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缚春腰>第56章

  “喂, 你醒醒,醒醒……你不要死啊……”

  剧痛裹挟着身体。

  浑沌中,耳边飘来女子微怯柔软的声音, 他皱了下眉,慢慢睁开眼睛。

  天光融融,跃入眼中。

  他看清了自己的情况。

  此刻他正躺在溪岸上,旁边是涓涓的水流, 少女脸上皆是害怕之色,跪坐在他旁边, 紧张地看着他。

  方才拼命摇动他身体的,应当就是她了。

  他疼痛入心肺,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然弯眸笑开,看着他道:“太好了, 你没死。”

  说着,少女想起什么, 连忙低头, 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布包裹,仔细打开。

  绢布里面是被磨碎了的草药,被细心保存着, 只不过被压得皱巴巴烂糟糟的。

  见她就要把这东西往他身上抹,他眉眼一厉,哑声道:“这是什么?”

  少女吓了一跳, 忙安抚道:“你你……你别害怕, 我不是要害你。你受伤了,我摘笋下山的时候, 看到你昏迷在这儿,就把我摘的草药磨碎了给你用了。”

  她说到这儿,看了眼手上的布包,犹豫道:“这草药可稀罕了……平时都舍不得用的,方才我见你没多少气息,所以只试着给你用了一点。”

  他的视线下移,看见她手上绯花手绢包着的草药。

  又见她舍不得的神色,讥笑一声。

  还以为是什么稀世宝药,原来不过是山郊野外再寻常不过的缬草,除却那一点镇痛效果,再无其他,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有什么稀罕。

  真是好笑至极。

  她是以为他死了,用多了药浪费,所以方才只舍得给他用一点,现在看他醒了,才拿出剩下的草药?可笑。

  再次看向身旁的少女,她穿着的是简单的麻布素衣,背着竹筐,一看便知是山野的贫家女。

  “滚开。”他冷哑着嗓道,“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少女微微恼了,见他强撑起身体,忙又去扶他,“你别动,再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他坐起身,沉沉喘息一声,呼吸浊重。

  剧烈痛楚传来,胸口血痕斑驳,想必是伤口裂开出血了。

  他咬紧牙关,眉额沁出豆大汗珠。

  少女见他如此,着急道:“你别动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我都跟你说了不能动……”

  他伤势甚重,力道不足平日十分之一,才强撑着勉强站起身体,居然又被少女拉了下来。

  再次狼狈地跌坐在地,他心中怒意终于爆发,看向少女,眼中狠厉愈发浓烈。

  “信不信我……”

  杀了你。

  即将出口的话,蓦然停住。

  少女丝毫没理会他。

  她眉心紧蹙,一心替他治伤,打开布包,小心却快速地扒开了他的衣襟,将磨碎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口处。

  他盯着她专注的脸,强忍着痛苦,汗珠滴落在她手上。

  少女感受到手上的濡湿,愣了下,抬眼看他一眼,动作轻了些,“是、是我太重了吗,那我轻点……”

  说着她便再度低下头,仔细处理他胸前的伤口。

  替他上完药,她终于舒了口气,也和他一样出了一头的汗。

  想到什么,少女又转头看了眼飘落在旁边地上已然空了的手绢,上面只剩下草药碎末,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药用完了。

  她悄无声息抿唇,眼中不舍一掠而过。

  他捕捉到她的心疼,冷笑一声,在她捡起那条手绢之前,劈手夺过手绢,动作干脆地往旁边一扬。

  绣着精致莲花的绯色手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就这般轻飘飘落进了溪水中。

  不过一瞬,已然被涓涓不息的溪流卷走了。

  少女大惊失色,连忙爬起来,跑了几步去追,可她的速度哪里能比得上水流,才几个眨眼的时间,手绢已然不见了。

  少女停下脚步,望着那抹绯色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踉跄一步,转身看向他,声音带上哭腔,气得发抖,“混蛋……你还我帕子!”

