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一人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本书册,静静地翻着。阳光一路滑下,将那人头顶白玉冠上的凤纹映得栩栩如生,像白凤要从一汪黑瀑中腾空而出,只是那脸色苍白如同象骨冷玉,没什么血色。
“裴世叔,你可终于来了,我和子奉替你担了那么多苦,你也不表示表示?”
“这几日,你在府上称病,别在承启四处乱跑,高府若来人,你便好生敷衍着。”裴醉没抬头,只垂眼看着书册。
申高阳端着青铜三脚酒樽一路走到裴醉身旁,甩了黑绸镶玉的软靴,盘腿坐在裴醉身旁的小矮塌上,伸着脖子去看那人手里的书,不由得咂舌:“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庄子’了?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唠唠叨叨的先贤圣人言吗?”
“嗯。”裴醉只随口应了一声,手中又翻了一页。
“嗯什么?”申高阳用指尖捏了一粒葡萄送入口中。
“王安和,真是元晦的老师?”
裴醉又翻了两页,眉眼间难得露出困惑之意。
“啊,是啊。”申高阳揉了揉下巴,“元晦可尊敬王阁老了,我就没在他嘴里听说过半句他老师的不好。”
“李元晦是那种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吗?”裴醉斜了他一眼。
申高阳一脸被酸到的表情,赶紧吐了嘴里的葡萄皮:“呸,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酸,酸死我算了,啊酸死了。”
裴醉低声笑了。
申高阳斜眼看见那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有点活人气儿了,才放心地丢下手中的果盘,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元晦啊。论学问,你我都要被元晦甩下十万里。你自己在这里憋着找答案,不费事吗?”
“还好。”
“你们俩又怎么了?”申高阳眼神亮晶晶的。
裴醉把手中的书册一卷,轻轻敲上那人单薄的小肩膀:“没事多读书,别整日八卦,知道了?”
申高阳被呛了一口:“忘归,你一个武夫跟我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谈读书?你不亏心?”
裴醉沉声笑了笑,打开木窗,用手扶着那精致的万字窗格,从枝叶掩映里望向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那背影竟有些萧索。
申高阳擦了擦如水葱似的手指头,从袖口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扇子,用手一捻,小小的扇面挡住咧上天的嘴巴,欠揍地笑了:“你最近比我还要深闺含怨,忘归,你是不是千年铁树开花,知道情爱滋味了?”
“是啊。”裴醉转身,看着申高阳那弯如丝的一对清亮眸子,“你为何不阻子奉接手京营?”
申世子看见那人眉头紧锁的模样,一脸了然。
“原来你们俩之前吵架,是因为你拦着元晦,不让他插手朝政?”
裴醉垂眼,算是默认。
申世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从软榻上跳了下来,与裴醉勾肩搭背:“子奉想要什么,我给便是了。他若想去博一片天地给我,我便替他备千里马涤寒霜剑;他若想要解甲归田,我便买下林间山水,与他双宿双飞。我的人,自然是要我疼着,难道还要指着某些黑心的摄政王爷来护着他吗?”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
“当然。”申高阳笑眼弯弯,“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是子奉想要的,我千金一掷为君展颜。”
裴醉抬了抬眉毛。
申高阳笑容僵在脸上。
他不会...
“近日明鸿的神火飞鸦研究进展很快,恐怕户部的秋税也得直接拨给神火营。算算,大概是没有什么闲钱了。所以,上次你替我给神火营垫的银两,恐怕暂时没办法还给你了。”
申高阳拳头硬了。
“这些神火铜铁,还有莫擎苍砸碎的瓷器,权当是给子奉散财求平安了,你说是吗?”裴醉抬手搭上了申高阳的肩膀,赞许地拍了拍,“子奉若知道你一片心意,一定很是欣慰。”
申高阳脸也黑了。
裴醉抵唇低笑,一副坑兄弟无所畏惧的坦荡。
申高阳正努力忍着心疼,却看见裴醉那笑容,他也不管自己那瘦弱的小胳膊能不能打过那鲁莽武夫,一拳头就砸在那人肩头:“你这黑心的,又算计我的银子!!”
裴醉脸色白了白,攥着心口微微弯了腰,退了两步,一口血咳了出来。
“不是,你也太脆了吧?!”
