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缚春腰>第55章

  晚上的时候, 雨停了。

  宫殿外的飞檐瓦当,滴答往下落水,秦如眉站在门边看雨, 忽听得脚步声靠近。远处疾步走来两道身影,居然是江听音和云娥。

  江听音来到她面前,脸上皆是怒意,看着她道:“秦如眉, 你怎么会来这里?”

  秦如眉笑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就许你找太子, 不许我进平栾?”

  江听音被她的话噎住,眼中喷火,“我是假意投靠,你却是真真正正背叛了阿昼!”

  秦如眉歪头看她,“你既然知道我是真心投靠,就不怕我把你这话告诉太子?”

  江听音没料到她反将一军, 脸色难看。

  “你……”

  秦如眉微笑道:“抱歉,江姑娘, 很晚了, 我要休息了。”

  江听音见她进去,直接关上了门,心中怒火腾起, 蔻丹顷刻间深陷掌心。

  云娥害怕地劝说道:“小姐,别生气……”

  “我不生气,”江听音深深吐息一口气, 露出笑容道, “明日,我要看她绝望。”

  *

  天不亮的时候, 动乱已起。

  秃鹫拍打着翅膀,飞掠而起,尖锐的叫声响彻长空。东宫中人马尽乱,各处都起了骚动,禁军将平栾内外包围起来。

  但动静闹得这么大,皇帝那边却没有什么风声,秦如眉猜测,应当是被太子派人软禁起来了。

  听说皇帝自从那日秋祭之后,身体急转直下,这两日一直缠绵病榻。

  秦如眉被禁军关在宫殿里,也不急,坐在梳妆镜前,耐心等着。

  终于,樊是武来找她,“秦姑娘,太子让您过去。”

  秦如眉嗯了一声,跟他离开。

  她被带往平栾城楼。

  城楼之上,太子站在最前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底气甚足,他竟未着盔甲,只穿着明黄蟒袍,站在城墙边,俯视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城墙边的草垛旁,禁军严密驻守。

  隔着一段距离,樊是武便停下脚步,只秦如眉一人走了过去。

  “阿眉!”

  当她的身影出现,底下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叫声。

  秦如眉一怔,转头看下去,对上平妲的视线。她今日打扮很利落,一身软甲骑于马上,此刻抬头盯着她,神情焦急。

  她的身后有很多人,何落妹和卢明石也来了。

  何落妹看起来已经被放回去休整了两日,精气神好了很多,卢明石则一身布衣,愣愣看着她,道:“双翎……”

  ——何落妹这段时间见过她,今日算不上故友重逢。但卢明石是真真切切两年多都没见过她了,只是没想到,两年前天门县一别,今日再见,居然是这种情形。

  禾谷站在何落妹旁边,看着她,泪流满面,“姑娘……”

  和平妲并列的,是祁王和衔青。身后跟着闻宗、徐丰兆等人,还有杜黎和颜舒。

  祁王的眉宇始终紧皱着,视线从太子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他注视着她的神情,像是看不透她。

  乌泱泱的军队,一眼望不见尽头。

  人群最前方,还有一道身影高踞马上。

  气质森冷,一眼扫去,直撞进人的视线。

  秦如眉其实最先注意到了他,但她不敢看,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压下心中的颤抖,慢慢移动目光,看向那个一身玄色盔甲的男人。

  付玉宵。

  哦,不对。

  不是付玉宵了……

  今日回来的,是本该死去十四年却再次回来的韫王殿下,奚无昼。

  心跳如鼓,秦如眉对上了奚无昼的视线。

  那是一双她极其熟悉的眼睛,很好看,她熟知那双眼曾经满是冷意和嘲讽,但逐渐的,在相处之下,终于有一日,那双眼柔和了很多,看向她时,会流露出不一样的、浓烈到足够摧毁一切的情绪。

  只不过,他眼里此刻尽是彻骨的森冷。

  看着她,宛如看一个死人。

  见太子把秦如眉揽进怀中,平妲眼中喷火,厉声叫道:“奚承光,松开你的狗爪子,放开阿眉!”

  太子不怒反笑,笑声传扬而来,“平妲公主,你生什么气,阿眉是我的人,我为什么放开她?”

  平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正要反驳,视线一掠,落在秦如眉身上,见她神情平静无波,竟似没有半点抗拒的模样。

  平妲震然间,喃喃道:“阿眉怎么没反应,怎么会这样……不,阿眉肯定是被控制了!”

