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64章 入局(四)

  李临坐在纷纷扬扬的木头雪里,弄得灰头土脸的。

  钱忠新拿来的木头,香喷喷的很好闻,小皇帝沉迷于刻木头,根本不愿意搁下手中的刻刀。

  连义尽心尽力地替他扫着四处飞溅的木头渣,然后学着干爹钱忠那闭眼夸的样子,将李临夸成了一代木匠宗师,将小皇帝捧得眉开眼笑的。

  “赏你了。”李临将手中的方块木雕塞进连义手里,正执着于扣着指甲缝里的木头渣,忽然听得门口太监一声尖嗓高喊‘摄政王到’。

  他兴高采烈地丢了手中的刻刀,飞快地跑向裴醉,扑着抱住那人的大腿,笑道:“皇兄,你来啦!”

  裴醉半跪在他面前,替他仔细地挑着指甲中的木屑,又差了连义去打一盆温水。

  宫人很快端着金盆而入,侍候小皇帝洗着手,又用柔软的白绸仔细地擦过每一个指缝。

  “皇兄今日不批折子了?”李临扑进他怀里,贪婪地享受着那温暖的怀抱。

  “是,臣今日专门进宫陪陛下习武。”

  “好啊!”

  小皇帝眼睛一亮。

  除了木工,他最喜欢看裴皇兄射箭打兔子,于是李临赶紧让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袍,玉环腰佩都摘了,俨然一副富家小公子的模样。

  “对了。”李临想起什么来,从一旁那金丝楠木锁箱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把弓箭。

  弓弦用上好的荨麻树皮搓成了一分厚,不多不少,正适合引弓开箭。

  李临腆着小肚子,老气横秋地说道:“裴爱卿,这是朕赏赐给你的。”

  裴醉双手接过那把贵重的弓箭。

  弓身磨得一丝不苟,触手温润,木质纹理在阳光下隐约可见,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

  李临见裴醉只用手抚摸过那弓身,并不言语,有些急了,绷不住那严肃的小脸,蹲在他面前,扯着他的手臂焦急道:“皇兄,你不喜欢?!”

  “臣喜欢。”裴醉将弓挂在腰际,那斜飞的赤红色箭筒从肩头斜过那宽广的背。

  他慢慢起身,那红枫木弓微晃,更映衬出那人肩背的宽厚与坚实。

  李临十分欣慰地点点头。

  大将军就该射敌寇,斩贼首,有了好弓,果然威风凛凛的。

  大将军是要打仗的,那天子要做什么呢?

  小皇帝在磨木头的间隙,吃饱喝足的时候,极其偶尔地思索着为君之道。

  他牵着裴皇兄的手,沿着那鹅卵石小径,看着那纷纷扬扬的红枫,疑惑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臣不懂。”裴醉微微笑了,“不过,臣认为,陛下迟早会懂的。”

  李临颇为洒脱地摆了摆手:“反正有皇兄在,朕不急着长大。”

  秋日御园红枫似火,那漫天纷扬而落的枫叶如丝雨,轻飘飘地洒落地面。

  李临极其熟练地指挥着身后跟着的太监,让他们摆靶子,准备茶点,然后自己舒服地窝在黄金软椅上,一边啃着瓜果,一边看着裴皇兄引弓射箭。

  远处的锦衣王爷抬手搭弓,大拇指处的青玉扳指抵着箭身,凤眼微眯,身姿如山,人不怒自威。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人猛地拉了满弓,利落地抬手放箭,箭身如天边流火倏忽刺向几十步外的一颗枫树。

  李临皱了皱眉。

  皇兄以前可都是百步穿杨的,今日这箭好近,一点都不威风。

  火红流星箭射向那枫树,那树下正行了一队宫女,见那箭势来势迅猛,不由得惊呼后退,手中端着的珍宝散了一地,连整齐的队列也四分五裂。

  那看似骇人的锐利来势却随着破风声锐减,那箭锋虚虚钉在树干上,尾羽微颤,箭身摇晃,几个呼吸间,便无力地垂在了地面上。

  “啊,那是母后的人!”李临低呼。

  裴醉扯了扯唇角,看着为首的女官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痛斥他的鲁莽行径。

  李临手忙脚乱地跳下龙椅,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眼望着裴醉:“皇兄,你不该对母后不敬,她会哭的。”

  裴醉声音懒散:“许尚仪?”

