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58章 决绝

  申文先玄色铠甲上披着风尘,坐于正堂右手侧一张楠木椅上,手中茶盏中泡着白毫,沉默地独自品着茶。

  裴醉慢慢地走入正堂,扶着太师椅,缓缓坐了下去,淡笑道:“子奉,伤没事吧?”

  “没事,都是表面的皮肉伤。”申文先立刻起身,搁下手中的茶盏,青瓷与木桌擦出一声脆响,撞进裴醉的耳朵里,脑袋仿佛被锋利匕首刺了一刀,疼得他一颤。

  他撑着额角,勉强朝申文先笑了笑:“你坐。”

  “是,殿下。”申文先低声应了,察觉到裴醉身体不适,立刻便放轻了手脚,将腰间的佩剑拆下,极小心地搁在桌几之上。

  “抱歉,子奉。昨夜的事,我该亲自去处理的。”

  “末将既然接了此职,便要负全责。昨夜兵营哗变,本就是末将办事不力。殿下虽没有亲自到,却已经派了许多人来支援。末将不觉得殿下做错了什么。”

  裴醉只牵了个极淡的笑容出来,揭过了话题:“三大营如今如何?”

  “末将临时提拔了人手,先撑着千军和乘撵的指挥使职位。末将又清点了三大营军籍簿上十二卫所六万兵卒,现剩余不到三万。其中老弱者十有三,被世家子弟招募者,又十之有二。末将将各世家宗族府中的在籍兵卒调回千军营,从明日起,开始训练。”

  “你辛苦了。我知道,这不容易。”

  “殿下言重了。”

  “昨夜宋之远将胡射和鲁正当做弃子,暂时放弃了三大营兵权,想必未来仍会盘算着以其他手段收回这权力。可京营决不能再交给兵部。这些年来,兵部吃相太难看。空饷竟然占了半数之多,剩下的,也毫无战斗力。”裴醉用力按了按额角,“十几年前,兰泞入承启打砸抢烧时,京营龟缩在城外二十里,硬是不敢动,让那帮孙子随便抢。再说,宋之远耳根子太软,手太脏,心太大。我不可能再让兵部染指京营巡防和训练。”

  “是。”申文先肃容道,“末将定竭尽所能,将三万兵卒训练好。”

  “不止。”裴醉从袖中掏出一本密折,“河安林副总兵替我巡访了北疆和皖南甘信一带驻军,从中选了一些人前往京营轮替,这十几日大概会陆续到来。让这群守在承启脚下的富军兵看看,上过战场的兵,比他们强百倍不止。”

  “是!”申文先自是应下,硬朗的眉眼间闪过一丝犹豫,被裴醉敏锐地捕捉到了。

  “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裴醉顿了顿,挑眉道,“莫非,他们不服你?”

  “末将可以解决。”申文先抿着唇,硬声道。

  裴醉朗声笑了:“就是要这样的气势。是文林王义子又如何?子奉,你身有御令,名正言顺,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申文先从座椅上站起,单膝跪在裴醉面前,战铠坠地铿锵作响。他拱手,抬眼,沉声果决道:“末将以统领身份,本不该与普通兵卒私斗,但,事有例外,京营训练已经耽误不得。因此末将想向殿下讨个恩准,恕末将动手无罪。”

  “当然。”裴醉也顾不得头疼,笑得痛快,“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

  “是,殿下!”申文先亦拱手笑道。

  两人讨论至月上中天,申文先见裴醉眉心的倦意越来越浓,想要告退,却被裴醉揪着胳膊拽了回来。

  “子奉。你父亲...”

  申文先抿着唇,拱手抱拳,眉间藏着坚毅:“末将与二弟,已经做出了选择。”

  裴醉垂了目光,微叹。

  “好,多谢你们。”

  申文先缓缓抬了头,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不。”申文先放轻声音,“是我们要多谢殿下的信任,能给我们一个救父亲的机会。”

  “谈不上。我利用你们,来钳制申行的野心。”裴醉扯了唇角,“你和子昭不恨我,便已经很好了。”

  “身在其位,自是谋其政。我和二弟如今,何尝不是想要借你的力量,把父亲从清林那滩泥沼中挖出来?”申文先凝视着裴醉的双眼,“你我兄弟多年,没必要这样算得一清二楚。你不必将所有的事都怪罪到自己身上。”

