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攻略病弱摄政王>第40章 危局(四)

  申文先站在船头,亲眼看见粮船轰然倒塌的惨状,心头一惊,转头便朝着身后的兵卒喊:“去救活人!救一个,赏银十两!”

  “是!”

  同辉驻兵几乎都通水性,留下几人摇橹,其余都主动跳进了滔滔河水中,在残垣破板中,搜寻着可能生还的人。

  天空中又淅沥下起雨来,波涛开始湍急,浪潮拍堤,闷声如雷作响。

  申文先借着客船船头灯笼的火光,不停地摇橹,试图在广阔的运河中寻找着那如豆的人影。

  天色昏暗。

  雨水倾盆。

  本就视线模糊,现在更是比捞针艰难。

  “梁王殿下!”申文先与李昀多年相交,亦是心急如焚,在风雨浪潮中嘶吼着,“殿下!!”

  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风雨飘摇的船头,恨不得自己也跳下去找。

  “子奉,找到了吗?”

  隔着狂风水波,一低沉如钟鸣的声音自身后而来。

  申文先一怔,猛然回头,看见一人站在天青色客船船头,后面船舱载了二十余兵卒,破浪顶雨而来,长橹狂拍水面,纷扬江波如雪。

  “殿下,你...”

  “舍下的这一个时辰,我自会快马加鞭补回来。”裴醉面色沉静,“你也下去找吧,我替你在这里坐镇指挥。”

  申文先沉声应是,解了腰间佩剑,直接跳入这湍急的浪潮中,如鱼儿如水,灵活地游走在断壁残板中。

  裴醉手臂微扬,将如水帘般瓢泼的大雨沿着衣袖分割两处。他分别指了几个方向,身旁的兵卒便鸣锣挥旗,那十余艘船便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去沿着漕运搜索。

  “来人。”裴醉坐在船头,大雨将他的脸颊冲刷地毫无血色,如同冷玉沁露,冰冷而疏离,“将战鼓给本王搬出来。”

  两个兵卒将圆形皮鼓抬了出来。

  半人高的圆形战鼓被倒锥形木架支撑着,底盘稳稳地立在船头。鼓皮扯得很紧,如豆倾盆洒落的大雨砸在鼓面上,声音密集而发闷。

  裴醉手里握着红布裹着的鼓槌,手臂高扬,重重地砸在了鼓面上。

  皮鼓中心猛地陷落,鼓面上散落的雨水被高高地飞弹起,声音宛如惊雷劈斩荒原,低沉辽阔地回荡在这运河上方。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裴醉手中紧紧攥着鼓槌,声音随着浪潮细碎的声响,还有狂风雨声,远远地送了出去。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裴醉又扬手,鼓槌重重落下,重若千钧。

  天子之危,百姓之难。

  纵不能归,心亦多忧。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纵一马驰平原,望万顷之自由。

  若真有一日山河平,定策马并肩,看尽河安的黄沙万里,岭东的雪随长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裴醉手臂一颤。

  鼓槌断裂,鼓面破碎。

  竟是再也念不下去。

  “殿下!!!”申文先从水下钻了出来,左右手各托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失声叫道,“梁王殿下在这里!!”

  裴醉猛地起身,甩下腰间的雁翎刀,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

  他从不肯轻易下水,可此时眼中只有那重伤昏迷的人,早已抛却了那点惴惴,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凫水。

  他用左臂将浑身冰凉的李昀紧紧抱进了怀里。

  “李元晦!”他在昏迷不醒的李昀耳边怒吼,“不许睡!!”

  裴醉将李昀抱进了船舱中,半跪在地上,勒住他的腰,猛地将手臂收紧,李昀胸口一顶,一口水便喷了出来,可下一刻,身体向前软软地弯折,头垂着,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竟是没有醒转的征兆。

  裴醉将他身体放平,用船舱中的薄毯将他身体裹住。

  李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头发黏在脸颊两侧,凌乱而狼狈。

  裴醉伸出二指,搭在他侧颈的脉搏上,瞳孔一缩。

  脉搏微弱,几乎探不到。

  裴醉指尖发颤,从怀中掏出白釉瓷瓶,竟没拿稳,顺着指缝便滚落到船舱地面上。

  他几乎稳不下心神,只大力捏着李昀的下颌,将续命补药塞了进去,又用手紧紧托着他冰凉的侧脸,生怕他丢了这最后一口气。

  “那首‘击鼓’,你不记得了吗?”裴醉身体早已凉透,声音却滚烫,“当年,我出征之前,你念给我的。我说,我早已无乡可归,无处可思,你却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裴醉不停地在他周身大穴按揉着,自己却如坠冰窟。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红尘世间唯一心安处,可你竟要我再次无处可归吗?!”