  隔着这一小段距离,他看清她眼底粼粼的水光。

  她气哭了,却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显然生气了,看她全身没有一件值钱东西的穷酸模样,那手绢应当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见他不说话,少女冲到他面前,手紧攥上他的衣襟,把他用力扯到面前,大声道:“你恩将仇报,我讨厌你!”

  这动作拉扯到伤口,剧痛传来。

  他冷漠地看着她红了的眼圈,讥笑一声,“你大可以杀了我。”

  少女手上力道一紧,似乎真想动手,可她不知想到什么,含泪的眼睛抬起,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松了手,只小声呢喃了句。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把你杀了。”

  他心中讥嘲。

  果然是要露出真面目了么?

  他屏息,等待着她的出手,他身子骨好,虽然伤重,方才醒来这段时间,却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对付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绰绰有余。

  可是,过了很久,原以为的攻击一直没有到来。

  递到面前的,竟然是一只小巧纤细的手。

  那只手却并不如世家贵女般白嫩青葱,指腹有薄薄的茧子,是经年干活留下的。

  他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看见少女别扭的脸。

  少女盯着他,见他一动不动,愤愤重复了一遍:“看我做什么,起来啊!”

  她的眼睛本就美丽,此刻被泪水洗过,愈发显得莹亮明澈,有一种脆弱却坚韧的风姿,竟有一瞬,让他移不开视线。

  “快点起来啊,你伤得很重,那一点药不够,我得带你去找大夫。”少女见他不配合,也急了,用力跺脚。

  他终于怔住,缓缓皱眉。

  他对她的施救丝毫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扔了她宝贝的手绢,她居然还愿意……救他?

  “看我干什么,你傻了不成。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是个傻子啊?”少女语气很冲,瞪着他。

  原来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救他。

  他心中讥讽又起,盯着她递到面前的手,无声哼笑,握住她的手一个用力,站倒是站起来了,却故意踉跄一下,把身体全压到她身上。

  少女哪料到这一出,大叫一声,扶着他左摇右摆,两个人一起摇来晃去,差点摔了。

  好半天,终于站稳。

  这一番折腾下来,少女累得额头沁出汗水,侧头看了他一眼,愤恨骂道:“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臭脾气的傻子!”

  他神色依旧漠然,低哑的声音从胸膛传来,“你救不救,救就快点。”

  少女咬牙,把一腔愤怒咽进肚子,艰难地搀扶着他离开河边,往来时的山路走。

  方才,他虽然存了恶劣之心,故意压着她让她难受,可他确实伤得太重了,胸脯的伤口很深,他粗略判断,那剑伤若是再往右一寸,他很可能已经殒命。

  那些人……还有奚承光,他统统都不会放过。

  念及此,他直视前方,眼中冷冽愈浓。

  此时,扶着他的少女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连带着他也一起晃了晃。好在少女尽力撑住了,没让他们二人狼狈地摔倒,脚却用力到深深插/进泥土里。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脸上,侧头看过去,便见少女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宛如锋利的刀子。

  她似乎很矛盾。

  既巴不得他去死,又急切地想要救他。

  怎么,一边恨他弄丢了她宝贝的手绢,一边却又看他容貌甚好,对他动了非分之想?

  他心中冷笑,却对上她的目光,“好看吗?满意你看到的吗?”

  ——这一句,是在反讽她不久前那句“你长得这么好看”。

  果然如他所料,少女在他视线笼罩下,蓦然一怔,脸竟红了。

  见她这般,他忽然有些难堪。

  兴许是平生第一次欠了这样大的人情,还是她这样的穷酸丫头,而且……对方似乎还对他的身体“意图不轨”。

  他忍着屈辱咬牙,声音绷得很紧,“你救我一命,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除了我。”

  少女却像是听见什么极其荒谬好笑的事情,撇开头,大声道:“谁要你啊,我呸!”