申高阳都快疯了,立刻蹲下,双眸褪去稚嫩与玩乐,用手搀着裴醉的肩,将他拽到了一旁的软塌上。
“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申高阳一抱他的腰,才察觉到,原来那宽厚的身形全靠着这宽大的公服才能撑起来。
裴醉从怀中掏出一丸药,塞进了嘴里,拧着眉心低声道:“别吵。”
申高阳跑前跑后,替他打水擦了脸,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忘归,你这样不行。要不我江湖悬赏,请名医来为你诊脉吧。”
裴醉掀了眼帘,冷汗挂在睫毛上,声音虚弱:“我这病若说出去,这朝堂还能安生几天?”
“我看你再这么撑下去,迟早要出事。”申高阳唠唠叨叨,“做人可得自私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没什么大事。”裴醉低咳,缓了口气,“我睡一会儿就好。”
申高阳吃了个瘪:“敢情你到我这里来是睡觉的?你怎么不去找元晦?”
“他忙着。”裴醉声音逐渐放轻,“...再说,我这样,不想让他看到。他担忧我,我心疼他,没完没了。”
申高阳左手扶额,右手捂着下巴,酸得他口水直淌。
“行,我活该做你裴忘归的兄弟,真是上辈子积德了,祖坟都要冒青烟。”申世子抬手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委屈巴巴地蹲在一旁,“唉,说起来,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子奉了。”
“...怎么?”
“我们家子奉太害羞,不好搞定啊。真是,追夫路漫漫,何日能抱美人归?”申世子仰天长叹,涕泗横流。
“过几天,我允你入京营半日。”
申高阳眼神一亮,却又皱起了小眉头。
不对。
这家伙就算病成这样,也是个黑心的。
他狐疑道:“你让我去?”
裴醉弯了弯唇角:“嗯,多带点酒肉,犒赏三军。”
申高阳欲哭无泪。
好家伙,他这银子算是留不住了。
承启宫墙外的夜色沸腾,街上的花灯如昼,行人步履轻快,如欢快流淌的河流,蜿蜒在这中城笔直的宽阔街巷中。
在这茫茫人潮中,藏了全大庆最尊贵的君王与臣子。
小公子身穿青绸,样式虽不起眼,可料子却柔软而细腻,触手犹如抚摸山间的溪水淌过指间一般丝滑柔软。
大公子身穿玄色直身长衣,腰间只简简单单挂了一块玉,发冠高束,步履沉稳。
“还是四哥说话算数。”李临总算圆了自己出宫的梦想,兴高采烈地骑在裴醉的肩膀上,瞪大了圆眼睛,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铜锅,望着那银丝糖葫芦,好奇地趴在裴醉的头顶,在一片喧闹中大声地问,“四哥,这是什么?能吃吗?”
那小贩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一根:“这是谁家的小公子,长得可爱又乖巧!”
那圆滚的山楂裹着透明粘稠又拉丝的蜜糖,李临用小舌头舔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
“甜的!”
他咬了一大口,塞得腮帮子圆鼓鼓的。
李临左手搂着裴醉的脖子,右手捏着糖葫芦木棍儿,递到裴醉的嘴边,含糊不清地道:“四哥,你也吃!”
裴醉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饿。”
“四哥你最近瘦了,吃一口吧。”李临固执地举着糖葫芦,大有君威浩荡的模样,却是为了小小一根糖葫芦。
裴醉缓了眉眼,咬下一根圆溜溜的山楂,慢慢地嚼着吃了。
“多谢...小五。”
李临眼睛一亮:“你再叫一声。”
“臣不敢。”
李临闻言立刻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看,扒着裴醉的耳朵,带上了点抱怨:“皇兄,是你说在外面要谨慎的,怎么能自称臣呢。”
“是,四哥错了。”裴醉爽朗一笑。
李临又塞了一口糖葫芦,被裴醉肩膀举得很高,将那汹涌的人潮尽览无余。
人好多啊。
有膀大腰圆的粗鲁男人,有瘦弱文静的书生公子,有带着幕篱的小姐,还有盘了高发髻的出嫁妇人。
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大笑,有人低头走路,有人横行霸道。
“好有意思!”
李临咯咯笑了。
这里比冷冰冰的宫墙里面舒服多了。
裴醉从拥挤的人流中走了出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将李临放了下来。
“先去休息一下,好吗?”
“好!”
年幼的天子坐在四方破旧的木凳子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陈旧的茶盏与摔得裂口的茶壶,小脚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店家老爷子走路摇摇晃晃,颧骨都瘦凹了下去,肩上搭了条汗巾,看见李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木凳上,有些胆怯又期待地走了过来。
“小公子,自己一个人出来?”
