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达偷偷摸摸地躲在庭院一角。
他脑袋上盖了常青的松枝,硬生生把自己插成了矮脚松,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然后屏气凝神地盯着寝殿的门。
没过多久,木门缓缓打开,李昀从殿内出来,明亮的月光映得他削瘦的肩膀更加单薄。
他用掌根按了按额角,似乎从头晕目眩中缓了过来,慢慢地提步走入了院内被好好修葺过的密道。
周明达握着松枝的手缓缓地从头顶放了下来。
老夫子一身灰白长袍,在月光下呆呆地站着,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许久。
他沧桑地叹了一口气,提步推门入了寝殿。
周明达凝视着昏迷不醒的裴醉,拖了个木凳,坐在他的床前。
“臭小子。”
周明达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塞进了裴醉的手里。
铜钱似乎被常年摩挲过,不带一分铜锈,光洁如铜壶壁。
“梅花算经不背就算了,棋谱残局没兴趣解也罢了。老夫这一身术数卜算的本事,说什么就是不学,你是不是以此吊着老夫给你当牛做马?”
他揉了揉膝盖,忽得一笑。
“臭小子,想得真美。”周明达鼻音哼唧,“老夫一生不做亏本生意,还是换个人教。这徒弟啊,就跟野草似的,全天下多得是。你再不醒,老夫真走了啊。”
他跛着脚,刚将手放在门上,却听得一声虚弱的嘶哑低语。
“...师父。”
周明达脚步一僵,没怎么犹豫地快步走回了床边。
裴醉脸上惨无血色,失血过多导致他脖颈皮肤白皙得几乎可以隐约地看见那青色血管。
他的一双眼睛仍是闭着的,水墨似的眉峰安居高处,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周明达以为自己听错了,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裴小子?”
许久。
裴醉慢慢睁开了双眼。
“嗯。”
周明达跌坐在了木凳上。
仿佛心口吊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了下来,连手掌都发麻。
他颤着胡子,呼哧呼哧地道:“你怎么不再多晕几天,醒这么早,赶着过生辰呢?”
裴醉喉结微动,却没有说话。
周明达连忙走到桌边,斟了一盏水,小心地扶着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了下去,边喂边骂:“又使唤老夫。”
裴醉干裂的唇被染得水色柔软,只喝了两口,微微蹙了眉,便不再多喝。
“怎么,嫌凉?”周明达骂了一句,“忘了你小子肠胃不好,真娇气。”
老夫子一遇见裴醉,这嘴仿佛绑了两斤秤砣,不砸他两下都不舒服。他一边骂,一边用双手使劲捂着那茶杯,还嫌热得不够快,把冰凉的手搁在裴醉滚烫的额头上,笑呵呵地烘热了手,然后又握着那茶杯,摇头晃脑地说道:“自煮自饮,妙啊。”
裴醉懒得跟他对骂,也实在是没力气,只微微将苍白的唇张开一线,温热的水便滑入了喉咙。
“...我记得,让你出城喝酒。你怎么...咳咳...又回来了?”
周明达低头瞧着自己半死不活的徒儿,又心疼又生气,用鼻音哼哼。
“为师去哪里,是你能管的?”
裴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唇微弯:“...我何时拜的师父?”
“你刚才明明喊了老夫师父!!”周明达看着这转脸不认人的臭小子,差点咬到舌头。
“...不记得了。”裴醉抿着唇小声咳嗽。
周老夫子被这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噎得上不来气。
“臭小子,你下棋不是我教的?朝堂纵横捭阖不是我教的?帝王心术为臣之道不是我教的?就凭你一个无脑武夫,能稳住那些老狐狸三年?你不认我,你亏不亏心?”
周明达余光瞥见裴醉那眉峰微微扬了一下,便知道他要回嘴,气得老夫子懒散的长眉毛也要一根根竖起来。
“知道你会打仗!可光会打仗有个驴用!就你这臭脾气,跟那些笔杆子打交道一个不慎就死全家了!”
裴醉低咳了一声。
周明达又噎了一下。
忘了这臭小子已经死了全家。
差点自己也死了。
周老夫子邦邦硬的话语也软了下来,拉不下脸,只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裴醉的手臂:“咳,那个,臭小子,老夫刚才...”
“先生要道歉得大点声。”裴醉话语喑哑而慵懒,“...我病得要死,听不清。”
周明达又被燎成了窜天炮仗。
“你不讨好老夫就算了,还让我跟你道歉?!你说说,就你这声名,全大庆甘心为你幕僚的,除了老夫,还有第二个?我要真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裴醉抿着唇咳嗽,难受地蹙了眉。
周明达一下子哑了火,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被,死死盯着那绷带,生怕这咳嗽把伤口崩裂了。
“...先生。”裴醉微微张开了眼,声音嘶哑。
周明达心里一颤。
臭小子几乎从不这么郑重又脆弱地喊他。
老夫子俯下了身,嘴硬心软地替他掖了被角:“怎么了?”