  他听了这话,本应该松口气,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涌上莫名的怒气。

  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想,兴许是因为她话语中毫不遮掩、真真切切的不屑和嫌弃。

  她居然……瞧不起他?

  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她不过就是个粗鄙的……

  思绪戛然中断,他身体忽然一震,极力压抑才没低吼出来,重重喘息着。

  就在方才他出神之时,少女毫不留情,用手肘往他胸口用力撞了一下,像是发泄,也是想让他闭嘴——因为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只一下,不重,却足以让他痛极。

  少女瞥他一眼,也学着他的模样,冷笑道:“现在你是病人,这里只有我能救你,给我安静点,不然我就把你扔了喂野狗去!”

  他身上没力气,听了这话,当即勃然大怒。

  但是他也只能怒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伤极重,深入脏腑,若要活命,只能依附着她。

  少女见他安静了,才重新把他的手环到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身体,努力撑起他,往前走去。

  不过才走了一段路,已然累得满头是汗,她似乎十分气恼,嘴里滔滔不绝念叨着:“无能的男人,伤这么重,还要我一个弱女子救你,真没用,在我们这儿,你这样的男人是没人要的知不知道?还有,别自作多情以为我非救你不可,要不是……”

  说到这儿,话音戛然而止。

  少女似乎意识到差点说漏嘴,赶紧闭嘴,神色又恼了几分。

  他虽然怒不可遏,却只能倚靠在她身上。

  这种无力让他极为愤怒。

  看着少女莹白小巧的侧脸,他冷冷想,要是等他好了,他一定……

  一定……

  一定怎么样?

  杀了她?

  不行。

  他立刻反驳自己的念头。就这样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喂……”

  好半晌,少女绝望的声音响起,有气无力的,“你说句话啊,你不会死了吧?你要是快死了,告诉我一声,我直接把你扔这儿埋了算了,省得还要费力气带你回县里……”

  他怒道:“我没死。”

  “那你说话啊……说话总会吧,给我讲个故事……说几句也行,不然我也要晕了……”

  他一愣,听出她话里的无力,转过头,果然见少女的脸苍白得可怕。

  原来方才这一路,她也是强撑着。

  她身量娇小单薄,和他对比起来,简直是蚍蜉与大树,方才带着他走这么远,还背着半筐笋,她已然尽了全力,现在是靠着意志才没有倒下。

  他皱眉,心中滋味复杂。

  到此刻,他的愤怒,居然全部诡异地消失了,注视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实在不行,休息一会儿再走。”

  “不行啊,不能耽搁……”少女道,“不然……”

  他捕捉到她话中有话,眯眸,“不然什么?”

  听见他这句,少女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失言,狠狠瞪向他,“不然——你死了,我找谁拿钱去?”

  原来她是图他的钱。

  他一噎,盯着她,眼神顷刻间寒冷下来。

  环顾四周,此刻他们已经进了县城,周围不再是荒山野岭,而是商铺屋舍,眼前的街道游人如织。

  “留个地址,钱之后会有人送来,滚。”他再不留情,狠狠推开她。

  少女猝不及防,直接被他推到地上,狼狈地摔倒了。

  背后竹筐里的冬笋哗啦啦掉落出来,少女跌坐在地上,手蹭破了皮。她痛得低叫一声,抬起流血的手掌,颤抖着,愤怒地看向他。

  这儿是县城,过路的行人很多,不少人都投来视线,看着他们这两个奇怪的人。

  他对上她痛恨的目光,心中居然有些懊恼,但面上只冷冷道:“我就是这种人。救了我,你很后悔吧?劝你赶紧滚,不然我怕控制不住杀了你。”

  说着,他转身,迈步就要走。

  少女怒了,立即爬起来,朝他冲了过来,“你个王八羔子,对恩人恩将仇报,你娘到底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娘……”

