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41章 回梦

  李昀烧得浑浑噩噩,意识宛如沉没在一片泥沼中,越挣扎,越陷落。

  他做了很长的梦。

  那些梦,是散落在记忆里的碎片,在幽深黑暗中星点斑驳,几乎都与裴忘归有关。

  春日花意袭人暖,东风乍起,吹皱一池花海。

  李昀仍是垂髫模样,站在杏花树下,红着眼圈,挽起袖口,偷偷地给手肘处的青紫伤痕抹药。

  宫人说,他是父皇风流一夜的孽种。

  而父皇羞于提起这醉后失态,在那洗脚婢生下自己后三天,便下令赐了一道白绫,然后将刚呱呱坠地的自己抱给了膝下无子的母妃抚养。

  他一直躲在假山后一动不动,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全都听入了耳中。最后,连手脚也发麻,却努力撑到了所有人都离开后,才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他现在知道,为何温柔的母妃却反常强硬地不让他出门,只让他在殿里看些典籍书册。

  他也懂得了,为何父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为何性子恬淡的母妃会临窗坐而叹息,有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隐着他看不懂的无奈与惆怅。

  是自己连累了父皇对母妃的宠爱,而母妃温柔到不忍伤害他,只能将所有事情都埋在心里。

  不哭。

  李昀努力忍着眼泪,把卷起的袖口放下,布料贴着伤口,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以后,待到将来自己封王,便能报答母妃养育恩情。

  李昀小脸绷得很紧,故作坚强,却仍是缓缓蹲了下去,靠着树干,抱着膝盖,怔怔出神,丝毫没意识到眼角的泪光已经泛滥。

  忽得,一支杏花入怀。

  李昀怔了一怔,捏着那纤细洁白的杏花,微微抬头,却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

  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骑在御花园的墙头上,折了一支春日杏花,手中的杏花弯枝劈开二月东风。

  李昀心底‘轰’地一声炸开,满脑子都是昨日偷念过的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不懂风流,亦不识陌上年少。

  可今日,他似乎都明白了。

  ‘哭什么?’

  那少年挑眉问。

  李昀起身,倒退两步,捻着怀中杏花枝,忙不迭地擦干了眼泪。

  ‘你叫什么?’

  那少年笑了。

  李昀红着耳根,轻声说了。

  ‘哦,小云片儿。’

  ‘哥哥送你一枝花啊。’

  那少年扬扬手中的花枝,笑着说。

  李昀抬头,想要看清那人的眉眼。

  可那少年仿佛被人追着,火急火燎地跳下墙头,徒留春光与花影,如同春日幻梦一场。

  李昀抱着杏花枝,在树下站了许久。

  此后经年,东风飞花皆是他。

  夏日酷暑,蝉鸣苦热,天光四散,水波潋滟。

  难得的休沐,李昀被那少年将军逼着出城同游,纵一苇舟楫渡河,去寻那传闻中的难得一见的青色荷花。

  那人撑着篙,有模有样地荡起那扁舟,在藕荷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李昀坐在他身后,微微仰头,看着那人宽广的肩背,依旧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

  下一刻,眼前忽得落下一片阴影。

  是那少年擎着一枚碧绿荷叶,替自己挡了毒辣日头。

  ‘还晒吗,四皇子殿下?’

  那人爽朗地笑道。

  李昀从他手中接过那枚沁着水珠的荷叶,正想要起身,可那木舟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噗通’两声,两人东倒西歪地坠进水里。

  ‘他娘的,老子不会水!’

  那人一手死死攥着李昀的手臂,另一手扒着木舟的边缘,死都不肯松手。

  李昀被那人牢牢抱在怀里,衣袍头发尽湿,与那人皮肤相贴,冰冷的河水也无法冷却那人身上的滚烫。

  ‘裴兄,松手。’

  ‘放心,有我在,别怕。’

  裴醉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信誓旦旦道。

  李昀看着那人强撑出来的笑模样,眸中也隐着笑意。

  ‘兄长,我会水。’

  ‘咳。’裴醉哪肯认输,死鸭子嘴硬道,‘骆院判那个老头子说了,你体弱,不能受寒。来,踩着哥哥我的肩膀,先上去。’

  李昀还要说什么,那人直接将手放在他的大腿处,用力一托,李昀低呼一声,便从水里被托上了木舟。

  ‘兄长,你...还不上来?’