李临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灯火阑珊处站的人影:“四哥陪我出来的。”
“原来如此。”
店家颤巍巍地搓了搓手,慈爱地看着那粉白团子一般的精致人儿,不由得心生爱怜。
他放低了姿态,像是哄孩子一般,慈祥道:“小公子想吃什么呀?”
李临思索了一下:“羊肉水晶饺。”
店家呆怔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小公子啊,咱们这里,没有那样好的东西,那可是御膳,咱们私下做是要杀头的。”
李临胆子又一瑟缩。
是了,他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店家看着小团子胆怯的模样,心里软得汩汩成泉。
“小公子,看着很健壮的样子。”
“嗯,我吃得好睡得好,自然身体好。”大概是那糖葫芦开胃,他肚子咕噜一声响。小皇帝抱着肚子,脸色涨得通红。
“老婆子,快,给小公子做碗面。”
灶台后那同样面黄肌瘦的老妇人笑着应了。
李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到了那挂了铜绿的锅壁,还有漏了一半的铁勺,腹中翻江倒海的,双唇向下撇着,只差没当场吐出来。
“能...能吃吗?”
李临嫌恶地皱了皱眉。
店家那沁满风霜老茧的大手先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才敢朝着那富贵模样的小公子背后轻轻拍着:“咱们这儿的面方圆十里都有名,好吃。”
裴醉站在不远处那如盖的老树下,身边人群稀落,仿佛刻意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带李临用膳。
他背靠着那矮矮的土墙,嘴唇抿得很紧,抱胸的双臂暗暗用上了力气,那额角渗出的汗珠一颗一颗地顺着下颌滚落。
身体里如同被无数把冰刀剜着,那又冷又痛的尖锐痛意从骨头缝里慢慢地渗了出来,那带刺的荆棘自柔软血肉处野蛮生长,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气力,让呼吸都带着隐约的痛。
裴醉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正要送到嘴边时,手腕忽得被人轻轻握住。
裴醉眼神一冷,反扣住那瘦弱的手臂,向后一推,如同野狼捕猎一般,凶狠而冷漠地大力将身后那不速之客锁喉。
只是,他的手指刚刚接触到那白嫩的皮肤,便不由得微微一松,愣住了。
“元晦?”
李昀身着青色圆领襕衫,腰间横襕处挂了小小一块玉石,像是刚从书院回来的儒生。
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裴醉赶紧松开左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轻轻地替他掸着背上染的灰尘。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逛?”
李昀抚了抚喉咙上那两道淡淡的红痕,声音有些嘶哑:“今夜为何带陛下出来?”
裴醉眉心微蹙,怀疑消息已经走漏了。
他立刻回头,看见李临正捧着一碗面,小心翼翼地舔着吃,嫌弃又好奇。
他微微安下心来,又将目光扫向四角安插的便衣护卫,见一切正常,才松了口气:“怎么知道为兄在这儿的?”
李昀习惯了那人从来不正面回答,于是不再问下去,只朝他扬了扬手中薄薄一卷书册。
“去了趟吏部,与杨御史调了曹化三年前替宋之远撰写的京察考评,顺路回府罢了。”
裴醉笑了:“元晦如此醉心公务,倒显得为兄贪玩,不务正业了。”
李昀微微掀了眼帘,用清澈的双眸盯着裴醉那略略苍白的面孔。
“不敢。”
裴醉怔了一怔,试探着问道:“又生气了?刚刚弄疼你了?”
李昀那乌黑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了下来,又让裴醉想起那人醉酒时那副像小时候一般粘人的模样,他心里一软,用手环住那人清瘦的肩,低声哄道:“我错了,灯火太暗,我没看清。若知道是你,打死我也不会动手的。”
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落在李临的眼里,小皇帝眼睛一亮,朝着他们招手:“梁...四哥!裴四哥!”
裴醉放开搭在李昀肩上的手,笑着朝李临点了点头。
“四哥来了。”
李昀望着裴醉的背影,立刻蹲在地上,在满是垃圾的尘土里摸索着刚刚从那人手上掉下的药丸。
地上碎瓷果壳什么都有,李昀也顾不得脏,几乎是囫囵摸着,手心被划了重重一道口子也恍若不觉。
直到将那裹了泥土的药丸握进了手里,李昀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起身,在暗处用帕子擦了掌心的泥和血,若无其事地将右手背在身后,慢慢朝着两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