  许青双手交叠,福了一福,唇边怒气尚未收敛:“这是太后为国祷祝而焚香四十九日的衣袍,如今染了尘,王爷如何担得起这国运蒙尘的罪责?”

  裴醉微微抬眉,那眉眼间噙着浓浓的嘲讽之意:“是了。本王差点忘了,大庆气运全靠焚香祷告,朝政军情全靠上天成全。既是如此,本王真要请太后长住祠堂,日日以身祷祝,以求我大庆山河永固,百姓安居。”

  “你!”许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没能替太后压下摄政王一头,反而被他将了一军。

  “今日,陛下与本王在御园习武,已经派人守住御园门口了,为何许尚仪仍能入内?”裴醉锋利的长眉微微下压,整个人显得冰冷而凛冽。

  许青脸色微微发白,朝着李临恭敬地行礼:“禀陛下,太后昨日受了风寒,夜不能寐,今日却仍要去祠堂念经祈福,下官斗胆,想请陛下劝一劝太后,莫要逞强伤身。”

  李临攥着裴醉的衣袖,有些担忧。

  孝字当头,他不能不去。

  可,他不愿意去母后那里,她总是哭得自己头疼,又要强迫自己做这个做那个。

  李临躲在裴醉身后,希望皇兄能替他挡一挡。

  裴醉凝视着许青恭敬弯下的腰,他牵了唇角,用淡漠冷清的语气朝着身后的宫人太监与侍卫说道:“退二十步,面壁。”

  身后的侍从不敢违抗,立刻小步急速向后退走,那原本拥挤的御园中心靶场只剩下三人。

  裴醉转身蹲下,将手中的青玉扳指取下,戴在小皇帝的大拇指上。

  虽然有些大得过了分,但李临仍是努力撑住了那扳指,有些不解地问道:“皇兄?”

  裴醉环着小皇帝的手臂,将他抱在身前,用手握着那只圆乎乎的小手,将他的手臂缓缓后拉,那弓弦弯如半圆月,拉得饱满而紧绷,那尖峰对准许青的心口,银质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陛下,臣说过,孝乃是用来自省,并非别人用来要挟陛下的借口。”裴醉含笑的声音在李临耳边响起,“陛下是天子,受命于天,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困住陛下。”

  李临喉咙微微发干。

  他的小手一点点开始发烫,仿佛以前举都举不起来的弓箭,在他手里忽然变轻了。

  “陛下,想去太后那里吗?”

  李临干张了张嘴,声音困在喉咙间,说不出口。

  “陛下,看看你手里的箭。”

  李临努力将慌乱的视线凝在那箭尖上,忽得,被那锋利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身怀利刃,以威示人,天子一怒,伏尸百步,血流千里。”

  那声音慵懒淡漠,却含着万千威严耸立,自李临心上冲入九霄。

  “陛下是李氏天子,若不想,便说不想;若不要,便说不要。”裴醉的声音似规劝似鼓励,在李临耳边淡淡地响起。

  那满弓的弦割得李临的指腹发疼,他想逃开,可被裴皇兄牢牢地锁着,他挣扎不开。

  李临惊慌失措地怒叱了一声:“裴皇兄,你大胆!”

  裴醉含着英气的眉目如湖面平缓。

  “臣,死罪。”

  裴醉边告罪,边更加用力地握紧李临的小手,将那极重的枫木弓高高举起,又一次对准了许青那苍白又不敢置信的面目。

  许青微微退后了半步,背靠着那棵嶙峋纠缠生长的老树,几乎是吼了出来:“裴王,你这是要对太后不敬?!”