  他听了这话,正要发怒,冷不防,背后被棍棒狠狠一敲。

  再也来不及反应。

  黑暗,铺天盖地。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柴房。

  确实很破……

  连头顶的瓦片都缺了好几块,四面漏风,寒风簌簌灌进来,四面的砖瓦墙上,有一些涂涂画画的煤炭痕迹,笔迹稚嫩,像是小孩子的作品。

  他靠在一垛柴禾旁边,身上盖着两床满是补丁的棉被。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门后。

  对上他的目光,她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唰”的沉了下来,冷着脸走到他旁边,把药碗搁到地上。

  药碗和地面磕碰,重重的一声。

  “把这个喝了。”

  “放心,没下毒!我要是想害你,早在路上把你扔了。”

  他看她一眼,没多话,伸手端起碗喝药。

  见他一声不吭配合,少女的神情终于柔和了些,却在他看来时,凶狠地瞪他一眼。

  片刻,见他把药喝得一干二净,少女劈手夺过药碗,起身就走。

  在木门被打开,又要被关上的前一刻,他叫住她。

  “等等。”

  “干什么?”她不耐烦地回身。

  他盯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愣了下,才不自在道:“秦双翎。”

  说完,转身飞快走了。

  秦双翎?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唇角浮起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冷不防,下一刻,木门居然又被推开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秦双翎的脑袋从门后探出半个,一双明亮的眼睛凶神恶煞的,“喂,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我不想告诉你。”

  秦双翎不可置信道:“不行啊,这不公平,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不能……”

  他将她愤怒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勾。

  “沈昼。”

  “沈,昼……”秦双翎重复了一句他的名字,眨了眨眼,看他一眼,这才轻哼一声,甩上门走了。

  这两日,除了她来送过两次饭三次药,没有人出现。

  他靠在柴禾边,沉息养伤。

  他听力极好,有时候,会听到房屋外面中年女人的谩骂声,还有小女孩追出来的脚步声,虚弱的,还跌倒了两次。秦双翎好像也在,但她是被骂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

  他不禁开始猜测,她到底是什么人。

  如今已是秋末,天气寒冷。

  这天夜里,气温骤降,被褥很薄,丝毫不能御寒,不过好在他内力深厚,能运气抵抗寒冷。

  这几日他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再过两日,他就能离开。

  正当他闭目调息时,柴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打开了。

  门外天幕的夜色,浓得像要化进来。

  他睁眼,看见秦双翎走了进来。

  深秋的夜,她却穿得很单薄,小脸冻得白生生,身子骨纤细。这几日,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她心情似乎很低落,也没看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盖。

  他也一声不吭,只盯着她。

  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瞪向他,低吼道:“喂,沈昼,你到底有没有男人气概,看我这么冷,你就不能把被子分我一床?”

  ……原来坐他旁边,是向他要被子。

  他身上有两床被子,目光一扫,抬手扔了一床给她。

  秦双翎也不客气,抱着被子起身,走到离他较远的地方就地躺下,还特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审视着她的背影,淡淡道:“被骂了?还是被你娘赶出来,没地方睡?”

  她猛地翻身坐起,怒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昏暗的夜色中,少女一头流水般的青丝流泻肩头,显出一番别样的美丽与风姿,明明仅着粗布麻衣,容色却毫不逊色那些华服加身、头戴珠翠的女子。

  很漂亮。

  他没有被她的容色所摄,只平静地回视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什么。

  秦双翎身子一颤,忽然避开他的视线,一声不吭,躲避般的再次躺下,背对着他。

  好半天,她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窒息般的安静。

  他也不在意,移开视线,道:“再过两日,我就走。”

  那躺着的身影才微微一动,他已然胸膛震动,再次笑出声,“你又要坐起来?一直起来躺下,起来躺下,不冷?”

  秦双翎恼羞成怒,爬起来瞪他,“笑什么笑,我很好笑吗?”