  “衔青,你快拉弓射杀太子,阿眉在他手上,我们要救阿眉。”

  旁边的衔青压抑着,闭上眼睛。片刻,他复睁眼,眼底是一片坚决,握着手上长弓,调转马头,从队伍前列离开,退到了后方。

  平妲愣愣看着衔青离开,急得叫道:“衔青!”

  祁王皱眉道:“平妲,不要意气用事。”射杀太子太过冒险,先不说能不能命中,只要这一箭射出,两军即刻开战,再无余地。

  平妲只好咬牙。

  城楼上,太子靠近她耳边,微笑低语:“阿眉,你没什么想说的吗?这可能是你和他最后的几句话了,嗯?”

  秦如眉垂眼看下去,没说什么。

  许久,她道:“你可以把江听音带出来了。”

  太子微微一笑,朝远处的樊是武挥了挥手。

  江听音被捆着带了出来,押在城墙边缘,眼中盈满泪水,却被布塞住了嘴,说不出话。她看着城楼下的奚无昼,眼泪即刻滚落而出。

  秦如眉对奚无昼轻声道:“我早说过,让你退兵。”

  “现在你的人在我手里,你若执意铁了心要攻进平栾,我马上送她下来。”

  送她下来——

  从城墙上推下去,她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落下,底下人皆变了脸色。

  祁王这回看她,眼中尽是陌生和怀疑。

  何落妹脸色惨白,绝望地看着她,摇头道:“双翎不是这个样子的,双翎不会这么做的……她不可能投敌的,不然她为什么要救我……”

  然而,她的声音直接被淹没了,没有人听见。

  奚无昼的视线从江听音脸上移开,看向她,怒极之后,反而轻轻笑起来。

  “秦如眉,是我奚无昼看错了人。你从来蛇蝎至此。”

  太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秦如眉,见她虽然极力抑制,脸色却依旧苍白了些,不由眯起眼眸。

  “阿眉?”

  秦如眉没有说话,深吸了口气,唇边扯出一个笑。

  很轻的,几乎看不出来。

  太子挑眉道:“阿眉,你伤心了吗?”

  秦如眉却没有回答,最后看了奚无昼一眼。

  这一眼延长了很久,似乎花光她所有的力气。

  紧接着,她的目光慢慢移动,将底下每一个人都看了过去,最后,落在人群最后方。

  那里,青衣少年一手持长弓,一手拉缰绳,遥遥看着她,因为隔得太远,她看不清少年的神情。

  终于,她垂落身侧的手猛地攥起,转身投入了太子的怀抱。

  太子似乎愣了下。

  在城楼下一众人的怒视中,察觉到她强忍着颤抖的身体,太子唇边缓缓露出微笑,抬手抱住她,拍着她的背。

  “阿眉,没关系,奚无昼不要你,你还有我。”

  “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失去的东西,之后我会慢慢补偿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嗯?”

  淡而低柔的声音传来,“那槐米呢,你能让槐米复活吗?”

  太子神情一顿,不明白她为何出言煞风景,沉了脸色,道:

  “死了的人还管她做什么?你妹妹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没有中毒,也活不了多久。我待你好,不就可以了吗?”

  “是吗?”秦如眉轻声道,“可是,你马上就要死了。”

  太子唇边的笑容彻底僵住。

  “什么?”

  铺天盖地的危机感和恐惧席卷而来,太子神色一厉,立刻就要把她推开。

  可是,晚了一步。

  利箭撕裂长空。

  不知是谁绝望地大喊了一声。

  “阿眉不要——”

  一道破空之力,震裂风声,那力量之大之深,甚至连没入身体之后,箭后长缨还在深深震颤。

  黑压压的城墙之下,有一瞬间的寂静。

  城墙草垛边,连云都不动,看着天底下这让人心神震撼的一幕。

  右胸剧痛,从她身体劈开,几乎将她撕成两半。箭尾还在嗡鸣,秦如眉痛得浑身发抖,却笑起来,唇角滑下鲜红的血迹,濡湿她的衣裳,染红胸前那一支洞穿的箭矢。

  太子脸色惨白,嘴角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看向她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秦如眉咽下翻涌而上的血沫,在他的注视中,靠近他一些,轻笑道:“奚承光……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

  “看着近在咫尺的胜利离手而去,是不是很难受?”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她一直在找机会亲手杀了他。

  即便她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他毙命。

  原本她还在犹豫,怎么样才能让他受到最大的痛苦,惨死而去。

  现在,她的机会到了。

  她知道他最重视权力和地位,他享受着上位者权势的尊荣,并且以此为乐,那她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给他一击。他明明可以获胜,却在离胜利最近的时候失去了性命,一定很难受吧?