  裴醉并没理会那狐假虎威的许青,只在李临耳边低声说道。

  “臣,在等。”

  那一声一声的追问,重重砸在李临的耳畔。

  他从不知裴皇兄那温柔的话竟然还能像木槌一样,一声一声砸在心口,像是强迫他思考一般,可怕又无情。

  “裴皇兄,朕不愿意去,可,朕害怕。”

  李临手有点发颤,双腿开始发抖。

  “别怕。”裴醉温声道,“臣今日,就教陛下射箭。”

  说完,裴醉凤眸一凝,猛地松开了手,那长箭朝着许青的方向直直而去!

  许青身着繁琐的黛色织锦缎大衫,外面套了绣着繁花锦簇对襟比甲,她惊慌之下,脚步僵直,竟左脚绊倒右脚,向前猛地扑进草丛里,那箭从她肩头掠过,将那锦绣布缎撕扯开一个口子,那清脆的裂帛声,将那女官平日的狐假虎威尽数打碎。

  她跌坐在草丛中,看着身后那宫女偷偷打量着的惊慌又好奇的目光,脸色涨得如猪肝酱紫色,羞怒之下,竟昏了过去。

  李临愣愣地看着那破空疾驰的飞箭,似乎有什么,也从他的心底悄然飞了出去。

  “太祖以武平天下,靠得便是不服天、不服地、不服人、不服命的魄力。一箭可以定河山,一马可以踏万川。”裴醉扬着眉,对着李临的一双圆眼睛,认真道,“陛下是李氏天子,这世上没有不可为之事。”

  李临眼睛亮了亮,抓着裴醉的袖口,却没说话。

  裴醉看着李临那清澈的圆眼睛,放缓了声音,温和道:“勇以立身,陛下很聪颖,做得很好。”

  李临心口那豪情壮志跟冒着泡的泉眼似的,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皇兄。”

  “嗯,臣一直在。”裴醉用温热的指腹抹去小皇帝出了一脑门的汗,随即跪在了他的面前。

  李临愣住了。

  “臣弄脏了太后为国祈祷的吉服,此乃无心之失,望陛下恕罪。”裴醉朝着李临微微眨了眨眼。

  李临忍着笑,一脸严肃地抬了抬手:“裴卿,下不为例。”

  “是,臣稍后会亲自向太后请罪。”

  “嗯,一定要求得母后的谅解才好。”

  洛桓和步景离站在不远处,见李临脚步轻快地回了寝殿,立刻走到裴醉身后,低声禀报着。

  “殿下,要去寿安宫吗?”

  裴醉瞥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许青,说道:“走吧,让人好好扶着许尚仪,别缺了胳膊少了腿,再惊了太后的风寒体弱。”

  崔太后端坐于寿安宫正殿,薄唇点朱,眉目安然。

  裴醉让人把许青完完整整地摔进了寿安殿的地上,自己长身立于殿下,容色平淡含笑,不跪亦不行礼。

  崔太后只微微一笑:“来人,赐座。”

  “多谢太后,不必了。”裴醉淡淡道,“听闻太后身体不爽,仍要为国祈福,臣特意代陛下前来问候。”

  “哀家无碍,倒是辛苦裴王走这一趟。”

  “不敢,只是本王弄脏了太后焚香四十九日的吉服,倒是心有不安,想着无论如何要当面请罪,求太后原谅。”

  裴醉如点漆似的幽深瞳孔中含着冷嘲与漠然,崔太后将其尽收眼底,只温和笑道:“哀家一介后宫妇人,除了求神拜佛,又能做些什么呢?比不得裴王辅佐陛下之功,哀家又如何敢怪罪王爷?”

  “太后能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裴醉淡淡开口,“比如,教唆陛下将十二监的粮草兵马总理归于御马监,将皇庄的田地归于崔家手中。这才几日,连田地契约都已经从宫中转移到了崔知府的手里。崔家表面不争不抢,可这闷声发大财的眼光和手腕,实在是令本王叹之不如。”

  崔太后朱唇微弯,慢慢起身,那鎏金步摇晕着淡淡的光辉,富贵逼人。

  她挥挥手,竟是将宫内的所有宫人都遣散了出去。

  “裴王身体欠安,还是坐吧。”

  裴醉也没推辞,扯了椅子便坐了下去。

  崔太后笑道:“其实,哀家没想到,裴王是真心辅佐临儿。为了维护皇帝的威严,连这等荒唐的诏令都无动于衷。”

  裴醉亦凤眸含笑:“无动于衷?本王这不是如太后的愿,来见一见太后了吗?”