  他不说话,唇边笑意却丝毫没有淡去,就这般凝视着她。

  这个男人显然有贵重的身份,秦双翎不会看不出来,他一举一动间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那种属于上位者的睥睨与压迫性,非常明显。

  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他们的命运也永远不会相同。

  他们这些上位者,怎么会和平民百姓感同身受呢。

  秦双翎看着他,眼中竟浮起淡淡的悲怮。

  他见她如此,挑眉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她一呆,回过神,忍不住骂道:“我呸!我舍不得一头猪都不会舍不得你。”

  他轻嗤一声,看着她被冻得煞白的小脸,撩开被子一角。

  “冷就坐过来。”

  秦双翎见他如此,怔了怔,立即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

  他讥讽道:“装什么贞洁烈妇,你若是在意名节,为何要来柴房?”她明知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

  秦双翎被他的话刺中,垂下眼,咬唇。

  她并非不在意名节。

  到这里来……兴许是晚上太冷,她无处容身,只想寻找一方能够稍微避一避风的地方睡觉,又兴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个男人根本看不上她,不会对她怎么样,才来了柴房。

  他眼中的不屑与鄙夷,她看得很清楚。

  他确实看不上她。

  秦如眉心中松了口气,这才起身走过去,在距离他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慢慢坐下。

  男人果然是火炉,这人身边真的暖和很多。

  她正暗中松懈下来,冷不防旁边男人大臂一展,居然直接把她捞了过去,圈在他怀里。

  她被他圈在胸前,娇小的身体在他高大的身躯前竟无半点挣扎之力,大惊失色,立刻化身成了炸毛的刺猬,就要打他。

  “王八蛋你耍流氓啊,松手……”

  “闭嘴!”他冷冷皱眉,不耐烦道,“再吵就把你扔出去,是受冻还是休息,自己选。”

  她闻言一愣,低头,看了一眼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他是见她冷得厉害,所以抱着她,给她取暖?

  他是为她好。

  背后结实健硕的胸膛,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火炉似的,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她咬咬牙,终究不想折腾自己,不再动了。

  算了,萍水相逢罢了,反正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何况他也看不上她。

  她就当靠着一只会发热的猪睡觉。

  秦双翎闭上眼睛,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紧张,虽然靠在他身上,但一直努力不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在他的身上。

  男人的怀抱果然暖和。

  这么多年,每每到了深秋,她便没睡过一次好觉,总是半夜被冻醒。没想到,这一刻,却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身边感到了暖意。

  她太累了。

  白天一直干活,却又吃不饱饭,一身力气耗尽,累得连指头都不想抬,终于,在温暖包围下,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就这样睡着了。

  察觉到什么,男人睁开眼睛,低头看去。

  只见怀里那个原本极力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的脑袋,靠上了他的肩膀,在他的注视中,轻轻歪在了一旁。

  怀里的身体纤细而单薄,胸脯轻轻起伏着,呼吸声绵长馨香,几不可闻。若不是知道她是睡着了,他还要以为她死了。

  怎么会这样安静。

  怀里的人很瘦,他一只手臂就能把她抱个满怀。

  就是这么一个单薄的姑娘,那日硬是强撑着拉扯着重伤的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回到家?

  想到这里,他心中似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

  那时,他虽然痛得神智模糊,但依旧能判断出,他醒来的那条河滩,离县城很远。

  至少好几里地。

  她却坚持把他带了回来。

  沈昼沉默了很久,目光下移,凝视在少女安静的睡颜上,久久未移。

  *

  秦双翎这一觉睡得很安稳,一直睡到东边天色微亮。

  她是被鸡鸣声叫醒的。

  听见那嘹亮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就想“下床”。

  可她完全忘记自己昨晚睡在哪儿了。

  结局就是起势太猛,额头重重磕到旁边的柴禾。

  嘶,好痛……秦双翎吃痛地小叫一声,无声哀嚎着,捂住头。

  想起什么,她却又是一惊。

  ——她的背后,还有一道呼吸,沉稳绵长,显然是男人的。

  秦双翎的心脏忽然漏跳一拍,立刻转头看去。

  男人还在睡。

  即便闭着眼睛,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睥睨之色也丝毫未减,俊逸非凡,天人之姿。

  她又低头,看见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依旧很紧。

  秦双翎无声暗骂了一声,却又不敢真用力掰他,怕把他弄醒过来。

  她放轻了动作,把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脱离他的怀抱,站起身准备走。

  到了门边,却又停住脚步。

  犹豫片刻,她折回身,走回他身边蹲下。

  秦双翎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两圈,伸手试探了一下,确定他睡得很沉,遂大着胆子,伸手捏住他的脸,在他脸上扯出一个极为滑稽的鬼脸。