  裴醉笑了。

  “走吧,我送你回府。”

  申文先眸光一缓:“我还要去梁王府接二弟回家。”

  裴醉扶额:“申子昭今岁就十九了。”

  “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申文先笑着摇摇头。

  “真是,子昭迟早被你宠坏。”

  申文先正要拱手告辞,却看见裴醉披了件衣服,扶着门咳嗽半晌,却也与他一同迈入夜色中。

  “殿下,你也要去梁王府?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不如便早些安歇吧。”申文先担忧道。

  “若我今夜不去见李元晦,恐怕,我便再也没办法踏入梁王府的门了。”裴醉念着李昀的名字,眉间的褶皱不自觉地缓缓松开。

  “...那就走吧。”申文先没多问,只是牵了马,将缰绳递到裴醉的手里,笑道,“许久没有与殿下聊聊了。”

  裴醉站在策风面前,用手摸着那马儿的鬃毛。

  马儿打了个响鼻,湿润温热的呼吸洒在裴醉的手心上,似乎在催促着裴醉揽缰绳上马驰骋一快。

  他缓缓闭了眼,将脑海中所有的金戈铁马与大漠风沙一点点埋了起来。

  “子奉,扶我一把。”

  申文先大惊,侧身跳下了马,抬眼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焦急道:“这次这么严重?要不要请我府上的大夫过府看看?”

  裴醉只微微摇了摇头,借力跨上了马,胸口像坠着块石头,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按着心口,苍白地笑了:“改日吧,不急。”

  申高阳趴在梁王府正殿的红木方桌上,有气无力地跟李昀说着昨夜那鸡飞狗跳的南郊惊险一夜。

  在申世子口中,三大营犹如流星飞火碰撞,整个大庆都快被炸飞了;申文先一夫当关,勇悍无敌,最后重伤得就剩一口气;裴忘归自始至终都没出现,窝在府里做他运筹帷幄的摄政王爷,安然享乐得很。

  最后,申世子把白嫩的小手一翻,露出了被磨得伤痕纵横的掌心:“元晦,骑马真的好疼啊,我下次再也不骑了,只让子奉载着我。”

  李昀拿了金疮药,放在申高阳的面前。

  申高阳拿起白釉瓷瓶就往伤口上倒,疼得直吸冷气儿。

  “听说...嘶...昨夜你去了兵部,把宋之远那个混蛋搞得魂不守舍的,真有你的。”

  李昀淡淡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元晦,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申高阳一边叼着白绸裹着伤口,一边话语不清地问着,抬眼,却看见李昀那一贯清澈疏朗的眼眸压着阴云,身体罕见地撑着桌沿,似乎是没了坐直的力气。

  李昀缓缓抬起左手撑着头,垂了眼帘,藏起了眼底的情绪,刚刚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微哑,似乎一天都没有说过话了。

  “没有证据能捏住宋之远的把柄,昨夜的事,他早就将收尾处理干净了,事情也全部推给了千军和乘撵的两位指挥使。而我,也只是趁着他心神涣散,诱他将田亩清算一事移交给了廉侍郎罢了。兵部我还暂时动不得,因为...”

  “停!”申高阳扶着李昀摇摇欲坠的肩,试图将他唤醒,“你怎么了,元晦?”

  “嗯?”李昀怔怔,“怎么了?”

  申高阳看着李昀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忧:“你看起来很不对劲。”

  “我没事。”

  “别开玩笑了,你这模样,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你病了?”

  申高阳左摸摸李昀的额头,又摸摸李昀瘦弱的肩骨,对着大庆尊贵的梁王上下其手。

  “没发热啊,就是瘦了点。”

  申世子正要继续将自己的爪子伸向李昀的腰,却被一声熟悉的醇厚低沉声音喊得停了手。

  “申子昭,你在做什么?”