  ‘小云片儿,你,转过去。’

  李昀垂头看着裴醉明显白了两分的脸色,努力忍着唇边的笑容,温和地说了一声好,然后用眼角余光看着威风八面的裴将军,十分狼狈地同手同脚攀上了木舟,心有余悸地长长呼了一口气。

  ‘噗嗤。’

  李昀还是没忍住。

  湿淋淋的裴将军十分没有气势地捏着李昀的脸蛋,然后躺倒在木舟上,在倾洒的日光下,缓缓闭上了眼。

  ‘兄长?’

  ‘我以前溺过水。’裴醉别开脸,不自然道,‘哥哥我不喜欢这深不见底的地方。’

  ‘那回去吧。’

  ‘不。’裴醉微微张开凤眸,迎着日光,唇角一弯,‘听闻青荷清香助眠,我采来给你,可好?’

  李昀怔了一怔。

  他只是私底下找了太医院判,极低调,并未与其他人提起。

  ‘兄长是如何知道...’

  ‘你睡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还需要问别人?’裴醉斜了他一眼,坐起来,又握上那竹篙,忍着心头不适,在荷花丛中游舟。

  裴醉从午后一直寻到夕阳斜照,也没找到那传闻中的青色荷花。

  他干脆扔了竹篙,将李昀抱进了怀里。

  ‘本将军在此,看谁敢扰你安睡。’

  裴醉笑容昂扬不羁,仿佛世间诸般阴影从不在他眼里停留。

  ‘兄...兄长。’

  ‘睡。’

  裴醉用手覆在他双眼上,强硬而温柔。

  奇迹般地,接连几日都无法入眠的李昀,在蛙鸣鱼跃,水波微荡和清风卷舒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李昀也曾独自泛舟湖上。

  同样的接天荷花映碧空,同样的湖上清风水波兴,可再也没有办法如那日一般,安心入眠。

  那时,李昀终于明白。

  盛景繁华,不及一人相伴。

  心安处,唯有在他身旁。

  秋日红枫似火,满城烈焰滔天,像极了守边将士的冠上红缨。

  李昀接到那封染血的手书时,眼泪夺眶而出。

  世人只许捷鼓响,不闻将军血与伤。

  在秋日第一片枫叶飘零坠地时,承启传来了河安赤凤营大获全胜,裴总兵班师回朝的消息。

  他几乎坐不住,从梁王府出去,一路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差点被看热闹的百姓撞倒。

  忽得,一双手从背后牢牢将他的腰锁住。

  ‘想看为兄风光回城,倒也不用这么急。’

  那人声音微哑,藏着不可察觉的疲惫。

  李昀身体僵住,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本该出现在城外兵卒列阵中的裴将军,瞳孔微颤。

  裴醉一身风尘,笑容倒是温暖爽朗,扯着他的手臂,轻车熟路地朝着梁王府缓缓而行。

  ‘借我躲躲,这姑娘家掷果盈车,我可无福消受。’

  李昀狠狠松了口气。

  还知道开玩笑,看来伤好得差不多了。

  两人刚到梁王府门口,却看见门口侍卫面带尴尬地拿着一枚红绸带绑着的宣纸筒,进退两难。

  裴醉反客为主地轻巧拿过那卷熟宣,二指展开,脸色古怪,表情扭曲,看向李昀时,唇角微微发颤,显然是艰难地忍着笑意。

  李昀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梁王殿下面似冠玉,芝兰玉树,古有众人看杀卫玠,今有殿下一眼偷心。小女子此生无缘与殿下携手白头,只求梦中一见,共赴巫山云雨,了却...’