  末了,看着他的样子,她无声咧嘴笑起来,暗戳戳道:

  “嘿嘿……臭王八,你也有这一天!”

  男人忽然微微动了动。

  秦双翎吓得差点叫出声,一屁股向后跌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他,一动不敢动。

  好在男人动了一下之后,便再没动静。

  没醒。

  还好还好。

  她轻舒了口气,赶紧爬起来溜走。

  木门被打开,少女做贼心虚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门外。

  当门被关上的一刻,原本沉睡的男人,便缓缓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被关上的木门。

  脸上柔软微暖的触感,带着木樨香,依旧萦绕在他的心间,挥散不去。

  他眼神微深。

  一个时辰过后,秦双翎若无其事地推门进来,来给他送早饭。

  一碗粳米粥加两个馒头,还有两碟咸菜。

  能看得出来,她家里条件不好,不过他对食物要求不高,能果腹就可以。

  倒是她见他对这些粗粝的吃食毫无异议,有些惊讶。

  那时候他看她惊讶,却没说什么。

  不过今日,秦双翎的反应明显和前几日不同了,在他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绷着身体坐在旁边,若无其事地盯着对面墙上的涂鸦。

  他没有抬眼,淡淡道:“脚趾再用力一些,鞋就要破了。”

  她大窘,把布鞋往裙子底下藏了藏,红着脸道:“你吃你的饭,管我做什么!”

  他没说什么,咬了一口馒头,却又抬眼定定地看住她。

  她脸色明显越来越红。

  他平静地盯着她,咀嚼了一会儿,咽下馒头,道:“你脸红什么。”

  她一愣,“我我……我这是被你气的,你吃好没有,我要走了!”

  说着就倾身过来,想要收拾碗筷。

  他却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把面前的粥碗拿起,她登时扑了个空,以狼狈的姿势扑在他面前。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秦双翎直接傻了眼,抬头看他,“你做什么?碗给我啊。”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清她纤长的、根根分明的睫毛。她的眼睛很干净,纯然明澈如同稚子,可他知道,这双眼睛,有时也会流露出像刺猬一样的凶狠。

  他迎着她的瞪视,淡淡道:“我还没吃完。”

  她无语,翻了个白眼,坐回去,“那你快点吃,我赶时间呢。”

  他不置可否,把粥喝完。

  却又发觉她盯着他咽动的某个地方,不由掀起眼皮,再次看向她。

  她好像在看他的——

  他微皱眉,循着她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见他如此,秦双翎发现自己的窥探被他当场抓住,当即脸颊大红,猛地移开视线,转过身去。

  没多久,刻意压得凶狠的声音传来,“沈昼,你吃好了没!”

  他禁不住笑开,“凶什么。”

  听见他这么说,知道他是吃完了,少女立即转身回来,收拾碗筷,也不看他一眼,收拾完起身就走。

  到了门边,却又步伐一顿,她扔下一句,“今天你可以出来了,不用再待在柴房里。”说完便飞快出去了。

  他挑眉。

  之前几日她都不让他出去,把他关在这里。他倒是没有异议,毕竟这里虽然条件简陋,但好在无人过来打扰,适合他养伤。

  今日却同意让他出去了么。

  为什么?因为他昨晚替她取暖,所以她不再那么恨他?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

  这几日,衔青其实已经带人找了过来,希望他回去养伤,但他拒绝了。

  留下的原因,一是觉得这个村庄处处透着奇怪,想要一探究竟。

  第二……便是秦双翎。

  遇见她的那一日,他怎可能感觉不到,她既急切想要救他,又矛盾的想将他弃之不顾。

  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沈昼起身,走到门边。门上的锁已经落了,今日她没有再锁门。