裴醉那乌黑如漆的眼瞳里有光一闪而过,锐利冷硬的棱角几乎要被那病中虚弱的神色完全盖了过去。
周明达更是老心一软,弯下了他高贵的老腰,几乎要把耳朵贴在他的脸上。
“乖徒儿,你说。”
他苍白的唇微微掀开一道缝。
“...先生出去吧,实在很吵。”
周明达老脸一青,自觉一腔真情付了流水。
臭小子果然还是这么欠揍。
“...书房里,有十本古残棋谱。”裴醉盯着周明达乱糟糟的头发,“拿了再走。”
周明达弯了手指,轻轻敲着裴醉的额头。
“那本来就是老夫的,被你藏起来,真以为我记不得了?”
裴醉闭上了眼,掌心里的铜钱已经被他攥得滚烫,唇色淡得如同白绫似的。
“...嗯。”
周夫子脾气比石头硬,心比驴耳朵还要软。
他跛着脚走到一旁的木架子上取了湿帕,给裴醉擦了擦大汗淋漓的额头。
“行了,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小命,别折腾了,睡吧。”
“...那先生去帮着元晦。”裴醉声音渐低,眼帘已经疲惫地合上了,“再容我躺半个时辰...”
周明达摸了摸裴醉微湿却仍是滚烫的前额,骂了一句:“半个时辰?你当自己是神仙?”
裴醉半昏半睡,已经失去了意识。
周老夫子叹了口气,琢磨着,还是从他手里抠出了那三枚铜钱。
“行吧,等老夫回去整理整理江南军务,差人递给梁王殿下。我就不过去了,免得...”
周明达言语未尽。
他瞧着自己的膝盖,略出了神半晌,起身拉开门,却与刚要提步入门的李昀撞了个满怀。
周明达手里的铜钱铿然落地,甚至来不及挡脸,那乱糟糟的胡茬,懒散的长眉毛,还有鸟窝一般的头发,便全落入了李昀的眼里。
李昀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勉强辨认出了那曾经利落风发的熟悉轮廓。
“...周詹事?!”
看着李昀震惊的表情,周明达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长眉毛。
逃不过去了啊。
书房内,李昀与周明达相对而坐。
周明达在裴王府窝了三年,懒懒散散的没骨头,坐没坐姿站没站样,可到了李昀面前,他本能地坐直了腰板,可惜就像院子里那颗老歪脖子树,别别扭扭地昂首挺胸,颇有些滑稽。
这一旦养成了不委屈自己的习惯,便再也回不到从前那副规矩刻板的模样了。
老夫子笑了笑,将僵直的腰背松懈了几分。
李昀抿了抿唇,乍见故人,心神激荡,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周詹事,我以为...你已经...”
“殿下折煞草民了,唤我名字便好。”
周明达捏了一小撮紫毫,扔进了茶壶,用红泥火炉煨着,片刻,取了一青花云纹茶盏,一弯清茶坠入杯中,热水氤氲,茶香四溢。
“先生这是...”
周明达望着那火炉,长眉毛愉悦地舞了一下。
“殿下,新火试新茶。”
李昀抿了抿唇。
先生是说,休对故人思故国。
于是,他双手接过,小口斯文地饮茶,周明达亦沉默,并不贸然掀开往事。
唯有杯盏相撞,声音细碎清脆如碎冰零落。
片刻,一盏茶见了底。
李昀微微抬眼,淡然一笑。
“先生可想手谈一局?”
周明达眼睛隐约亮了一下,仿佛被捏住钱袋子的赌徒:“求之不得。”
周明达从书架缝隙里抽出一张棋盘,跛着脚左右手拎了棋篓,摩拳擦掌地抬了手:“请。”
李昀望着周明达的跛脚,抿了抿唇,眸光微微暗了一下。
他二指捏着黑子,并不多加思考,简单直接地清脆落子。
“上次与先生对弈,还是五年前。”
周明达跟着落了一子,仿佛借着那冰凉光滑的棋子,才能打开话匣子。
“老夫喜欢殿下的棋风磊落坦荡,颇有君子之风。”
“先生笑我。”李昀微微抬眼,“棋路坦荡,不过是智谋不足。”
周明达摆了摆手:“殿下一边谦虚一边截杀我的白子,像话吗?”