  申高阳磨了磨牙。

  小脸儿阴气沉沉地转向门口,果然看见了那一袭熟悉的紫色衣袍。

  “裴、忘、归。”申世子怒气冲冲地奔向裴醉,大有一副秋后算账的怨妇模样,“昨夜你让子奉身陷险境,这账我还没找你算,你倒先管起我的事来了。”

  裴醉垂着眼,看见申高阳掌心的勒痕,忽得便想起了当时在望台,李昀为了救自己,也是这般不要命的骑马,最后,掌心印了一道粗糙深厚的伤。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沉默真是金子?!本世子虽然爱财,却也不稀罕这破玩意儿!”

  “抱歉。”

  裴醉的道歉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盖了过去。

  申高阳只看见了那人嘴唇翕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什么,你再说一遍?”

  申高阳扒着裴醉的肩,想要听得更清楚,凑近却看见了裴醉那难看的脸色,吃了一惊,小手上下摸着:“昨天见你还没这么憔悴,怎么一夜间能给自己搞成这样?你和元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不找我算账了?”裴醉眉峰微微挑起,“不恨我算计你的银子?”

  “...不算了,你赢了。”申高阳哪能真跟病人计较,只好磨了磨牙,“你这辈子是不是没打过败仗?”

  “是。”

  听着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申高阳气得五官扭曲,恨不得咬他一口。

  “大庆有裴将军在,实在是幸运极了;我跟你裴忘归做兄弟,实在是委屈死了。”

  裴醉目光一缓。

  “子昭,谢了。”

  申文先急匆匆地赶来,看见申高阳跟个壁虎一般趴在裴醉身上,连忙拎着申高阳的衣领,将那腰细身子软的申世子挂到了自己身上,低声道:“殿下身体不舒服,子昭,你别这样。”

  申高阳眼睛一亮,抱着申文先的脖子,笑眯眯地在他耳边吹气儿。

  “你终于喊我的名字了,子奉。”

  申文先身体一僵,险些把那妖精二弟扔了出去。

  裴醉看着两人纠缠的模样,笑了笑,将视线投向了那灯火熹微的正殿。

  堂前端坐着一人,被那温缓的昏黄烛光映出了单薄的身型。

  裴醉站在庭院中,只看着李昀的身影,便已经足够抚慰心上痛楚与疲惫。

  雷声引来大雨,缓缓洒落天地。

  庭前的几盏红灯笼驱散了风雨晦暗,点亮了暴雨阴云。

  李昀扶着门框,目光从雨水到处溅落的青石地慢慢上移,从那绛紫公服衣角,慢慢看向那人削瘦腰间的玉带,最后,从那繁密的雨帘中,看见了那人脸上隐约的笑容。

  裴忘归的目光里总是带着一股散漫的笑意,仿佛天崩地裂也举重若轻。

  那笑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李昀看了许多年,可饶是这样,每次看向那双深邃的瞳孔中,都会不自觉地被撩得浑身一麻。

  他心里恼恨,却忍不住皮肤的战栗,他手抖着,想要努力将视线移开,可却逃不开裴忘归那双含着浅笑的凤眸。

  雨纷纷扬扬,被风吹得漫天招摇。

  申高阳赶紧拽着申文先的手臂站到了屋檐下避雨,看见裴醉仍是站在原地凝望着殿内的身影,翻了个白眼,正要冒雨冲出去,李昀却比他走得更快,那单薄的青色身影几乎是奔向了雨中。

  李昀踩着雨水一路跑了过去,胸口微微起伏,轻声低喘着。他面对着裴醉站定,努力撑着一把油纸伞,大雨顺着伞檐大滴大滴地坠下,打湿了二人的半侧肩膀。

  裴醉抬手接过了他手中的黄梨木伞柄,将他冰凉的白皙手掌也握进了掌心,很轻,很温柔。

  李昀却猛地将手挣开,转身走进了雨帘中,肩头青衫尽数被大雨打湿。

  “元晦。”

  裴醉低沉醇厚的声音从雨帘中慢慢飘了过来,可那比平日低哑了三分的嗓音,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李昀猛地顿了脚步。

  他背对着屋瓦雨幕帘,拳头紧紧攥起,又放开。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那人踩着水声,声音轻而细碎。

  李昀的心跳随着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跳着,几乎要合不上呼吸。

  于是,只能近乎逃避地朝着身旁惶恐的小厮哑声问道:“为什么不通报?”

  “殿下,您说,摄政王前来不需...”