  太子看着她,眼底尽是暴怒。

  他想对她动手,可那支箭扎进了他的左胸,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快流逝,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手。

  像流沙一般,根本握不住。

  城墙边,太子的人马冲了上来。

  秦如眉用力推开他,太子受伤极深,被她一推,踉跄地跌倒在地,左胸血液喷薄,痛苦地嘶吼出声,在地上翻滚起来。

  她看着看着,笑意愈发深了,笑着笑着,眼泪滚落下来。

  槐米,你看见了吗?

  姐姐给你报仇了。

  以后在那边,和娘好好过,爱哭鼻子的毛病要改掉。

  樊是武怒吼了一声,带着人冲了过来,“殿下!”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他们这边涌来,秦双翎向后站上城墙,看着浑身是血的太子被一群人围住。

  有人来抓她,却抓了个空。

  ——她在那些人震惊的注视下,轻轻倒退了一步。

  意料之中,向后仰倒。

  她再无倚仗,单薄的身体轻轻跌下城墙。

  被风拥进怀抱。

  如同落叶回归大地,无声而宁谧。

  这一刹那,耳边尽是飒飒的风声,还依稀有人绝望大喊。

  平妲脸色苍白如纸,嘶声尖叫一声:“阿眉不要!”

  人群最后,衔青身体一晃,再支撑不住,撑着长弓跪在地上。

  祁王神情刹那间震然,思绪断裂。

  何落妹和卢明石神情空茫,抖着手,望着城墙上急遽跌落的身影,也慢慢跪了下来,“双翎……”

  万军之前,好像有一道人影冲了过去。

  似穷尽此生最快的速度。

  急遽下落的身体被那跃起的人拥进怀里,然后落到地上。

  纵然已经被人卸去一部分冲击,秦如眉却仍感觉胸口剧痛,一瞬间几乎晕厥,转头呕出一口血,痛得裂心。

  她被人抱住,勉强睁开眼睛想看清是谁,视线却蒙上一层血红,看不清楚。

  她努力辨认了很久,才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谁。

  她弯出一个轻轻的、几乎要随风消散的笑,“阿昼。”

  奚无昼定定地、一眨不眨看着她。

  他一双眼死寂无波,是在经历愤怒、惊痛、恨意、暴怒后根本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是荒凉吗?

  他一声不吭,抱着她跪在城墙前,呼吸甚至轻了,只看着她。

  秦如眉皱起眉。

  她好痛啊。

  这辈子……好像还没这么痛过。

  可能人的一生,带着眼泪诞生,又带着眼泪离开,总要经历过痛苦,哭过一次又一次,然后才能结束生命。

  她今天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应该就不会再感受一次了。

  眼前有什么蔓延,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血红。她什么都看不清。努力眨了眨眼,却连他的神情都看不见。

  他的沉默让她很害怕,她知道他痛恨她的背叛,可到这个时候,他仍是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吗?

  她快要死了。

  她这一生最怕被丢下,槐米走后,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害怕安静、害怕无止尽的宁谧。那代表着被人抛弃,自己一个人绝望地活在世上。

  他能不能和她说说话?一句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几个眨眼,也许已滴尽了数不清的更漏,奚无昼看着她,眼底终于翻涌起了滔天的波澜。

  “秦如眉,你怎么敢。”

  他一字一顿,呼吸似痛极,声音嘶哑。

  她怎么敢做出这种荒谬至极、大胆至极的决定!

  秦如眉怔怔看着他。

  他看起来很痛苦,原来他也会害怕吗?

  秦如眉居然为这个发现有些开心,翘了翘唇角,咽了口血沫,小声纠正他,“不对,我叫……秦双翎。”

  别叫她秦如眉。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秦双翎才是她本来该有的本名。

  奚无昼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底因震怒而蒙上浓烈的血丝。

  他嘶哑着声音,压着暴怒道:

  “……你不能死!秦双翎,你若敢死,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

  他喃喃着,僵住手,有一瞬的茫然。

  就……

  他就,怎么样?

  拿她在意的一切做威胁吗?

