,低声安排了半盏茶的功夫。

  周明达不时插几句话,将裴王府暗卫传来的消息都递了出去。

  管事急匆匆地躬身告退,王安和才慢慢靠回了椅背上,眼角沧桑地挂着皱纹。

  “与虎谋皮,终被反噬。”周明达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随手向上抛了一下,那清脆的声音惹得王安和抬了一下眼皮。

  “多谢忠告。”

  “别。‘忠告’二字,我担不起。你自降身价跟高家敷衍也就算了,可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第二次同盖无常那个疯子暗中联系,怂恿他对裴小子动手,逼得那孩子孤注一掷的对清林开刀。你这么无所不能,为何不自己动手剜去毒瘤?”

  周明达喝了口茶,重重将茶盏掷在桌面上,啷当作响。

  “这么多年,你依旧城府深重,心狠手辣。”周明达气得发笑,“你这一箭,谋的是两人的性命。陛下若驾崩,你便顺理成章拥梁王即位;裴小子若死,你便夺了他手中的权,再架空当今陛下的权,那么你就是大庆第二个没有摄政头衔的摄政王!”

  “裴王身后,果然是你。”王安和狐狸眼睛睁开一道缝。

  “是我在问你话。”周明达压低了声音,那眼角淡淡的皱纹蓦地印得深了些。

  王安和整理着袖口的褶皱,直至那朱红厚绸展得毫无一丝褶皱才停手。

  “只有裴王手里握着破局的契机。”他抬眼,微微笑了,“而这点,你不是早就算到了吗,师弟?”

  周明达捏着铜钱的手指颤了一下。

  王安和抬手捋胡子,声音似追忆似感慨:“恩师一生都未能参透的星象数理,师弟却能在而立年岁通窍,以山河为算筹,星象为周转数位,算出天命所归,实在是令人赞叹。”

  周明达脸色有些白,手中的三枚铜钱没捏住,零零散散地从指缝间坠了下来。

  他声音渺远沧桑,藏着无尽的悔意。

  “我不该。”

  王安和第一次弯下腰,蹲在地上,慢慢地拾起了地上的三枚铜钱,交还到了周明达的手里。

  他抬眼,看着周明达眼角的皱纹。

  “师弟还未到不惑吧。”

  “没瞎没死便已经是上天垂怜,老点算什么。”

  王安和叹道:“窥探天机,终伤福寿。”

  “福寿?”周明达退了半步,跌回椅子上,“因为我鲁莽的一卦,世间平添了多少无辜的白骨冤魂,若不是为了赎罪,我早就该死了,哪还有什么福寿可言?”

  王安和替他添了一盏茶。

  周明达接过茶,抬手泼了。

  “你看看你这些年做的事,有哪一件是值得让我喝下你这杯茶的?你袖手盖家谋害东宫,暗中保全梁王以待来日,推裴小子刀破僵局,最后,是不是还要请宫里那位退位让贤,来顺应天命?”

  王安和拢袖淡笑。

  周明达猛地抬手砸了茶盏,怒从心头起:“师父说过的,所谓命理,如水流云走,居无定数,譬如今日繁华明朝白骨,没有一成不变之说。我看到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天命,真的值得你血洗大庆?”

  王安和抬眼。

  “值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是随口一说。

  可,周明达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颓唐地倒在椅子上,右手捂住了眼睛,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王安和亦安静地喝茶。

  “...我负了先太子,伤了梁王,毁了裴小子。那时,我一心求死,在狱里不吃不喝。可就在我要死的那一日,裴家小子亲自下了刑部大牢,往我嘴里灌了一坛烈酒。”

  “是裴王的行事作风。”王安和淡淡应和。

  “他说,他要请我入裴王府做幕僚,因为翻遍全大庆,也找不到第二个肯与他狼狈为奸的文人。”

  周明达笑着挠了挠下巴,可没有了胡茬,让他一下子意识到,往事早已逝去,而如今一切成空,宛若一场梦。

  他自嘲一笑:“这三年,我心安理得的呆在裴王府,忘了往事,以为自己能有善终。甚至,还想把自己这一身害人的本事教给裴家小子。那孩子...”

  周明达似乎想找个词来形容,可他索尽枯肠,却也只是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很好。”

  “裴王不信鬼神,最讨厌虚无的命数一说。我没想到,你会选择辅佐他。”王安和微微笑了一下。

  “梁王君子坦荡,并非城府深厚之人,我也没料到,这么多年,你会一直站在他身后。”周明达一副‘彼此彼此’的冷淡表情,“就算当年我算到天命并非在先太子身上,也没说一定是梁王殿下。你却选了他,让我实在是不解透了。”

  说起梁王,王安和的眉目间难得出现了一丝真切的动容。

  可瞬间,便敛了那极淡的波澜,换上完美的笑容,看向了安然坐在一旁的周明达。

  周明达捏着铜钱,摆摆手:“我的卦象早已不准了,每次掷出来都是凶,问不出前程凶吉。”

  “我不信。”王安和含笑说了三个字。

  周明达无声地扯了唇角。

  就知道,进了这个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关我以前,劳烦师兄先去诏狱把盖顿提出来做质,至少吓一吓盖无常那个疯子也好。”周明达叹道,“要是真救不回梁王殿下,裴小子大概也不成了。”

  “如你所说,殿下仍有意识,说明盖无常想借殿下谋利,一时半刻,不会向他下手。”

  “你有没有心?”周明达冷冷笑了一下,“盖无常是个疯子,东宫灭了二百一十三口,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殿下到了他的手里,会受什么样的折磨,你都不在乎吗?”

  王安和用保养适宜的手指抚了抚袖口。

  “我只要他活着,其他,不重要。”

  周明达半边身子都被气得发麻:“敢问王阁老,何事重要?”

  “大庆有明君。”王安和抬眼。

  “他不想做。”

  “他是李家人,这是他要承担的责任。”

  “李氏血脉是什么诅咒吗?”周明达怒吼,“梁王受的苦还不够多吗?梃杖之刑,被贬庶民,皇陵守孝,江湖游历,粮船炸裂。好不容易回了家,现在又落在盖无常那个疯子手里。你是他尊敬的老师,你若不在意他的苦,他只会更苦。”

  王安和眼中毫无波澜,甚至笑了一下。

  周明达背后起了一阵一阵的寒战,看着那人犹如猛虎捻须微笑,刻意装作无害,让人瘆得慌。

  “观星阁一直为师弟留着,算筹星盘一应俱全,还请自便。”王安和抬手,请他入内。

  周明达冷哼了一声,振袖向着内院一瘸一拐的走着,在他的身后,朱门缓缓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