  裴醉微哑低沉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他竟不可抑制地红了耳根,不敢再听,只能躲进梁王府里做一只缩头鹌鹑。

  ‘没想到啊,风靡万千闺中少女的,不是本侯,而是梁王殿下。’裴醉抱着肚子,七扭八歪地进了门,笑容险些劈了叉。

  李昀拿了一本书临窗而坐,脸色清淡平静,可胸中早已波澜滔天,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和旖思如千丝网覆,中有千结。

  裴醉脱了外衫,四仰八叉地往李昀床上一倒,左手捂着肩头渗血的伤口,与他随意闲聊。

  ‘这次若不是司礼监那狗东西监军,拿着鸡毛当令箭,硬是阻我出战,延误战机,赤凤营也不至于白白伤了两万人。’

  李昀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上品金疮药,却没料到那人肩头竟会有这样深可见骨的火炮炸伤。

  他手忙脚乱地替他上着药,门口却传来太监尖锐地高喊:‘宣裴总兵入殿觐见。’

  ‘烦死了。’

  裴醉从床上跳起,直接蹿成梁上君子,笑着朝李昀眨眨眼:‘告诉那太监,我去逛勾栏青楼,佳人在侧,一醉难醒,等明日自会向你父皇请罪。’

  李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跳窗逃走,连腰间的皮束腰都没来得及拿,双侧衣襟宽敞地随风摆动,露出健硕的胸膛,与肩头裹伤口的白纱,回首朝他挥手笑着。

  那人手中的兵权是祸非福。

  所以,即使那人明明根本不贪恋风月,也只能将纨绔之名背在身后。

  李昀叹了口气。

  何时,山河能清平;

  何时,君臣能相重。

  冬雪凛冽,寒意刺骨。

  承启的冬日,尤其冷。

  李昀倒在刑部大牢的干茅草上,灰色刑衣上血色鞭痕遍布,嘴唇上血痂斑驳纵横。

  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连呼吸都滚烫,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朦胧间,仿佛被一双尖锐的手抓住了肩胛骨,硬生生将他拖出牢房。

  他被人套了枷锁,一路跌跌撞撞地被人推搡着,从幽暗如地府般的刑部牢房被提出,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雪色。

  从刑部大牢,沿着御街大道,一路向柴口刑场而行。

  这条路并不长,刑车摇晃而行,也就两炷香的功夫。

  李昀被推至场中,双肩被人扣着,双膝重重扣在地上。

  他脸色苍白,墨发被风雪摧得凌乱,双手死死攥着拳。

  他身体烧得如烙铁,膝下的冰雪也灭不了心头的火。

  ‘本王,从未做过弑杀储君之事。’李昀脸上血痕结了痂,嘴唇干裂,声音被狂风裹挟,却倔强地逆风而上,字字传进监斩官,司礼监宦官魏言、以及刑部尚书孙厚弘的耳朵里。

  两人恍若未闻,对困兽犹斗没什么兴趣。

  ‘昨日陛下又吐血了。’魏言笑眯眯地看向孙厚弘,故作忧心道。

  ‘可不是吗,太子薨了,梁王即将被问斩,陛下自然心中焦急。不知盖侍郎是否向陛下问安了?’孙厚弘不关心陛下身体,只想知道,盖顿给司礼监的钱,是否比给自己的多。

  ‘并未。这半月,盖侍郎只差人递了折子,并未入宫。’

  话里,便是说司礼监并未收到盖家的银钱。

  孙厚弘闻言,脸色微平。

  没道理他在刑部大牢受苦,魏言在宫城锦绣里数钱。

  魏言看着‘斩’字木令,微笑着,却并不伸手去拿。

  孙厚弘自然明了。

  司礼监常伴陛下左右,自然不想亲手染上梁王的血。否则陛下日日见的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臣子,又如何能酣睡安枕?

  既然他拿了钱,就得办事。

  世间事,本就如此简单。

  孙厚弘捏着木令,迎着飞雪狂风,丢掷在梁王李昀面前。

  ‘斩吧。’

  李昀声音比冰雪冷。

  ‘大庆江山,尽葬清林之手。’

  刽子手用烈酒浇刀,手臂高高扬起。

  凛冬正午日光熹微,微光映寒刃,却仍是有些刺眼。

  李昀缓缓闭上了双眼。

  耳边风雪吹过,微寒。

  忽得,刽子手吃痛高喊,钢刀落地。

  李昀一怔,只看见刽子手的手掌被一支羽箭射穿。

  那红色尾羽傲然立于雪中,将刽子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狠狠钉在地上,鲜血染白雪,又一支匕首斩破风雪而来,将那刽子手的脖颈割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李昀不敢置信地盯着远处。

  那支赤凤羽箭,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他回来了?