  “下去吧。”

  李昀欲盖弥彰地挥手,手腕却被裴醉轻轻地握住,手臂跟随手腕的劲力微微向外一扯,整个人便被带进了裴醉的怀里。

  裴醉丢了伞,双臂抱着纤细的书生,什么也没说,只想要把那温暖抱进怀里,拥住,哪怕一瞬。

  李昀被圈在那冰凉湿润的怀抱里,干涩的嗓子又酸又紧。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一点点收拢了手臂,在李昀耳边用滚烫的声音说道。

  “借我肩膀靠一会儿,行吗?”

  李昀的指甲狠狠地扣进手心,才能拼命忍着因愤怒委屈而不可止息的颤抖:“我放下尊严,等在裴王府门外一个时辰。我想知道,兄长将我拒之门外时,可曾想过要我一个倚靠?”

  “...抱歉。”

  “兄长日理万机,身边人无数,想来也不缺我一个肩膀,我便不自讨没趣了。”

  李昀的声音仿佛被马车碾过,支离破碎又压扁干涩。

  他拼尽全力挣脱了这令人眷恋的怀抱,转身走入了正殿。

  申高阳挂在申文先脖子上,恨不得自己手里有一把瓜子:“忘归,这次你哄不好了。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欺负元晦的,让我来帮你哄?”

  裴醉缓缓地放下双臂,怀中的温暖顿失,只觉得连站立都有些费劲。

  他背靠着朱红木门,斜睨了申高阳一眼:“长耳朵是用来听墙角的吗,申世子?”。

  世子爷眉心一跳,又委委屈屈地埋首于僵直不动的申文先胸口。

  申文先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二弟,你下来。”

  “哦,我就知道。”申高阳气得拧了他一把,“你们武夫都这么混账。裴忘归是一个,你申子奉是另一个。”

  “接到人就先走吧,否则子昭又要骂我剥削你了。”裴醉转身走入廊下,从袖中将那自己三只半块虎符都交回了申文先的手中,“项岩副将在赤凤营二十三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你可以信任。我手中这三军虎符,今日便完全交给你了。若再遇上紧急军情,不必等我命令,可自行调兵。”

  申文先握着令牌,心中激荡震惊。

  “怎能...”

  “我信任你,子奉。”裴醉淡淡笑了,“忠孝家国,你心中自有一杆秤,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还算句人话。”申高阳一把将虎符夺下,塞进申文先的手中,笑道,“你说的啊,要是子奉再受伤,我绝对天天坐在裴王府门口哭。”

  裴醉笑骂一句‘滚’,转身便进了内堂,将木门拢上。

  李昀坐于椅上静静品茶,仿佛丝毫不关心那堂而皇之入殿的人一般,可身旁却备好热水了与巾帕,还有一件火红色披风,是多年前两人出行共骑时留下的。

  裴醉视线落在那红得招摇的披风上,仿佛想起了昔年往事,淡淡笑了。

  “你落在我府上的,今日便拿回去吧。”李昀吹着茶的袅袅水汽,淡淡道,“梁王府地方小,容不下摄政王的东西。”

  李昀嘴里说得冷硬无情,自己肩上的水渍没来得及擦,而脚踝的伤处也沾了泥和雨,显得狼狈不堪。

  裴醉拿起巾帕随意擦了脖颈手腕,然后怀中掏出如胭脂一般大小的圆盒,图纹祥云卧凤,白底镶金,显然十分贵重。

  他慢慢蹲下,将李昀脚踝上的白绸解下,从盒中挑了澄清又粘稠的凉液,轻柔敷在李昀脚踝肿胀处。

  被裴醉这样温柔地抚着伤处,李昀指尖不由得颤了颤。

  那人张扬不羁的皮相下总是藏着这样令人恼恨的温柔和细致。

  李昀别开了眼,在一片昏暗烛影里藏起眼角的水光。

  裴醉仔仔细细地裹紧了那白绸,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珍稀的稀世宝玉,用一双细致温柔的手慢慢雕琢着,一丝不苟。

  最后将白绸末尾打了一个结实的小结,藏在了层层白绸之间。

  他慢慢起身,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也取了一盏茶,吹了吹热气氤氲,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的暴雨倾盆。