  太后攥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含笑等着裴醉继续说下去。

  “太后邀梁王前去为国祈福,本王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年温妃一案,太后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又有谁知道,太后这双手上到底沾了多少罪孽?”裴醉眼皮微微掀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杀意,可瞬间便被他掩下。

  “没想到,裴王对这陈年旧案也如此上心。”崔太后只随意拨弄着护甲,好像这件事便如同指甲中的灰尘一般,不值一提。

  “本王是梁王的皇兄,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裴醉念及李昀当年那强忍悲伤的单薄身影,心口尖锐地痛了一下,脸色不变,可藏在衣袖下的手臂青筋绷得很紧。

  崔太后柔柔地打量着裴醉那苍白的唇与冷冽的眉峰。

  “裴家满门,倒是对李家血脉格外忠心啊。”

  裴醉没什么笑意地牵了牵唇角:“看来太后没什么话要与本王说,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听闻这话,崔太后才慢慢地切入正题。

  “裴王既有心辅佐临儿,不如与哀家联手。”

  裴醉抬了抬眉毛。

  崔太后道:“哀家与临儿母子一体,荣辱共存,他的皇位坐得稳,我才能高枕无忧,这点,裴王应当是知道的。”

  裴醉那如修长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扣了扣,眸光不动,仿佛并不曾被打动。

  “哀家可以帮王爷将盖家与高家扳倒。哀家其实要的不多,不过是荣华富贵罢了。”崔太后朱唇微挑,“崔家,并没有什么野心,否则,先帝如何会在清林三家中挑了崔家立后?”

  裴醉声音淡淡,一字一顿:“引狼入室。”

  崔太后愉悦地笑了:“那哀家,权当王爷答应了。”

  “本王若不答应,便如何?”

  崔太后慢慢走向裴醉,近乎怜悯地看着他。

  “哀家以为,裴王没有理由拒绝。”

  “是么?”裴醉淡淡反问。

  “当然。”崔太后温和说道,“若崔家倒,哀家便亲手将裴王最珍视的两人毁了,如何?”

  “呵。”

  裴醉冷冷一笑,不以为意。

  “若天下人知道,陛下并非哀家所出,他的皇位,可还坐得稳?”崔太后满意地看见了裴醉猛然抬眼的杀意与冷厉,却走近了半步,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那眼中的笑意竟有些疯癫,“至于梁王,毁掉他太容易了。五年前,哀家亲手毁了他一次,尚未解恨。现在,哀家真是迫不及待地要拖着他一同坠入无间地狱。”

  裴醉慢慢起身,一步步朝着崔太后走去,身骨极硬,眼中的笑意散漫,却糅杂着极为凛冽刀光剑影。

  “他们两人,是我裴醉要护的人。这世间,任谁也动不得他们。”他扬臂朝着那小佛堂中的灵位一指,眼眸中是直白到近乎露骨的袒护与自负狂傲,“便是先皇硬要将他们带走,也要先问过我手中的刀,同不同意。”

  崔太后听闻此话,反倒有些怔怔,那眼瞳微微散着,仿佛越过裴醉的肩膀在看向那一片虚无。

  裴醉缓了口气,神色又重归冷淡:“本王可以暂时不动崔家,但,太后也要给本王一些诚意。”

  崔太后那僵直的视线慢慢活了起来,她扶着金丝软椅慢慢坐下,声音柔软而疲惫:“自然。”

  “那本王便不打扰太后安歇了。”

  裴醉转身打开殿门的瞬间,崔太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王爷身上的药味,哀家倒有些熟悉呢。”

  裴醉扶着木门,回眸淡淡一笑:“依本王看,太后真的疯得不轻。这几日,还是别祈祷大庆国运昌盛了,求求漫天神佛保佑太后神志清醒,长命百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