  打开门,明亮的景象跃入眼中。

  远处村舍房屋排列,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围起篱笆,养鸡鸭一类的家禽。虽然环境差了些,但一瞬间给他一种桃花源般的纯然感觉。

  听她说,这里叫天门县。

  他养伤所在的柴房是这户人家最角落的一间房屋,本以为秦双翎是故意让他待在条件简陋的地方,没想到不是。其他屋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茅草盖的顶,砖泥砌的墙,窗户外面,挂两条干巴巴的腊肉。

  紧接着,看见远处一幕,他陡然皱起眉宇。

  女子弯着腰,正在水井边打水,旁边地上摆着一盆脏衣服。

  她很单薄,做这些力气活很吃力,提一桶沉重的水,用力到手有些发抖。但她一声不吭,只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停下来歇一歇,喘口气。

  他再看不下去,大步过去,夺过她手上沉甸甸的水桶。

  “你家里没男人吗,让你做这种粗活?”

  秦双翎丝毫没料到他出来,愣了下,“你出来了啊,我以为……”

  “回答我的问题,”他冷冷打断她,“你家就剩你一个干活的?”

  可他之前分明听见有年轻男人的声音,和他差不多年纪。

  秦双翎摇摇头,正要说话。

  背后的主屋里却有人走了出来,扯着嗓门道。

  “秦双翎,衣裳洗好了没?慢吞吞的,你最近干活这么不利索,昨天洗碗还摔破了个碗,你说说你能做好什么事情……”

  说话的是个中年女人,长相偏娇媚,眉眼萦绕一丝刻薄。

  此刻,她走出来,看见秦双翎身边的男人,话头一顿,嗑瓜子的手停住。

  “哟,公子你醒了啊。”中年女人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客气笑道。

  沈昼没有说话,立刻看向秦双翎的手。

  秦双翎迎着他的视线,莫名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把手往后藏了藏,遮住上面的伤痕。

  沈昼眉宇的怒气,一瞬间愈发深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

  昨日她给他送饭,他看见了她控制不住轻颤的手,还有那手上的伤痕,那时他问了一句,她只说是不小心割的,他便没再追问下去。

  原来实情是这样?

  她每日要干这么多活?

  那伤痕,居然是洗碗的时候没力气摔了碗,被碎碗割到的?

  沈昼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看向中年女人,“敢问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女人看了眼地上的木盆,显然不止秦双翎一个人的衣裳,还有不少是男人的。

  她叫潘娘,是这家里的女主人。

  潘娘神色一顿,笑呵呵道:“公子你误会了,不是我苛责双翎,她哥哥仲举上书塾读书去了,她爹又下地干活去了,剩下她一个五岁的妹妹,只知道张口吃饭,不能干活,我着实也没办法。”

  正说话间,篱笆门外走进一个男子,扯着嗓门道:“娘我回来了。”

  男子样貌平平,周身一股油滑气,经过篱笆时踢了一脚里面正在啄米的鸡,那鸡登时叫着扑簌簌飞起,一阵哄乱。

  潘娘神色一沉,训斥道:“仲举,怎么这么早回来,你是不是又逃学了?”