  李昀沾着水珠的睫毛微微颤抖,喉结一滑,竟是努力将那补药吞了下去。

  裴醉手忽得僵住。

  他缓缓替李昀抹去眉间的水渍,看着那人苍白而脆弱的脸庞,喉头发酸,双眼不受自己控制地红了。

  “元晦,你不舍得,对吗?”

  裴醉只看到李昀不停颤抖的睫毛,知道他拼命想要睁开眼,却无能为力。

  他心中大恸,血气上涌,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

  “就是这样。”裴醉强压着胸口的沸腾,嗓音立刻便哑了,“撑着这一口气,一定要撑下去。”

  李昀指尖微动,努力地想要抓住身旁这双熟悉而温暖的手。

  “我在。”裴醉将他双手裹在自己掌中,“李元晦,你对得起北疆将士和大庆百姓,你配得上梁王的名字,为兄永远替你骄傲。”

  李昀眼尾落了一滴泪,滚烫而炙热。

  “可是,对不起,元晦,这次为兄还是要丢下你一个人在生死之间徘徊。”裴醉将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轻声道,“你若不想恨我,便努力活下来,回到承启,让我好好补偿你;若你这次想恨我,更要努力活着,来找我秋后算账。好吗?”

  李昀努力弯着手指尖,虚虚触碰着裴醉的胸口,想要握住那颗滚烫的心。

  “很好。为兄知道你听到了,也知道你会活下来。”裴醉略带鼻音,珍视而不舍地看着那苍白脆弱的人,“李元晦乃是潇潇君子,从不失言,我信你,如信我自己。”

  李昀双唇微张,展开一条极窄的缝隙,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醉将他抱到船舱处温暖的角落中,替他裹紧薄毯,右手覆在那人颤抖的眼睫上,伏在他耳边,声音缓慢而低沉,字字入心:“我走了,好好活着。”

  说罢,转身大步走向船舱木门处,让人立刻遣送李昀回岸。

  他站在另一艘客船上,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那青色客船的熹微灯笼,转身没入风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运河依旧风雨骤,风浪急,船舱摇晃不休,而四处搜寻的客船上已经载了许多幸存下来的兵卒。

  裴醉一艘艘地寻过去,看见扶宽和向文向武已经被人救了上来,心里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只是,仍是却没看到那个人。

  他攥了攥拳,沉声嘱咐着守舱官兵:“留一半人继续搜,其他的客船往回走,找大夫救人。”

  “殿下!!”

  船体残骸四散漂浮,申文先从那废墟里游出来,嘴唇已经发紫。他怀中夹着一人,当胸插着一根木板,贯穿了右胸,在江水中泡得久了,身上的热血已经快要散尽。

  裴醉朝着身后的兵卒低吼:“划船过去!”

  他拼力将玄初抱了上来,那人身体不时微微抽搐,只剩最后一口气,拼着,不肯散。

  “梅叔,你怎么会...”

  裴醉没想过玄初会重伤至此。

  以他的武功和水性,即使坠落海面,船体崩溃,也不可能落得这般伤重濒死。

  裴醉拼命用手按着他胸口的血窟窿,妄图将那四散飘逸的热血堵回去,仿佛,在他面前,依旧是幼时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主子,没用了。”

  玄初声音依旧冷硬,只是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你别说话!”

  裴醉怒吼道。

  他仿佛又重回十二年前,面对的,是自己亲手埋葬了父亲和母亲的场景。

  他颤着手,拿出胸口的药瓶,玄初却拼死抬起烧得焦黑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帮你留下了梁王。”玄初进气少出气多,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我不喜欢,可你喜欢。我们三十三个,没后悔过。你,别难受。”

  裴醉闻言,心中死死压着的重石终于坍塌,他身体晃了晃,背着玄初,一口热血喷涌而出,瞬间就被大雨浇得凉透。

  “我...”玄初一口气没上来,只卡在这一个字上,“你...”