  围观百姓耳聪目明,早早便让了一个口子,齐齐看向城门口的地面震颤。

  ‘是赤凤营的人?’

  ‘是宁远侯回来了!’

  百姓小声嘀咕,可落在李昀耳边,便是滔天巨响。

  百余铁骑马蹄长扬,飞溅雪泥,为首一人肩披火红斗篷,在漫天飞雪中,策马向柴口刑场而来。

  那人猛地勒了缰绳,马啸长嘶,惊了风雪霜寒。

  他侧身下马,一步步走向监斩台,逼近那两位朱色公服监斩官。

  ‘本侯,奉旨勤王。’

  那人声音如霜,凤眸微挑,压着眉眼间的愠怒,铠甲不沾冰雪,却被鲜血浸得湿透。

  他拿出袖口中染了血的金牌,望向李昀单薄的身躯,眼中皆是痛意。

  ‘奉陛下圣谕,暂收梁王归牢,择日再审。’

  李昀隔着风雪,与裴醉遥遥相望。

  赤凤营与兰泞一战打了一个多月,边关早就快守不住了,哪里还能腾出人手,回承启勤王?

  魏言一身八爪蟒袍,笑着朝裴醉行礼:‘侯爷,臣等谨遵圣谕。’

  孙厚弘身体冰凉。

  若梁王罪名不成,那他今日所作所为,岂不是在天家头上动土?

  ‘孙尚书。’裴醉引弓,凤眸微眯,箭头寒光映日光,‘你聋了?’

  孙厚弘咬牙,抬手称‘是’。

  ‘起来。堂堂梁王,跪天跪地跪君王,怎可跪堂下臣?’裴醉大步走向李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朝监斩官两人冷道,‘罪名尚未定,若有欺辱不尊王爷者,本侯,决不轻饶。’

  李昀眩晕着趴在裴醉的肩上,鼻尖冻得通红,轻声道:‘河安呢?’

  ‘你不必管。’裴醉转身,替他小心擦去唇边血迹,‘外面风雪大,你先回牢里休息,其他事情,有为兄在。’

  李昀微微点头,心口死命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呼吸一滞,眼前猛地一黑,双腿失了力气,身体瘫软地向前栽倒。

  他双耳嗡嗡作响,朦胧间,仿佛觉得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

  ‘忘归。’

  他轻声喊道。

  无人回应。

  ‘忘归。’

  李昀的视线模糊一片,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离他远去。

  他一个人站在风雪中,不知该去向何方。

  ‘忘归?’

  远远地,看到一人,身披绛紫大氅,坐在太师椅上慵懒地笑着指点江山,可却在无人时,独自捂着胸口的伤,疼得浑身发抖。

  李昀拼命朝他跑过去,可仿佛隔了天地,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靠近那人半分。

  那人唇边的血迹蜿蜒,沿着削瘦硬朗的下颌坠落,鲜红星点散落在鹅绒冬雪里,如落梅碎瓣,触目惊心。

  李昀跑得太急,整个人都摔在雪里,又疼又冷,身体僵硬,骨缝冒着寒气,连动一下都痛苦到极点。

  那人踉跄起身,笑意温暖,转身就要消失在风雪深处。

  ‘不许走!’

  李昀怒意丛生,本是瘫软的四肢,忽得就有了力气。

  他双脚深陷厚重冰冷的厚厚大雪里,每一步,都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等着我。’

  李昀死死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掌,拼命去够那人的衣角。

  风雪开始坍塌。

  在这世界坠落的断壁残垣中,李昀终于拉住了那人的手。

  紧紧地,不肯放。

  他想起来了。

  他不舍得丢下裴忘归一个人在这支离破碎的人世间苦苦支撑。

  他要醒过来。

  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