  一贯多话的人,今日格外的安静。

  李昀在一片幽深晦暗中,借着一盏烛火,静静地看着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

  分明,病了一场,连青色的胡茬都隐约可见,看着格外憔悴又虚弱。

  李昀视线微微下移。

  十几日前,这紫色公服还没有宽大成这副模样,仿佛,这副身体只剩下那擎天架海的骨架子,勉力撑起这沉重的衣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修长青白的手指上。

  那双手,曾经不是这副模样。

  挽着长弓,舞着宝刀,策马驰骋,意气风流。

  那手指间的茧摸起来虽粗糙,却温暖厚实。

  现在,那双手苍白得精致如玉,指缝间只剩下最后薄薄的茧,却是成年累月握笔写出来的。

  裴醉手中的一盏茶渐渐见了底。

  他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慢慢地看向李昀的脸,用目光描摹着,仿佛要将这清隽俊秀的脸刻在心底似的。

  李昀从没有在裴醉眼底看见过这种浓厚到粘稠的情感泄露,仿佛,将一生的感情都在此刻尽数掏了出来,那目光有着令人心悸的厚重。

  窗外的惊雷伴着狂风,将窗户与木门吹得吱呀作响。

  李昀慢慢起身,想要去拢上那吹得摇晃的窗,可手指却被裴醉忽得抬手牵住。

  “小云片儿。”

  李昀指尖微微颤着,仿佛被惊雷余韵劈了一下。

  许久没听见这样熟稔的称呼,岁月模糊了记忆,李昀有些恍惚,这样的牵手,这样的雨天,仿佛还是那些年,两人无忧无虑的郊外少年行。

  他转过身子,垂眼看着那异常安静的人。

  窗外那倾盆大雨仿佛噼里啪啦地坠落心上,吵得李昀根本没办法思考。

  裴醉只轻轻握了一下李昀那无暇的手,便慢慢放开,抬起双眸,唇边牵出一个淡淡的笑:“多谢款待,为兄走了。”

  李昀心口猛地一缩,忽得憋闷到喘不上气,攥着拳,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垂了眼,努力地大口喘息。

  “你...”李昀憋得唇色都有些微微泛着青,“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是吗?”

  裴醉乌黑深邃的凤眸被厚重的夜幕遮着,一点光也透不出来,暗得令人窒息。

  他薄唇似乎微微张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可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极淡地笑着,仅此而已。

  李昀用手攥着裴醉的前襟,将他用力拉到自己身前。

  裴醉身体向前微微倾倒,双臂撑着圈椅扶手,两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我不喜欢你这幅样子。”李昀嘴唇微微发颤,“你不该这么对我。”

  裴醉浅浅地呼吸着,那温热的气息洒在李昀的脸上,却仍是不置一言,仿佛那些平日的嬉笑打趣,都被大雨砸进了泥土里,连一个字都吝惜留下。

  李昀缓缓松开了紧紧攥着那人前襟的双手。

  “今夜,你究竟过来做什么?”李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自嘲般地,撑着额头笑了,“日理万机的摄政王爷,是来看我这闲人是如何打发时间的?还是说,是为了责备我私自插手兵部屯田,没经过你的允许,便插足兵部?”

  “...说什么气话。”裴醉望着李昀那微颤的纤长睫毛,想要用手拂去那上面挂着的一颗晶莹水珠,“你恼我不给你开门,我便过来陪你一个时辰,权当是赔罪了。”

  “原来,你我现在已经到了要分毫算清的地步了。”李昀转头避过他的手,那水珠便颤巍巍地顺着眼尾滑了下来。

  裴醉看着那泪痕实在刺眼,不顾李昀的挣扎,用左手握住那人的白玉后颈,右手指腹轻轻擦掉那水渍滑痕。

  李昀红着眼瞪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混账。”

  裴醉看着李昀红通通的眼角,轻叹道:“你看,今夜我若不来,你必然会彻夜担忧气恼,你一贯浅眠,恐怕这几日都没办法好好睡觉了。你刚死里逃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李昀心头被重重一砸,眼角慢慢红了。

  “裴忘归,你可知,我恨透了你这些无情的温柔?”