李昀忍了笑意,轻声道:“我的资质,确实是远不及太子皇兄,先生与我对弈,恐不能尽兴。”
周明达手顿了顿,落子便迟缓了不少。
李昀用余光看见周明达复杂的神色,心中微叹。
“是我失言了。”
周明达收回了手,将白子丢回了棋篓,双手拢袖,起身,朝着李昀行了大礼。
“草民早已不是东宫詹事,不配与先太子相提并论。”
李昀起身,扶着周明达交叠的双手,却只察觉到了老夫子指尖的凉意。
李昀指尖并齐,朝他也行了一礼:“昀承了周先生的情,也欠了先生的债,如何担得起先生的大礼?”
李昀被下令贬为庶民守陵之日,东宫詹事周明达手捧一份血书,上面书尽清林党罪状二十条,一路跪行叩首到登闻鼓前,膝盖鲜血流着,染红了长街。
他站在登闻鼓后的长阶上,为了梁王与太子,声嘶力竭地念着罪状,字字泣血。
后来,没逃过被下狱的结局。
在牢中,膝盖溃烂,虫蚁噬咬,足足两年,无人问津。
李昀从长岭皇陵恢复亲王身份之时,曾托申高阳从刑部大牢中设法救出周明达,可刑部传来的消息却是他早已死在狱中,尸骨卷了席埋在了乱葬岗之上。
“那都是旧事,草民已经释怀了,希望殿下亦能放过自己,不再拘泥于那些恩情仇恨,殿下尚年少,诗酒得趁年华啊。”
李昀摇了摇头,郑重道:“滴水恩涌泉报,何况,先生为了此事,已经绝了仕途,昀这辈子,都亏欠于先生。”
“殿下言重了。”周明达终于抬了头,长眉毛似乎将寒霜都抖落了下去,又揣袖坐回了桌前,惫懒一笑,“老夫没用,救不了先太子,也救不了殿下,这东宫詹事也是个摆设,做与不做,无甚区别。这长街跪行,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自我感动罢了,根本于殿下毫无益处,殿下实在不必挂心。”
李昀摇了摇头。
“时人避我如洪水猛兽,先生不弃不避,我铭感五内。”
周明达揣袖缩头笑了笑,跟个过冬的鹌鹑似的。
“感激就不必了。老夫这辈子轰轰烈烈过了,余生只想平淡点,诗酒琴棋,潦草度日。可谁知道,被臭小子以救命恩情相要挟,硬是拘我在王府里,让我替他当牛做马。”
李昀寒鸦般乌黑的睫毛微微颤着,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了那波澜不惊的眼色之下。
忘归救了先生,又替他奉养了先生。
那人一肩担着两人的债,却从来不解释一句。
李昀听着红泥火炉的噼啪声,身上的风寒似乎更重了些,额角开始拧着劲儿的疼。
人情练达即文章,周夫子学贯古今,一口茶的功夫,就把年轻人这些幽深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早已不在意这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反倒是津津有味地咂了咂这相思的酸臭味。
这两个孩子,一个惊世骇俗地大逆不道,一个不动声色地守礼知节。
迟早打得鸡飞狗跳。
这日子,以后有盼头喽。
周老夫子懒散的眉毛都笑颠了。
“先生笑什么?”李昀秀气的眉峰微松。
“这臭小子,真够幸运的。”周明达像是市井街头算卦的老神棍,挠了挠胡茬,摇头晃脑道,“可要说他幸运,又确实是不幸极了。这臭小子,老夫真想避得远远的。”
李昀闻言,抿了抿唇,刚要劝,却看见那嘴硬心软的周夫子惫懒笑意下的一抹爱重与担忧。
他从红泥火炉上拿起那茶壶,拢袖斯文地亲手替周明达斟了一盏茶,随着淅沥水声,声音含笑:“兄长虽不尊常理,不守旧道,可一片丹心照明堂,傲骨铮铮无所改,想必,先生甚是喜爱。”
周明达刚刚找回来的矜贵文人气差点崩了。
他强忍着一口茶喷出来,表情僵硬地努力笑了一下。
喜爱?!
喜爱个驴!!
两人正说着,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杨御史派人来请殿下。吏部考功司下考功令史抱病不得出,无法协理吏治考核文书清查一事。”
李昀温和的笑意微敛,那含着笑的眼眸一瞬便凝重了三分,由温润转而疏离威严。
“考功令史十五人,全部抱病?”
“...是。”
李昀转而看向周明达,双手并齐,欠身一礼:“今日有事在身,不便多留,待改日与先生继续这未完棋局。”
周明达低声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既是抱病,自然要请御医诊治。”李昀拢了拢肩上的狐裘,“有病治病,无病...”
周明达与他了然四目相对,含笑点头。
“殿下慢走。”
李昀转身出门,狂风将他肩上的狐裘吹得瑟瑟。
周明达拢袖上了榻。
这事情一旦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夫子正舒服地围着火炉小口喝茶,拢袖缩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殿下是不是还不知道臭小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