  可他忘了,她现在已经没有在意的东西了。

  这一生,她拥有的东西看似很多,能留住的东西却极少。

  槐米早就没了,荷包丢了,珍爱的帕子她也亲手扔了。

  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要离开他。

  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

  奚无昼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粗重,那是在极度绝望后极度控制的冷静,撕裂肌骨。他咬牙,飞快封住她身上几处止血的穴道,握紧她的肩膀,每个字都携着莫大的战栗、惊慌,还有怮心的剧痛。

  “秦双翎,你不能死……你若敢死,我即便下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抓回来……”

  抓回来做什么?

  折磨她吗?

  他是想这么说的。

  可他看见她苍白的脸,这种狠话到了嘴边,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他舍不得。

  从前他以为她利益所图皆是自身,毫不考虑他人之苦,可到今日,当她毫不犹豫地从城墙上倒下,他忽然发现他错了。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是吗?

  她归附太子,就是为了亲手杀了太子。

  他却误会了她。

  她看起来藏了这样多的心事和真相。

  她在背叛他,做出那些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内心也纠结痛苦至此?

  ……

  他们之间太过坎坷,总有小人作祟。

  可纵然有那么多的歹人阻挡前路,他也不怕,神挡杀神,他有坚定的信念,一定能灭了对方。

  俗话不是说,好事多磨吗?

  他们之间的磨难已经够多了,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任何磋磨。他会好好待她,即便他死,也会护她周全。

  奚无昼将她抱紧,似想要用力,却怕牵扯到她的伤口,便只松松抱着她,“我带你去看大夫,太子死了,你的心事可以放下了,秦双翎,不要死……”

  素来逻辑清晰到恐怖的人,竟也开始语序颠倒。

  这一生到今日为止,他第一次用这样卑微的语气,哀求一个人。

  不要死。

  秦如眉轻轻扯了个笑,“江听音呢?”她还被绑着呢。

  奚无昼立刻道:“只要你不喜欢她,一句话,我马上杀了她。”

  秦双翎一愣,无奈道:“你这人……真是疯子……”

  她又痛得呕出一口血,蜷缩起身体。

  “别动了,我带你去找狄灵,你会没事的!秦双翎,你会没事的。”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浑身的剧痛,让她根本说不出话。

  凭着剧痛时的本能,和身体大量失血的眩晕,她开始浑身发冷,身体自发往他怀里瑟缩,贴上他的身体,想要寻找暖源。

  奚无昼惊喜之余,裂心的痛苦也弥漫而出,将他彻底笼罩。

  他正要抱起她,下一刻,却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越来越轻。风轻轻一吹,便彻底消散。

  她的手隔着衣裳,抚上他的心口,触及一瞬,却如同落叶一般缓慢跌落下来。

  “阿昼,以后照顾好自己。”

  她知道,他这一生过得太苦,太难。

  前半辈子的坎坷和不幸,没办法抹去。

  那就等后半辈子吧。

  太子死了,那么唯一一个横在他面前的阻碍也就消失了。从今以后,无人能挡他的路。

  他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获得,甚至,还要比从前更甚。

  他会登上帝位。

  他手段强横,沉稳,又不失锋芒,能横刀向奸佞,也能匡扶黎民百姓,他一定能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他要好好活下去,活成一个俊俏的皇帝老头子。

  如果可以,再替她养一只猫,等一个有太阳的下午,他就躺在摇椅上,抱着猫,一边晒太阳,一边睡觉。

  只不过,没有她了而已。

  她太累了。

  这一路走来,她经历得太多,个中滋味,太苦太苦。

  她没力气了,这条路好长,好长,望不见尽头,她真的走不动了。

  她做了好多次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天门县那条河,对岸,娘牵着槐米站在那儿,站在融融的天光下,美丽的面庞上是温柔的笑意,等着她回来。

  她想回家了。

  ……

  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听见了奚无昼的声音。

  他似乎在叫她的名字,一声重过一声,携着滔天的惊怒,握着她肩膀的手几乎要将她捏碎。

  再然后,似乎两军交战,兵荒马乱。

  而她置身其间,被人如呵护珍宝般抱了起来。

  男人抱着她,穿过交战的士兵,走向人群之后。

  最后,她的世界彻底失去光亮。

  原来死亡并不是这样可怕,除了隐约的恐惧,她心中竟只剩下释然。

  于是,她彻底放松自己沉沉睡去。

  只不过,隐约好像听见天边传来一句熟悉的低喃,带着惊慌,不知是谁在说话。

  “喂,你醒醒,醒醒……你不要死啊……”