  “...梅叔,我向你保证。”裴醉手掌已经被鲜血浸透,他狠狠攥成了拳,二指朝天,郑重而压抑地起誓,“今日之事,我会连本带利地向盖无常讨回来,血债血偿!”

  “不是。”玄初嘴唇发紫,微微颤抖。

  裴醉跪坐在他面前,身体弯了下去,压着心中痛楚,轻声问道:“不是什么?”

  “阿醉,裴家...只剩你一个,我们...也不在了。”玄初眼睛一直看着裴醉削瘦苍白的脸,语气是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柔和,“你,怎么办?”

  裴醉瞳孔颤着,他几乎要撑不住了。

  这么多年的冷血杀伐,他以为自己早已是刀枪不入,铁石心肠。

  可,人终究无法成为无情饮血的玄铁宝刀。

  是会疼的。

  裴醉死死握着玄初的手掌:“梅叔,你放心,我会从心而活,绝不轻掷性命。累了,便白日纵酒,困了,便醉卧花丛,你知道...你知道我,从来便这般散漫放肆,没人能管得住我。”

  “...很好。”

  玄初指着自己胸口,裴醉从怀中掏出碎得四分五裂的玉牌,攥在掌中,很紧。

  “累了,走了。”

  玄初终于放下了眉间的褶皱。

  他仿佛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在漫天雨帘中,缓缓垂下了手臂。

  裴醉用左手覆上了玄初的双眼,手被雨水打得发白,指尖发颤,声音亦抖。

  “...梅叔,走好。”

  那年,三十三个叔叔带着他漫山遍野地疯跑。

  今日,他却要目送着他们一个一个步入黄泉忘川。

  裴醉拔出腰刀,将木板劈断,将玄初背到了肩上,袖口里沉甸甸的玉牌,陪着他一起上路。

  “我带你回家。”裴醉声音被淹没在漫天暴雨里,“我带,你们回家。”

  裴醉亲自将玄初背上了岸。

  身后的人,早已气绝。

  他眼前一黑,在踏上码头的瞬间,便向前栽倒,重重地摔了下去。

  申文先从他身后飞奔到他身边,将脸色惨白的裴醉扶了起来,焦声低道:“殿下,殿下!”

  “我没事。”裴醉衣服早已湿透,他垂着头,声音嘶哑,拽着申文先的手臂,在大雨中缓缓站了起来。

  “申指挥佥事。”他转身,目色如死一般寂静,“本王命你,前去淮源府,以谋逆罪名,将盖无常收押进承启,他名下的产业,尽数没入公家,淮源府驻军,由天威卫暂时接管。”

  裴醉咬破手指,在破布上写着诏令,凝神冷目,字迹狂乱而飞扬。

  他拿出从李昀身上收回的私印,重重地卡着印戳。

  “殿下...”申文先有些犹豫,“盖家谋逆尚未有定论,您这样太过冒险,恐怕会被百官疯狂弹劾。而且,盖家的商、财、地、军,牵一发动全身,还有崔、高两家,他们若插手...”

  “承启乱象已定,漕运之罪昭昭。盖家将来之罪必然无赦,我今夜便要定死他们的罪名。”裴醉眸中映着黑夜暗沉,压抑而冷静,“盖家虽有通天之能,也还是大庆的堂下臣。他们是臣,就要遵令!他们的手段只在阴处,我今夜便要以阳谋相抗!我手中兵权,便是利刃,斩尽佞臣,绝不姑息!”

  “崔家、高家若有异动,先派人接洽,让他们来与我谈,若他们胆敢直接动用手中驻军与天威卫相抗,此乃谋逆造反,不必回禀,立刻带兵平乱!所有后果,本王一人承担!”

  裴醉扬着手中的血色诏令,目色霜寒,话语如刀:“就算是本王写在破布上的诏令,他盖无常也得给我跪着接!”

  申文先眉目敛起,拱手高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