  “逃就逃了,又能怎样。那个新来的老头又酸腐又古板,脸还又丑又长,我不想听他臭嘴吐酸词。”

  男子是秦双翎同父异母的哥哥,秦仲举,年纪不过比她大三个月。

  秦仲举是个私生子。

  潘娘怀他的时候,秦双翎的母亲——秦父的正室青琅,还没有嫁给秦父。

  青琅是平栾人,却不知为何来了这里,遇见了秦父。

  青琅一直不知道秦父和潘娘的事情,秦父热烈追求她,青琅那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秦父打动,就嫁给了秦父。

  生下秦双翎几年后,青琅又怀了一个孩子。

  到了临盆的那几天,青琅本安心待产,消失了十年的潘娘,却领着秦仲举杀了回来。

  潘娘显然有备而来,带着十岁的秦仲举,跪在家门口哭哭啼啼,要秦父给她一个交代,怎么都赶不走,引来无数村民围观。

  十年的隐瞒和背叛,一朝被戳穿。

  真相鲜血淋漓。

  大着肚子的青琅走出屋子,看见潘娘身边十岁的秦仲举,惊怒、伤痛交织于心。

  ——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秦父哄着希望她再生个男孩儿,才同意怀的。

  青琅动了胎气。

  难产。

  产婆到的时候,青琅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纵然最后拼尽全力生下孩子,终究救治不及时,血崩而亡。

  秦双翎的妹妹秦槐米,也从娘胎里带了病症,自小身体极弱。

  秦父被潘娘怂恿,决定把秦槐米卖到县里一户老爷家里。

  小小的丫头,两岁半,什么都不懂,被秦父用一颗糖带进了县城。

  是十岁的秦双翎发现不对,狂奔追去,在大街上拦住秦父。

  街上人来人往,她拉着妹妹在秦父面前跪下,说自己可以干活,可以赚钱,求爹爹不要把槐米卖掉。

  终究是亲生孩子,秦父被说动了,带着她们回家。

  但之后,日子不见天光。

  潘娘厌恶她和秦槐米,换着法子苛待她们,秦父有时候也会阻止,但是每每都说不过潘娘,只得由着她来。

  黑暗压得她和妹妹喘不过气。

  但秦双翎从没放弃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妹妹离开这里,北上去京城。听说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她要把妹妹治好,以后和妹妹一起生活。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忍耐。

  ……

  秦双翎收回视线,沉默着弯腰,把木盆抱起来。

  一只有力宽大的手,却比她更快按住了木盆的边缘。

  她怔了怔,抬头看去。

  沈昼正望着她,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可他的手却紧紧地压住了木盆,摆明了不让她继续干活。

  秦双翎心中苦涩,面上却作出不悦神情,“做什么?你这人怎么回事,不出来还好,一出来就打扰我干活……不让我洗,难道你帮我洗?”

  沈昼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秦双翎嗤笑一声,低下头,正准备用力把木盆抢回来,可在她动作的前一刻,竟然已经有一人先她一步,搁下木盆,起身撩袖,提桶倒水。

  秦双翎看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愕然地睁大眼睛,“你……”

  他竟真的要帮她洗衣裳?

  “娘,这个男人醒了啊。”秦仲举才看见沈昼,走过来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往后缩了缩,“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一个大男人抢着洗什么衣裳。”

  秦双翎咬牙,拉住沈昼的手,低声道:“你疯了么。”

  他一个陌生人,掺和进来做什么。

  “放手。”

  沈昼淡淡道。

  秦双翎被挥开手,僵硬着身体站在一旁,看着男人动手开始清洗衣物。他身上贵气十足,可没想到干活却利索,像是从前做过许多次。

  过了很久,秦双翎望着他,声音轻得像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若硬要一个回答,就当我报你救命之情。”

  秦双翎愈发沉默,一双眼,安静地看着他翻动脏衣,用棒槌敲打,动作极其熟练。

  不远处。

  潘娘把秦仲举拉过去,看着这一幕,心思流转,笑着过来打圆场道:“公子,别这样,我不让双翎干活就是了,哪能让您客人洗衣裳啊,这衣裳也不急着穿,您快搁着吧。”

  沈昼似乎没听见,依旧不停手上的动作。

  直到,一双冰凉柔软的、带着薄薄茧子的小手握住他的手臂。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秦双翎回望着他,眼眸泛着悲伤,轻声道:“别洗了。”

  这一刻,她心中滋味,竟复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