  “明明拒人千里,却又偶尔将自己的心露出一道缝隙,给了我隐约的希望,转眼便将我踢入深渊。”

  “我并非毫无廉耻之人,忘归,我也会疼,也会迟疑,也会累。”

  裴醉缓缓蹲在李昀的膝盖前,静静地听着。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李昀声音低的只剩气声,话语里面有犹疑,有委屈,有不解,有疲累,还有一丝期待。

  裴醉慢慢抬起手,将李昀那双冰凉的手握在了掌心。

  两人的手都很凉,已经分不出来是谁暖着谁。

  “你是我想要用一生去保护的人。”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李昀那双白皙柔软的手,声音低沉中藏着卸下疲惫后的温和,“也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了。”

  李昀被这句话打得丢盔卸甲,红了眼圈。

  裴忘归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守疆大将军,攻无不克,字字句句,都往人的死穴里戳。

  “既如此。”李昀抬着眼,眼泪摇摇欲坠,“你答应我,不再拦我入朝,不再将我推开,给我一个解释,跟我说实话。告诉我,我不是被你圈养在笼子里的云雀,有资格跟你并肩而立,好吗?”

  裴醉却慢慢地松开了手,让秋夜风雨钻进了两人的掌心,吹凉了掌中的暖意。

  “总有一日,你会站在朝堂之上,匡世治国,一展抱负。可现在不行,我...”裴醉忽得顿了顿,换上了朝堂之上的果断冷厉,垂眼冷道,“...我不允许。”

  李昀胸口的闷气、愤怒、担忧和委屈忽得都没了,出了疲惫,再也生不出第二种情绪来。

  原来,有些天堑,即使生了翅膀也越不过去。

  “不许?”

  他低低地笑了。

  “兄长当真是朝秦暮楚,食言而肥。”

  “我曾以为,你待我是特别的。可你不愿我靠近,也不屑于同我解释半分。我与他人,究竟有何不同?”

  “你从来便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你让我躲藏在梁王府里,日日逃避般吟诗作对,苟延残喘,你觉得,我便会心安了?”

  “你的依靠?”李昀自嘲一笑,“我又何德何能,以砖石之姿,与美玉比肩。”

  裴醉慢慢起身,从高处垂眼看着那一袭青衫的书生,只能看到那人倔强到撑得极直的脊背。

  他很想用手安抚着那人藏在决绝下的颤抖,可他知道,他的安慰,已经剩不了多久了。

  李昀慢慢抬起下颌,怔怔地看着裴醉脸上的陌生表情。

  却绝望地发现,他已经看不懂了。

  李昀缓缓地闭上了眼。

  “忘归,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李昀忽得泄了气,淡淡笑了,“罢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原以为你我相知相扶,能撑过这朝堂风雨。可现在,你又将我毫不留情地抛下,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加无情,没有辩解,不容置疑,干脆利落。不愧是大庆朝堂杀伐果断的摄政王爷,呵。”

  他慢慢起身,只留给裴醉一剪修竹一般柔韧的背影。

  “凌霄志,火摧之,当风扬其灰。有所思,山海遥,杳远渐无书。历历红尘多歧途,君向潇湘我向秦。”

  裴醉轻轻攥着那青玉扳指,悄悄将手藏在了背后,低声重复着。

  “南北歧途么?”

  “是。”

  李昀转眼看着那垂泪的火烛。

  正好一个时辰。

  “昔年你与父皇将我卖了,我知道那是你的身不由己。火船炸裂,粮草遭毁,更是非你之过。朝堂荆棘,人生风雨皆不能伤我,可唯有你。”李昀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努力稳着声音,轻声说道,“...能伤我的,只有你的冷漠与推拒。你可知,今日裴王府外的一个时辰,比江湖放逐的五年还要难熬。你既无话可说,我便不必自作多情,惹你厌烦。”

  裴醉心头一痛,身体微微弯了下去,右手慢慢攥着红木方桌的边角,指节青白到失了血色。

  李昀强迫自己不去回头,抬手用力挥袖,那摇摇微晃的火烛,立刻便灭了,只剩一股青烟缭绕在一片寂静里。

  仿佛这凛冽的震袖,甩断了前尘,

  “今夜,这一个时辰,你已还清了。自此,你我再不相欠。”

  他大步走向内室,脚步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只留下淡淡一句话,静静地散在秋夜冷风中。

  “兄长,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